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超的“翻身仗”丨人物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後簡稱《中國乒乓》)大年初三正式公映,殺入激戰正酣的春節,然而初四晚卻突然宣佈:從初五開始改為小規模上映,2月17日再大規模上映,並期待“絕地反擊”……這種操作應該是春節檔曆史上的第一次,片方為此致歉,尤其對導演鄧超和俞白眉,畢竟心血之作與觀眾剛剛打了個照面,就說改日再見,未免太過唐突,好在新京報記者在上映前就與鄧超有過一次深度專訪,此時的他已經具備了一個電影導演面對一切風浪的定力。

見到鄧超的那一刻,他正忙著打電話。他與俞白眉共同執導、五年前就開始籌備的電影《中國乒乓》馬上就要與全國觀眾見面,他正在聯絡著那些想看首映的觀眾和朋友。

鄧超說,能夠正視自己的狀態特別舒服。 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鄧超說,能夠正視自己的狀態特別舒服。 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這段時間,很多人都問鄧超“電影快上映了,你心情如何”,他答案里的高頻詞是“緊張、忐忑”,他覺得這次“拍得還不錯”,電影里的球員因為不被看好逆風翻盤,他希望觀眾能去影院獲得這份力量。妻子孫儷最明白他,首映式上,孫儷告訴觀眾,“他站在這裏,比任何時候都不自信,他真的很需要鼓勵,也真的很愛電影。任何人說他不好,他都不放棄,有一種打不死的小強的感覺。”

新京報記者曾採訪過鄧超很多次,但這一次最特別,眼前的他冷靜自持,清醒地審視著自己的狀態,複盤以往,直面所有不同的聲音。採訪的最後,記者問他“你最渴望的一種生活方式是什麼?”他思考半秒,“就是現在”,“現在就是我最喜歡的生活方式,特別是這次採訪,原來,我好像沒有這樣聊過天。以前我有認知失調的時候,會學著迴避,比如採訪聊到爭議的問題,會想他們是不是有什麼敵意,會啟動自我保護機制。甚至我在家裡也經常報喜不報憂,比如我太太,這麼多年她非常包容我,也不會碰我的痛點,但我做得並不好。這些年,我沒有讓質疑過去,而且還很在意。籌拍這部電影的過程讓我徹底明白了,別人不看好你時,你要承認自己的不足,把不足做好就完了。如同電影當中,戰術不行練戰術,球不行練球,體能不行練體能……”

鄧超補充道,“現在我很舒服,特別、特別的舒服,可以正視自己。這次談話,電影和現實神奇地結合在了一起,我會忘了輸和贏,去享受。”

來自負評的痛,一直在心裡

要如何形容電影《中國乒乓》的意義,這個問題,鄧超很難說清楚。影片從籌備到殺青再到上映,充滿了艱難與挑戰。過往,國內體育題材的電影本就不多,以乒乓球為主題的,更是在全球範圍內都少之又少,整個團隊只能摸著石頭過河:採風百萬字、專訪數位業內人士,收集無數資料、觀看紀錄片構建劇本,拉著一幫“乒乓球小白”的演員從零開始學,拚了命地苦練,輾轉各地,研究新式拍攝方式,記錄競技體育……轉眼就已經過了五年的光景。俞白眉說,這是他做電影的二十多年來最艱難的一次。對鄧超來說,亦是如此,除了在拍攝中遇到的現實問題,更讓他有所共鳴的是戲里戲外的真實呼應。

電影《中國乒乓》中角色的人物經曆,和影片從籌備到上映的過程很相似。 圖片來自該片官微電影《中國乒乓》中角色的人物經曆,和影片從籌備到上映的過程很相似。 圖片來自該片官微

“年少輕狂的時候,或者是認知不足的時候,你很難把這份工作真實地與自己的命運、人生感受相結合。《中國乒乓》這個項目,從籌備到上映的整個過程,和戲中人物的經曆是比較貼合的,和我與俞白眉的心路曆程也是很貼合的。我們在導演路上經曆過失敗,被質疑過,被觀眾批評過、群嘲過,他們說‘你們這是什麼組合’,會問‘俞白眉拿了我什麼把柄’‘是不是救過我的命’之類的。批評的這種痛,其實一直在心中。”眼前的鄧超,極其坦然、誠懇,如今的他很清晰自己在導演路上的處境。

