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調《碣石調·幽蘭》,再讀唐抄文獻的書法之妙
《碣石調·幽蘭》是我國現存最早的古琴文字曲譜,這首千年古調可謂是兩個甲子以來最具爭議和熱度的古琴曲之一。遺憾的是,這捲曲譜在中國本土失傳千年,僅有兩種唐朝時的手抄卷子保存於日本。《碣石調·幽蘭》是誰人所作?曆代琴人為何熱衷於打譜此曲,卻又爭議紛紛?唐抄文字譜的書法精妙受到日本學者的一致推崇,其書法價值為何在國內未曾有人提起?
澎湃新聞獲悉,上海書畫出版社近日獲得授權,即將以《幽蘭妙指——唐抄古琴文獻二種》之名,出版唐抄《碣石調·幽蘭》以及現存最早的古琴指法彙編《琴用指法》。從清末學者楊守敬帶回部分資料到如今,千年古調的神秘面紗也正在被一步步揭開。
清光緒年間,舊學遭棄,大量學者文人前往日本尋求濟世之道,被喻為“晚清民初學者第一人”的楊守敬就是其中一員。1880年前後,楊守敬跟隨當時的駐日公使黎庶昌在日本訪學,收集流布日本的漢文佚書珍本時,發現了《碣石調·幽蘭》的寶素堂抄本。隨後這一抄本複刻資料,連同其他古籍文獻一同收錄在二十六種二百卷《古逸叢書》中,並於光緒十年(1884年)陸續出版。楊守敬在《古逸叢書》中特地附錄了一篇日本著名目錄學著作《經籍訪古誌》,其中評《幽蘭》云:“書法遒勁,字字飛動,審是李唐人真跡。蓋昔時樂家傳藏秘卷,雖非完帙,實為罕覯之書,豈可不貴重乎。”
《碣石調·幽蘭》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最早的古琴曲譜,也是全世界保存最完好的最早的樂譜,它用文字記錄下音位與指法,是古琴唐代減字譜出現之前的記錄方法,留下了無數的待解之謎。《碣石調·幽蘭》在國內一經刊發,就引發了琴壇震動,開啟一系列深入研究。
何人作《幽蘭》?
《碣石調·幽蘭》譜前小序有言“丘公字明,會稽人也。梁末隱於九嶷山,妙絕楚調,於《幽蘭》一曲尤特精絕。以其聲微而誌遠,而不堪授人,以陳楨明三年授宜都王叔明。隋開皇十年於丹陽縣卒,年九十七。無子傳之,其聲遂簡耳。”根據序言推斷,此曲是南朝梁末隱士丘明(493-590)臨終前傳給宜都王叔明。目前也有琴界學者指出,《碣石調·幽蘭》在丘明之前或有更早的魏晉淵源。
《碣石調·幽蘭》原件為唐人手抄卷子,抄寫年代大約在武則天時期。東京國立博物館曾研究表示,曲譜中的部分字,為初唐武則天時期所創,武氏薨則不複用,由此推測此卷書寫時期應為初唐武氏時期。當代古琴名宿吳文光先生在其著作《< 碣石調·幽蘭> 音樂初探》中提到,從書法的角度看,此譜與見存日本的唐代樂譜《秋風樂章第六》和《琴手法》(內含《琴用指法·仲儒撰》、《琴用指法·彈琴右手法·唐·趙耶利撰》、《琴用手名法·隋僧馮智辨撰》)筆姿相近。古琴名家查阜西(1895-1976)在《幽蘭實錄·編輯述要》中也表示:“但無論何本,各《幽蘭》文字譜僅有筆姿之殊,而無文字之異,證以宋、明以來之古琴文獻, 可斷為唐代之譜式無疑……不必疑為‘後世工師臆造’而裹足不前也。”
這份琴譜何時傳入日本已不可考,直到十七世紀方見於史料。明治四年(1871年),唐人抄《碣石調·幽蘭》卷子被日本京都西賀茂神光院主持僧人和田智滿收藏。明治四十年(1911年)和田智滿去世後,卷子被捐贈給神光院,次年被評定為日本國寶。1946年日本文化廳將此卷子送入東京國立博物館收藏。
