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俞白眉:《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的熱情與冷靜

由2023年春節檔延宕至今,開年首部體育大片《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終於在這個週五,2月17日正式公映。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海報《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海報

“會害怕,會心慌。會無助,會迷茫。從場下,到場上,路有多長……”2月17日淩晨1點40分,該片導演、編劇俞白眉在朋友圈中轉發了由自己填詞,鹿晗演唱的電影主題曲《光榮之路》。並配長文自述這段從項目啟動至今已有五年之久的電影:

“在創作《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的最開始,我有這樣一個定義:這不是一部關於人怎樣走向成功的電影,而是一部關於人如何面對失敗的電影。所以在片尾的這首《光榮之路》里,我更多想寫的是即將達到光榮之路終點的鬥士,回頭看向曾經黑暗的過往,一瞬間里他的所思所想。

“這位鬥士並非自帶主角光環的超級英雄,他本就是你我這樣的肉體凡胎,怕疼會哭,憂讒畏譏。但他能最終戰勝自己踏上光榮之路,靠的不是所謂無畏的鬥志、不屈的靈魂——我總覺得那樣的表達太表面化了——他的底牌,其實是恐懼,是焦慮,是渴望,是人性的一切弱點,而底牌之後的真正王牌,是他經曆了無數次失敗之後對人生之旅的最新認識——是愛人之愛。”

“成,或者敗,不過都是結果,兩條路最終的結果都不過通向同一個目的地,‘大哭一場’。對路的盡頭處越是瞭解,越會覺得更值得珍惜的,是當下路上每一秒的風景。有了愛人之愛,所有艱難困苦,最終都會讓人生變得豐厚飽滿。”

就澎湃新聞記者在俞白眉導演朋友圈所見,張一白等多位電影導演、編劇,媒體記者、電影宣發在這條朋友圈下點讚、留言。在記者的工作郵箱中,於搜索欄鍵入“中國乒乓”,前後共收到片方發來的資訊郵件前後有20餘封。

俞白眉片場照俞白眉片場照

這其中記錄了電影在去年9月18日發佈先導預告和海報,官宣“將於2022年上映”。再到今年1月6日正式官宣定檔,“《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定檔大年初一,再現男乒反敗為勝重返巔峰”。直至1月16日臨近春節檔開鑼,風雲突變,片方發來,“《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延檔大年初三,祝願觀眾‘逆風翻盤’”……

後來的事情,想必關注中國電影的人們都知道了:一如片中中國男乒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屢屢與乒乓世界的至高榮譽失之交臂,直至1995年秣馬厲兵,在天津世乒賽上再度舉起斯韋思林杯的曲折與壯烈。這部《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的拍攝與公映之路,也是坎坷多舛,終現曙光。日前,該片導演、編劇俞白眉在京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

【對話】

“自己這麼喜歡體育,為什麼不拍一部體育情感電影呢”

澎湃新聞:《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定檔春節後經曆了改檔期,這不禁令人聯想到同題材電影《奪冠》(原名《中國女排》)所遭受到的波折,當時經曆了什麼?

俞白眉:為什麼我們這麼難?原本做好了所有的方案,臨了還是要從大年初一改檔到初三。春節檔就像是百米賽跑,人家都跑出20米遠了,你再啟動,換博爾特上也不行啊。包括之前的種種,其實這裡面幕後的故事比你提到的那部影片還要波折。決定投拍《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之前所有的問題其實我們都看到了,也知道拍這樣一部電影特別難辦,裡面有些矛盾是盤根錯節的,也是我們始料未及的。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鄧超飾戴敏佳,原型為蔡振華《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鄧超飾戴敏佳,原型為蔡振華

但我確實喜歡體育,鄧超也喜歡,我們倆在體育圈的朋友比影視圈的還多,平時就喜歡同運動員一起玩。而且我爸是一個超級乒乓球迷,他是西安陝西第三印染廠的工人出身,後來當了幹部,他是廠子裡的第二打單,第一單打是陝西省隊的陪練。從小他就帶我去打業餘比賽,他的水平打進過西安的業餘賽八強。他是直拍快攻型選手,打法特別像劉國梁,比較“賊”,講究“算計”,我小的時候就老看他打比賽。