鄧超主演張藝謀電影《影》。

作為演員,鄧超是無所畏懼的,他有數部代表作,年少成名的電視劇《大漢天子》,電影《李米的猜想》至今被影迷拿來討論,讓他榮膺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的電影《烈日灼心》,以及主演張藝謀電影《影》。這份履曆上,鄧超是閃閃發光的,是觀眾願意相信的票房保證。但做導演的路上,他卻很艱辛。2014年和2015年,《分手大師》和《惡棍天使》兩部“同一系統和風格”的喜劇電影無縫上映,收割6.6億和6.49億的票房回報,但口碑卻不盡如人意,觀眾質疑“導演鄧超能否帶來好電影”,“我和白眉經常聊,他說‘大象就在客廳里,難道視而不見嗎?’我確實可以很巧妙地把不願意聽到的負評都規避掉,但無法避免的是,你總是會想起。因為你腦子到達那(負評)只需要0秒,擺脫它們也是0秒。但那個痛還在,我沒有找到‘藥’,也沒有解決這個問題。”

“自我剖白”,是需要時間的

鄧超說,電影《中國乒乓》是他很想很想拍的一部電影。大多數人提到國球乒乓球,總會認為這是“贏麻了”的體育項目,這樣的球隊居然還有低穀期?《中國乒乓》另闢蹊徑,取材源於上世紀90年代初國乒男隊低穀時期的故事。面對內外質疑,主教練攜教練組堅持大刀闊斧的改革,不被看好的“男乒新五虎”發揮各自優勢,終於在1995年世乒賽中上演了精彩的絕地反擊,重奪冠軍。電影並不是說人如何走向成功,而是人應該如何面對失敗:“我和白眉曾經也拍過一部很失敗的電影,那可以說是我們最大的失敗,很多天都很焦慮,覺都睡不著。我們經常就是一張面如死灰的臉,這就是我們的親身感受。電影里的國乒隊員在低潮期時,也不被看好。他們決定,如果打得不好就練打法;球拍的膠水不行,就去搞膠水;戰術不好,就練戰術。人必須正視自己的問題在哪裡?短板是什麼?只有這種正視,才能讓我們走出來。戲里的劇情和我們現實經曆太相似了,我一看,特別想拍。”

電影《中國乒乓》講述的是上世紀90年代初國乒男隊低穀時期的故事。 圖片來自該片官微電影《中國乒乓》講述的是上世紀90年代初國乒男隊低穀時期的故事。 圖片來自該片官微

坦然面對曾經的不足和失敗,並不是一蹴而就的。回想那些年,憑藉“跑男”而家喻戶曉的鄧超是有些盲目自信的,他認為自己已經懂得了喜劇的奧妙,會對不盡如人意的電影口碑感到出乎意料,當時只有往前猛衝的力氣,還未能像現在這樣勇於接受失敗。談及此,他淺淺一笑,說自己這番“自我剖白”也是分階段的,是慢慢曆練,需要時間的:“以往我也會選擇好的聲音,會把批評關在門外,幫自己找一些理由來化解不堪或是不想面對的事。我也有盲目自信的時候,要達到的高度沒達到,我會習慣想像,而不是客觀分析我究竟做成了什麼,沒做成什麼,究竟從中獲得了什麼。我有非常多的類似的迷失,只是我看不見。就像大家誇讚你的時候你享受其中,耍些小聰明沒被人看出來,自己洋洋得意偷著樂,這些都是我的短板和問題。”

正視問題那一刻,你就找到“藥”了

這一階段,被鄧超解讀為“自我認知失調”,在拍攝《中國乒乓》的日子裡,想著這群不被看好的人用信念感去面對一切爭議,他發現失敗是需要坦然面對的,當你正視問題,你就找到“藥”了。“白眉在電影里寫了很多和我心境一樣的台詞,比如吳京飾演的教練找到我,說‘聽說你準備放棄了’‘你死都不怕,怕個球’,我說‘那我死之前贏不了呢?’他說‘你也可以踏踏實實地閉眼’,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的人生課題。順境的時候我們是聽不見這些的,那時候你沒有遇到批評,你就看不見自己的短板。但當你捫心自問,你的導演水平到底多高?你究竟相不相信自己能繼續下去?當你回答完這些問題後再做個答卷,你究竟缺什麼?就補什麼,你補的時候會發現那就是‘藥’,一片一片地開始生效。人都有扛不動的時候,但既然我們選擇相信,那就一步一步地去做。”

