《彌留之國的愛麗絲》第二季:最後,所有人都變成了一種人
《彌留之國的愛麗絲》是這樣設定的:在東京看見煙火的人,自動進入以廢墟般的架空東京為場景的遊戲空間。他們必須不斷參加他人設置的遊戲,以延續生命的時限。在遊戲中失敗的人會死掉。“彌留之國”給了觀眾上帝視角,讓我們從一開始就很接近劇中人苦苦追尋的謎底。看見煙花的瞬間,是那些人進入肉體彌留之際的象徵。遊戲中發生的那麼多事,在真實世界中只有短短一分鍾。被殺死的人徹底死亡,全部通關後的倖存者將從彌留之際甦醒,繼續此前被中斷的人生。兩個世界的記憶互不相通。
這個設定的巧妙之處在於,“彌留之國”與現實世界互為鏡像。滿目淒涼,屍體滋養著植物的遊戲東京,是現實東京生存邏輯的濃縮版。在遊戲中,人們比拚四種基本的生存技能:“黑桃”——體力,“紅桃”——人性,“梅花”——合作,“方塊”——智力。每種技能,均要建立在對人性瞭解的基礎上。參與者不斷閃回的“現實記憶”是他們的人生底稿,他們將以此為基礎在遊戲中完成蛻變。
也可以這樣理解:“彌留之國”才是現實。“現實記憶”是這些人的夢境,或者被植入的設定。因為現實過於高速和殘酷,“簽證”上的倒計時是社會對成員催命般的鞭策——必須前進,否則會被淘汰,所以需要富有人性的閃回作為緩衝墊。若沒有這層關於自我認知的緩衝,劇中的大部分人恐怕撐不了那麼久。
不管真實世界是哪一個,這部漫改劇的主場是在“彌留之國”。這個國度儘管禮崩樂壞,仍然不可避免地具有日本社會深深的壓抑感。在許多遊戲中,個體必須在遵從自己的想法和服從集體之間做出選擇。主角團之前人生中的邊緣人經曆,使他們有很強的傾訴欲。好像生存本身還不夠,他們必須一邊求生,一邊反複確認在遊戲中重新建立起的價值觀(以嘴炮的形式),才能繼續奔跑下去。
第一季時,這些人關於團結、友愛、犧牲、生存的價值觀還未確立。他們姿態各異,像動物一樣求生欲頑強,尚未締結成牢不可破的團隊,所以劇還是挺好看的。第二季伊始,倖存者們的價值觀完成重塑。此前各人各異的人性和價值觀,被切削去棱角,整合進幾個有限的選項。他們相親相愛,顧及對方。他們被貼心地拆散,分開幾組參加遊戲,以免在同一個賽場自相殘殺。他們被剝奪了試煉人性的機會,卻被提前預定好重逢的喜悅。
當大家都變成差不多的人,有著差不多的心思和目標,個體之間的差異也就只剩下外形和技能而已。相似的極致,就是有棲(山崎賢人飾)和宇佐木(土屋太鳳飾)的純愛。他們的愛情那麼無聊,根本不配稱為純愛。純愛需要再三地確認。而這對愛侶看似在極限環境中曆經磨難,其實這些磨難都未觸及內心,也不傷及性命。到了第二季,我們已經確定他們有不死之身,必將活到揭開謎底的那一刻。因為這份被輕易給予的信念,他們的愛情和生死也不再動人,成為本季最想跳過的部分。
《彌留之國的愛麗絲》是類型片,眾多角色在封閉的高壓環境中闖關求生。此類影片中,遊戲規則系人為設定,整個異度空間亦是虛設,因此格外需要情感真實的抓點。這個抓點通常是殘酷、迅速而且不可逆的死亡。參與者必須真的時刻面臨徹底出局的死亡威脅,才能夠使虛構的情境具有情感的重量。就好像鬥獸場,如果沒有人/獸會死,如何滿足觀眾嗜血的心理?