小時候老爸曾經教過我一些發球,所以我和業餘(選手)打的時候也是隨便打,上旋、側旋用一個動作發,發球就能把對方發死(笑)。但我完全打不過我爸,老爺子現在70多歲了,每天雷打不動要打兩小時(乒乓球),電影開拍前我跟他打依舊不是對手。

在寫劇本的時候,我們就決定一定要寫1995年的天津世乒賽,這是中國體育史上濃重的一筆,不僅見證中國乒乓球隊包攬七塊金牌的奇蹟,同時也是中國體育界繼1990年亞運會之後又一大體壇盛事。當年我在大學宿舍看了全程,大家真是拍著電視機的頂蓋,喊破了嗓子。丁鬆一個發球,還沒發呢,大家就衝著卡爾鬆喊,“下網!下網!”《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中的一些情節,就是當年我們宿舍發生的事兒,電影裡面也有我的青春回憶。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在國內創作體育片的難點在哪裡?

俞白眉:首先是“天花板”明顯,第二就是難拍,特別是在結構上,體育片的結構是非常規整的,無外乎就是組隊、訓練和比賽,但細節、情感、血肉必須都得是照著實際來。再有就是,乒乓球和排球有點類似,雙方隔著網較量,基本上沒有肢體接觸。這跟摔跤、拳擊不一樣,那些是有直接身體對抗的。

《摔跤吧!爸爸》劇照《摔跤吧!爸爸》劇照

當年阿米爾·汗拍《摔跤吧!爸爸》(2017),開拍前他來中國,我跟他見面打趣,你怎麼這麼胖了?他告訴我說要拍一部反映男女平權的體育片。上映之前,他又來了,請了我們幾個之前認識的朋友在一個小廳看片。看完大家特別激動,當時就擁抱了他。我對他說,你這個電影是在中國一定賣座。

這件事兒也讓我心裡特別發酸。自己這麼喜歡體育,為什麼就不能拍一部體育情感電影呢?我記得第一次和老爸說起這事兒,他特別驚訝地問我,真的嗎?我就告訴他說,我一定要幹成這件事兒。從籌劃到拍攝《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我們用了五年的時間籌備,具體拍攝就是在2022年。

澎湃新聞:這麼說吧,在你心目中《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要對標的體育片有哪些?

俞白眉:我個人非常喜歡《烈火戰車》(Carros de fuego,1981),以及當年米盧組織中國男足觀看的《光輝歲月》(Remember the Titans,1999),還有《冰上奇蹟》(Miracle,2004),我覺得那是美國最好的一部體育電影。

近幾年的俄羅斯體育片《絕殺慕尼黑》(2019年中國內地公映)也很好,它能成為當年(2017)俄羅斯的票房冠軍,自然有它的道理,而且在中國公映的時候排片那麼低,一樣取得了不錯的票房。《摔跤吧!爸爸》也是我非常喜歡的,它是一部亞洲級別的電影,也非常厲害了。

拍《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的時候,我想的是不輸《絕殺慕尼黑》,跟《摔跤吧!爸爸》較較勁。

小球不好拍,尤其是沒有身體對抗,《絕殺慕尼黑》最狠的地方全是肢體接觸,我把全世界拍乒乓球的電影都看了一遍,沒有太大參考價值。韓國拍過一部《朝韓夢之隊》,講的是南北一塊組隊,在呈現賽況上大量使用半身(景別),這看來就有點假。

《朝韓夢之隊》劇照《朝韓夢之隊》劇照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里呈現運動員比賽、訓練基本沒有半身,因為我們對於演員的技術呈現有信心。電影中所有的發球、擊球(動作)提前幾個月我們就已經做了錄像,而且全部要求專業運動員來把關,要做到似像非像,起碼一般觀眾挑不出毛病。所有的錄像做統一編號,其中“王濤”的發球、擊球最多,有25個球。“劉國梁”“孔令輝”的球少一些,也有六七個,這些全部是前期針對性訓練,花了八個月的時間練出來的,要做到有模有樣。