當鄧超第一次把《中國乒乓》的兩個片段給孫儷看的時候,孫儷覺得鄧超變了。她是離鄧超最近的人,最瞭解他,她說鄧超表面大大咧咧、無所畏懼的樣子,往往是他的包裝和外殼,熟悉他的朋友都知道,鄧超比她更焦慮,想得多多了,因為他在乎別人的情緒,也很在乎別人的意見:“這兩年他們有了挫敗感,也面對不被信任,這些聲音鞭策了他們,這反而是件好事。以往年輕,他們有些驕傲和自負,這幾年他們真的沉下心來,思考真正想要的東西,怎麼付諸行動實現自己想做的事,這是他的變化。到現在才是鄧超和俞白眉真正的底色,這次是真的成了。”孫儷說。

鄧超說,這次《中國乒乓》的上映讓他真正感受到了家人的力量。 片方供圖鄧超說,這次《中國乒乓》的上映讓他真正感受到了家人的力量。 片方供圖

鄧超坦言,家庭是他最大的“絕地反擊”的力量,家人給他的慰藉大過一切,甚至讓他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小花手工做得特別好,她經常會寫一些東西,設計各種機關做成小紙條,藏在家裡各個地方,床頭放一個,鞋櫃放一個,每一個都寫著‘獻給每個不被看好的人’;我們家有個小黑板,每次出差前我會給他們寫一些留言,出差多少天,會想你們的,每次回來就能在上面看到他們給我的留言。這幾天等等總把我引去黑板那裡,結果一看,他寫了一個字‘颯’(《中國乒乓》中鄧超飾演的主教練兒子對他喊的話);我太太也是,當得知電影可以上映的消息時,她給了我一個擁抱,淚如雨下,我反倒像個局外人一樣。那一刻,讓我在家庭單位里重新給自己上了一課,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因為一直在給他們展示我的懦弱、困境,總要由他們來安撫我,給我力量。”說到這裏,鄧超眼中滿溢著歉疚感:“所以那天我跟等等和小花說,很感謝這幾天,這幾天里你們更像我的爸爸、媽媽。”

鄧超的導演夢,究竟是什麼?

在外界看來,鄧超應該處於一種無慾無求的階段,為什麼他這麼執著於做導演這件事情?新京報記者向鄧超坦誠地提出了一個最本質的問題,屬於鄧超的導演夢想,究竟是什麼?

對於鄧超而言,做導演始終處於如履薄冰的狀態。 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對於鄧超而言,做導演始終處於如履薄冰的狀態。 新京報記者 鄭新洽 攝

以下為鄧超自述

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真的遇到了太多太多動人的故事。藝術本身就讓我很癡迷,我是一個具有很強烈好奇心的人,電影、表演、喜劇、真人秀、主持、演唱,只要是用聲音跟人講述故事、表達情感的,就對我有十足的吸引力。我們做的任何一次藝術創作,都是和這個世界有關係的。

我坦承,每一次創作藝術作品,我都如履薄冰,好或不好,都讓我獲得了一次重生。舉個例子,如同一個龐大的高鐵站,站里有很多列車,很多軌道,這些軌道和列車就如同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大家都分別在自己的那列火車上。這個火車通向的盡頭是死亡,那是人生不可逆的安排,但途中你需要能量去開過每一站,你不知道下一站是什麼,你不知道人生該怎麼學習,你也會面對生離死別,你看不到該開向何方。多數人,包括我自己,有的時候也會非常迷茫,但在這個時候你又看到了你的夥伴,喜歡你的觀眾,還有無數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