《彌留之國》第二季的毛病就在於,越到後來,觀眾越確信主角團得到隱形的免死金牌,無論如何都死不掉。他們因此不再面臨考驗內心的抉擇,只需一股蠻勇、一腔信念和一張巧嘴,就能一次次地成功通關。
這一季的大多數遊戲,也就此從體能、智力和心理的較量,淪落為靠道德說教和打雞血便能過關的兒戲。主角團必勝的光環,還磨損了對其他參與者的刻畫。宇佐木帶陌生小孩參與的黑桃Q遊戲中,參賽者的群像只剩下一張面孔。除了主角和Q隊長,其餘參賽者皆是牆頭草,只想在遊戲中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宇佐木的一通慷慨陳詞後,他們又集體倒戈,被洗腦般變成想奮力一戰的鬥士。其他遊戲也乏善可陳。首戰的梅花K一戰中,有棲隊在最後關頭靠離奇的犧牲和欺騙取勝。苣屋(村上虹朗飾)在監獄和天平遊戲中靠運氣險勝。兩位女武神安(三吉彩花飾)和水雞光(朝比奈彩飾),在略過的幾場遊戲中純靠亂打勝出。
遊戲的精彩程度急降,也和詳略取捨的失當有關。第二季在主角團面目趨同的情況下,人面牌其實還有發揮的空間。給足三集容量的梅花K團隊,以裸體迷人的山下智久(扮演樂隊主唱久間)為首領。通過交談得知,這支晉陞為彌留之國“公民”的五人樂隊,曾經也是被煙花帶入其間的玩家。他們在通關全部完成後,選擇繼續留在這個國度。
除了山下智久的裸體,這支團隊還有兩個可以展開的層面。一是他們看似人人平等的團體結構,口口聲聲所有決策均需五人一致通過,實則其餘四人仍是隊長久間的傀儡。是久間想留在這裏,在遊戲中“觀看赤裸的人性”。因為他的惻隱(或是自戀、自大)而導致團隊敗亡時,別的成員心甘情願地赴死,“因為沒有久間的帶領,我們本也活不了那麼久”。披著平等外衣的獨裁,是這個遊戲最值得玩味之處。
另一個隱含的信息,是包括久間在內所有人面牌的厭世傾向。根據遊戲規則,全部通關的人可以選擇回到現實,也可以留在這裏做“王”,設計自己的遊戲。此輪主角團遇到的人面牌都曾是玩家。他們無一不是強者,也幾乎個個都表現出渴望解脫的情緒。每個“王”,都早為自己設計好了最帥的離世姿勢。久間在海濱的闊朗天地間張開雙臂,黑桃Q從高處一躍而下。他們就不想回到現實,也無意在彌留之國久留。
在黑桃Q的遊戲中,宇佐木為保護孩子而保護孩子的崇高情感佔據了太多篇幅,讓人忽視了被描繪為垂涎有棲的母妖精般的Q。她莫名其妙地輸掉遊戲後,如釋重負地留下遺言,“我想自由地活到最後”,自殺而死。
一個關於角色扮演的隱喻遊蕩在這部劇中。在現實的東京,這些人扮演著各自的角色——不合群者、失意者、漫無目的的遊蕩者、不被家人接納或無法理解家人的人,等等。宇佐木的父親也曾扮演“登山家”和“父親”的角色,但他以生命為代價最終擺脫了這些角色,獲得想要的自由。宇佐木的心結,想必在目睹跳樓的Q時有所觸動。劇中省略了Q的背景交代,未說明她對這種自由的理解和嚮往。Q曾經過著怎樣的生活,為什麼選擇留在這裏,又為何在將死時表現出得到自由的欣快。或許Q也和宇佐木的父親一樣,由於不得不按照劇本扮演角色,在哪裡都不得自由,所以生出厭世的念頭。想逃避生活的人,應該也已意識到,即使成為了“王”,能夠自己設計遊戲規則,依然囿於角色而不得自由。
不自由的角色包括看上去最自由的黑桃K。整個東京23區都是他的主場。他移動殺人,最後被殺。他的死亡傳遞了一個信息:這些“王”,不過是“王”的角色的臨時扮演者。黑桃K盡職地玩獵殺遊戲直至被擊倒,死前把槍連同“王”的身份一起交給粟國(青柳翔飾),完成角色的傳遞。他在死前,究竟閃過哪些念頭?人面牌也難逃一死,只不過拖延了時間。他們明知道這一點,當初又是抱著怎樣強烈的避世心態,不願回到原來的世界?
相比嘴炮不停,大義凜然的主角團,這些人才是更值得書寫的角色。
這一季完結時,想要答案和想回家的主角團求仁得仁,可是現實給出了鬼牌的提示。不能殺人也不願被殺,只能繼續兢兢業業按劇本演下去的那一個世界才更艱難。惟其艱難,才需要少說廢話,認真玩遊戲啊。如果下一季還是這樣胡亂地用雞湯說教來充數,就真的沒什麼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