澎湃新聞:我聽說劇組在選定片中幾位國手的演員後,這些演員就已經開始同職業運動員一道練習了,所以才有了電影中較為逼真的球技呈現。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許魏洲飾白民和,原型為馬文革《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許魏洲飾白民和,原型為馬文革

俞白眉:我們組除了邀請當年的“五虎”之一的馬文革擔任技術指導外,足足有18位高手,這些人不少都進過國家隊、省隊,每個人過來都有自己的絕招。我們這些演員,本身對於乒乓球的瞭解和掌握的程度不一樣,同職業運動員學習,除了提高對這項運動的整體認識,主要還是在摳細節——片中每個演員對應的國手都有自己的絕活,觀眾看的也是這個,那麼我就要求他們一定要把人家的絕活練出彩,這都是有針對性的。

訓練那些天,除了演員,我沒事也同這些職業球員學幾招。其中一位還根據我的技術特點,建議我改打長膠(顆粒較長的正貼膠皮)。拍完《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我再跟老爸打,他已經不是對手了。這就像是小魚兒在惡人穀,或者說是令狐衝遇到了桃穀六仙,不由分說六股真氣灌注在體內,戰鬥力短時期是倍增的。

澎湃新聞:我個人很喜歡《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的影調,特別是在對上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景象的展現上。

俞白眉:這次在影調上,我們的要求是體現出一種復古,復古中又要帶出新潮。我在同美術指導霍廷霄老師商量的時候,就決定這次每一幀畫面幾乎不能超過三個顏色,整體色彩風格上要做到統一。同時,這部電影又涉及年代戲,年代戲這段我們是用膠片拍的,故意加了很多噪點。攝影師當時提出來希望用膠片拍攝這一部分,幾位老闆起初是不同意的,就是怕有失誤,因為《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正好是在疫情最嚴重的時期拍的。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

如果你注意的話,電影裡面如果出現光,都會有一層光暈。為此攝影師試驗了很多次——過往類似的處理上,史匹堡的禦用攝影師雅努什·卡明斯基想的辦法是在鏡頭前蒙上一層女性絲襪,而且必須是一款法國產的絲襪。我們的攝影師這次也從法國買了多款絲襪來做試驗,找對了那個效果後,新的問題又來了,就是絲襪蒙在鏡頭前不好固定。如果拍攝的時候突然撕裂或者脫落了,那前面的活兒就等於白拍了。最後攝影師是找到一種濾片,實現了這一效果。

澎湃新聞:剛才你提到電影是在疫情最嚴重期間拍的,能不能具體介紹下你和鄧超導演的應對,以及你們倆作為導演在現場的分工?

俞白眉:鄧超因為還要飾演主教練,所以在片場的時候,他要演戲,不上去演的時候,我們就坐在一起商量著來,他演戲的時候肯定是我說得多一些。其實開機前,我就同鄧超說,咱們這個戲會遇到所有的困難,怵不怵?怵也得上啊!

俞白眉片場照俞白眉片場照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是去年2月份開拍的,總共拍了三四個月。最早我們要去天津大沽拍,結果天津先疫情了。在北京拍,北京也疫情了。我們整個組在門頭溝拍的時候,組裡面有一個人陽了,整體就被扣在那兒。後來全體轉到廈門拍攝,有些戲已經在北京拍了一半,實景怎麼接得上?這又得想辦法。同時在北京的演員去不了廈門怎麼辦?而到了廈門的也一樣,先得隔離15天。還有,原本定的幾位演員都在上海,該動身了,上海封控了,一封還那麼久,完全來不了。孫儷的拍攝期就是一頭一尾,因為被封在上海了(苦笑)。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孫儷飾王盈,原型為蔡振華妻子《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孫儷飾王盈,原型為蔡振華妻子

到了廈門之後一開始沒有場館,找到場館拍攝又有人數限制。而且當地外籍演員也很少,當時國外的演員來不了中國,想從別的省市調外國人也調不過來,那個時候管控特別嚴。所以拍瑞典球迷助威的戲份里,不得已出現了幾位黑人演員,當然這也說得通吧。整個拍攝期間,只能找到幾十位外籍演員,我們全用上了。

“他們能學咱,咱為什麼不能學他們”