去年春晚,我表演完《時代感》後,在中央電視台門口,有個人拉住了我。他說“鄧超,我兒子特別喜歡看你(導演及主演)的《銀河補習班》。他中考的那段時間我們都很焦慮,當時我們父子關係特別不好,因為這個電影他理解了一些事情,獲得了能量,所以你一定要跟我兒子視頻通話一下”。這必須得要,然後就和他的孩子視頻,當時信號特別不好,又卡,又糊。但後來才發現對方不是卡,是停在那,愣住了。認出我來,就喊“超哥”,那個神態,讓我意識到原來電影真的可以影響人,也真的覺得電影的力量就是這樣。再比如我經常遇到一些年紀很小的觀眾,他們告訴我“超哥,你的綜藝我從小就看”,後來我一算,距離《奔跑吧,兄弟》第一季都快十年了,這些孩子從小學畢業,看他已經快上大學了,這讓我意識到,原來我還有機會,這樣地跟大家交流,這是多麼好的運氣啊!我在的這個行業,我的這份職業,可以經常或偶爾地搭一段別人的火車,或者說我可以造一條軌道,營造一輛列車,拍一個電影就相當於給了大家一個這樣的空間,一起乘坐,共同分享。每當想到這些瞬間,我會下定決心怎麼都要堅持下來。一旦要做我怎麼都不會放棄,失敗了也無所謂。

做導演這件事情,我相當想,也相當想把它做好。當然,現在這個階段,我更如履薄冰,也異常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我不斷告訴自己“你要冷靜,不要衝動,要正視自己的缺點,不可以認知失調,紮紮實實地去努力”,我的導演夢想,就是《中國乒乓》里最後的那句話,“可能到死的那天都沒贏,但也要踏踏實實地閉上眼睛”。

對 話

新京報:很多人看完《中國乒乓》後會問“這是怎麼拍出來的”,片中的演員沒有替身,都是“來真的”,為什麼這麼執著地去追求“真打”,尤其是你還用左手打球?

鄧超:因為我演的是國乒的運動員,是真正的奧運會、世錦賽的冠軍,其實就算我們怎麼死命地練,也沒有辦法和他們相提並論,這就是差距。我是先練的右手打球,再練左手直接就崩潰了,後來我嚐試每天用左手吃飯,做事,因為現場時間緊,事情多,實在是太著急了。後來讓我同事監督我,只要抓到我用右手就罰款,幾乎要把右手綁起來,尤其打球的那幾場戲,我要忘記用右腦來指揮行動。

電影《中國乒乓》中的所有演員都沒有替身,所有的打球鏡頭都是演員們親自上陣。

新京報:你這是為了拍戲折磨自己?

鄧超:這真的沒什麼,不值得一提。我崇敬的很多老藝術家、前輩們都是用這種精神拍戲的,一直以來我的快樂就不是拍很多戲,而是拍我認為沒有遺憾的戲。

新京報:人生中的不確定性、對未知的恐懼總是存在,一直堅持的東西可能會被別人不看好。這個過程中,是不是也有人勸你“算了”,“做自己擅長的”?

鄧超:有,當然,包括很多不認識的觀眾,包括一些喜歡我的人,總是說“你快去演戲吧,別浪費了,你幹啥都行就別再折騰導演這行了”。但我和白眉是愛冒險的人,天性喜歡挑戰。我知道舒適圈挺舒服的,但總不能老待在裡面。我相信在拍電影的時候我們是全力以赴的,會探索到好的藝術手法,也堅信我們有能力拍好,其中也一定會有不同的意見,但卻不能因為這些質疑或是失敗就停了吧。

新京報:人生體驗或許就是這樣,總在高高低低起伏中徘徊。

鄧超:是的,這就涉及你究竟怎麼看待自己的人生?你能不能與自己正面、正常地對話,在做導演這件事情上我是很幸運的,因為我還能被別人看到,還有很多別人看不到的人。我相信每個人都經曆過失敗,特別是這幾年,有很多苦惱。但面對失敗,我繼續躺著嗎?就局限在情緒化的表達中嗎?就像片尾曲的那句歌詞,“無非痛哭一場”,不去做我可能更後悔。

新京報:你追求與角色合一,片場的你也挺“瘋狂”的,最希望得到觀眾什麼反饋?

鄧超:希望給予大家力量。作為文藝工作者,作為電影人,在這一兩個小時里,最想用作品和黑暗中的觀眾,隔空擁抱,觸碰他們一下。讓電影能對他們有所感觸,讓他們內心湧動,讓他們與你共鳴。

新京報記者 周慧曉婉

攝影 鄭新洽

首席編輯 吳冬妮

校對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