古代音樂無法留存下來,文字譜距今亦有一千多年的曆史間隔,其中指法古奧,難以理解,曆代琴家也在不懈地追尋《碣石調·幽蘭》的面貌。“碣石調”是指曲調形式,“幽蘭”是指樂曲所表現的內容。吳文光認為,序言中“妙絕楚調”的“楚調”涵義可能比作為一種調式更寬泛,它泛指具有楚地音樂共同特性的曲調。
《碣石調·幽蘭》譜序未敘曲情,但《經籍訪古誌》中有“一名猗蘭”字樣。古代文人名士常自比深穀幽蘭,春秋時期,孔子自衛返魯,過隱穀之中,見薌蘭於雜草之中獨茂,傷感生不逢時,於是作《猗蘭操》,不過現存琴曲《猗蘭操》與《碣石調. 幽蘭》並不相干;另有南朝詩人鮑照寫下琴曲歌辭《幽蘭》,通過“華落不知終,空愁坐相誤”等詩句抒發懷才不遇,鬱鬱不得誌的心情。結合《碣石調·幽蘭》譜序和小注中的“其聲微而誌遠”“此弄宜緩,消息彈之”,基本可感知此曲的幽怨、壓抑、高潔不屈的琴曲風格。
《碣石調·幽蘭》成了當時最有爭議、也是最受琴人重視的曲目之一。曲譜在國內一經披露,在琴壇引發強烈反響。琴家楊宗稷(字時百,1863-1932)首先對此譜進行了開拓性研究和打譜(“打譜”:確定琴曲曲調、編訂節奏、校正指法),發表《幽蘭古指法解》《幽蘭和聲》等研究。
資料缺失,打譜艱難。
《查阜西琴學文粹. 幽蘭古調初探》中也記錄了這段曆史:“《幽蘭》……還中土後,京師琴士輩出,亦不敢譜《幽蘭》。楊時百托稱數請當時名琴師黃勉之從事研習, 黃未之應, 此舊時藝人迴避‘吃力不討好’之風氣。黃既能之,或亦不為人彈, 亦舊時能之而不自信, 則不願使古人受毀之美德也。楊時百卒自倔強為之,其法先釋譜,釋定之後,譯成今譜,譯今譜後,方始彈之。此自其先撰例言,次解指法,次編新字,次譯全譜,然後以雙行為殿示證之體裁可見也。”
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査阜西等人組織全國琴人研究打譜幽蘭,徐立蓀、姚丙炎、吳振平、吳景略、管平湖、喻紹澤、薛誌章等七人打出幽蘭一曲,後管平湖打譜版本較為流行。時至今日,仍有琴壇後起之秀為《碣石調·幽蘭》打譜,重新演繹,足可見此曲魅力。
唐抄《碣石調·幽蘭》的書法遒勁,字字飛動,受到日本學者的一致推崇。然而受到當時技術限制,楊守敬帶回的資料為黑白複刻,大量信息隱匿,書法之美更是無法體現,因而國內已有研究主要集中於曲譜內容,書法價值未得重視,實在為一大憾事。
《琴用指法》卷子本一軸,現藏日本彥根城博物館。其書寫時間與傳入日本的時間,應與《碣石調·幽蘭》相去不遠。該書是現存最早的古琴指法彙編,不僅包括了北魏陳仲儒、唐趙耶利等人所撰的早期文字譜指法解說,還收錄了一種形態略似梵文、不同於文字譜和減字譜的古琴指法。
《琴用指法》深藏東瀛密閣,多年不為人所知,僅以《琴用指法》的改編版《烏絲欄指法》保存部分信息。當代琴家在打譜《幽蘭》時,也常參考《烏絲欄指法》古解進行校正,對其中的信息亦是各持意見。而作為古琴指法集注,《琴用指法》是否是《碣石調·幽蘭》卷子姊妹篇的爭議也一直存在。
此次上海書畫社將兩卷的高清版本刊出,對於學者研究兩卷筆跡、解析古指法、校正《碣石調·幽蘭》曲譜,均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