澎湃新聞:《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是部群像戲,我印象深刻的有幾位演員,他們分別飾演了片中的國家體委米主任、主教練戴敏佳以及片中王濤和丁鬆的飾演者。

俞白眉:你能注意到米主任,說明懂行。戲里他對照的是“智多星”徐寅生,我們找的是譚希和老師來演,選他首先是特別像,個頭也差不多。譚老師是一位話劇舞台表演經驗非常豐富的演員,他對於原型人物的模仿,包括上海話的味道,可以說是惟妙惟肖。徐寅生雖然當年已經是領導了,但他說話的方式特別平易,就是生動風趣的大白話,而且幾句話就能把一件事兒點透,譚老師在片場完全把握住了這一點。以至於後來乒乓界的人士看到他都覺得有點發怵,當年都是徐指導的手下嘛,太熟悉老領導了。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

鄧超飾演的戴敏佳,原型是蔡振華,他提供了非常多的照片和資料,包括片中鄧超佩戴的手錶也是原型人物自己的。我在處理戴敏佳教練這一角色上,其實是圍繞而不突出。整部戲都圍繞著他,但在片尾歡慶勝利的時候,我寧可給孫儷特寫,也不給他特寫,就是希望大家不要盯著他的臉看,要看到這是團體協作的勝利。做劇本的時候,最後一稿是我來定的,強調一點就是這部戲不要過分突出某一個人。

澎湃新聞:王濤和丁鬆呢?包括飾演馬文革的許魏洲,我簡直認不出是他了,而且片中還有段他和戀人相識的愛情戲,令人印象深刻。

俞白眉:“王濤”和“丁鬆”這兩位人物的身份背景,在戲里做了比較大的修改,因為這畢竟是一部電影,而不是對號入座的人物紀錄片,如果說這部戲里有85%的部分是生活中真實的,反而“王濤”和“丁鬆”的出場部分是為了照顧劇情虛構的。讓他們和原型有一些關係,同時又做了比較大的改編。現實中,王濤的父親是咱們國家著名的演奏家、作曲家王世俊先生,他的母親也是著名的歌唱家,他生活在一個音樂之家。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蔡宜達飾龔楓,原型為丁鬆《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蔡宜達飾龔楓,原型為丁鬆

“丁鬆”在片中是作為對付瑞典隊的“秘密武器”出現的,我們對原型人物的身世也做了比較大的改動,觀眾可以看到他是背負著生活和事業的壓力在刻苦地訓練、比賽,因而顯得有些沉鬱,甚至古怪,這和原型人物肯定是不一樣的。但丁鬆本人對此是大力支持的,他說你們這是在拍電影,做些改編很正常。這讓我非常感動,理解萬歲!

許魏洲這次飾演的“馬文革”,可以說是他從影以來最具男性陽剛魅力的角色。很多觀眾或許不理解,這部戲里怎麼還有愛情戲呢?但實際情況就是如此,馬文革和夫人就是在國家隊訓練時相識相戀的,他的夫人當年就在集訓隊對面的天壇賓館上班,包括她在觀看戀人打比賽的時候,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喊加油,這都是真事兒。

體育節目主持人梁言老師在看過電影后跟我說,你們拍《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很多情節我都可以想像出來,但實在沒想到你們能“考古”出裡面的愛情戲份。梁老師在看到片中李凡把自行車借給“馬文革”,追趕國家隊的大巴那場戲,眼淚就流下來了,感到找回了一代人的青春時代。梁言老師對這部戲的幫助非常大,他作為那個時代知名的體育記者、主持人,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和細節。但一部電影中總要有“對立面”,我們權衡再三,只能讓一個虛構的無良體育記者成為片中最大的負面人物,搞得我現在都不好意思見梁老師了。

澎湃新聞:沒錯,《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拍出了1990年代整個社會的“活氣”,包括國家隊中的訓練生活,也不是人們臆想中的呆板乏味。

俞白眉:怎麼說呢,我們還是說這些隊員和教練,他們為國爭光的初心和作為職業運動員的意誌力是無需贅言的。但他們也是人,尤其是隊員都是二十來歲的年紀,是一群精力旺盛的小夥子。片中他們“爬管子”“藏煙蒂”的橋段都有出處,包括想出去玩被蔡振華教練給堵個正著,也是真事兒。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阿如那飾陳文《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阿如那飾陳文

我最感動的橋段是阿如那飾演的陳文,片中他一直作為“丁鬆”的陪練而存在。終於有一天,他熬不下去了,主動提出離隊。主教練戴敏佳追了上去,想安慰他,並且支持他出國打球掙錢。陳文當時的話是直指教練的,也是在表達一種對遴選機制的不滿:你真的認為當“墊腳石”的運動生涯是有意義的嗎?當年你知道自己當不了冠軍,24歲就出國打比賽掙錢。

鄧超在這段的表演上,嚐試了好幾種方式,有溫情的也有冷血的,最後我們還是決定要演繹出不同的情感層次,要演出這個主教練的“鐵血”一面。就是片中他的那句台詞,“只要能讓(中國乒乓)這盤大棋活過來,任何一個子都是可以犧牲的,包括我。”其實在片中,我們隱隱地透出了這一點,就是兩種機制和觀念的對抗。

澎湃新聞:可以理解,電影的基調與主調是一以貫之的,但在台詞的處理上,可以看出你還是用了很多技巧。

俞白眉:片中要派國手出國學習這事兒,當年就是有爭議的。我給片中相關角色加了一句台詞,“他們能學咱,咱為什麼不能學他們?”來而無往非禮也,這樣邏輯就理順了。再有就是片中就四五處,要點到中國乒乓重新崛起的因素,我們是通過片中集訓隊訓練場的大喇叭,作為一種背景音出現的。還有就是用賽場邊的解說員,包括外國解說員的嘴,用現場解說去作為一種評述來呈現的。

“電影內外的熱情與用心,可以打動更多的觀眾”

澎湃新聞:小球不好拍,但《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拍出了賽場上你來我往的對抗感,我想聽聽你在拍攝上的方法論。

俞白眉:在拍攝上非常難,乒乓球沒有直接的身體對抗,怎麼辦?我當時想來想去,要拍出力量,肯定要借鑒動作片,要有慢鏡頭升格。其實乒乓球的升格跟武打戲的升格不一樣,運動員擊球的速度攝像機是跟不上的——球檯也就三米長,而男性職業乒乓球運動最高的球速可以達到90千米/每小時,1秒鍾球就飛出去20多米遠了!

而且這次所有的擊球動作都是實拍,沒有用特效。我們是把攝像機裝在一個氣泵上,反複調試做到攝影機移動和擊球同步,像打子彈一樣在高速運動中抓住動作鏡頭。那些鏡頭,一個鏡頭可能就要拍半天,有半秒的偏差就得重來,要反複去試,一天下來可能就拍了七八個鏡頭能用。

澎湃新聞:體育片終究要回到比賽,這無疑才是最激動人心的,我注意到片中具體講了三場大賽,請介紹下。

俞白眉:三場大賽的呈現肯定是要一場比一場更激烈。第一場是我們虛構的比賽,更多的是靠劇情去推動,好操作的地方在於,你來我往的擊球非常刺激。後面兩場哥德堡和天津的比賽因為是真實的大賽,球是不能“編”的,關鍵賽局上沒有那麼多精綵球,也沒有那麼多回合怎麼辦?乒乓球的賽制過於複雜,我們不能電影中給觀眾科普團體賽的賽制,而是要找到比賽的心理拐點。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段博文飾黃昭,原型為王濤《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段博文飾黃昭,原型為王濤

比如天津世乒賽決勝局,王濤對佩爾森,當年咱們看得很激動。現在再看回放,單從比賽激烈程度上講,它可能沒有那麼精彩,而且從頭到尾毫無懸念,王濤是贏定了的——如果真是去“設計”比賽,我們都明白,最好每一局都打到20平,然後兩個運動員彼此一直“咬”下去,這是最激動人心的。但當年比賽實況確實不是這樣,我們索性在這段的呈現上,不去過多關注比賽本身,而是把鏡頭給到現場和電視機前的觀眾,孫儷已經緊張到不敢去看比賽了,大家是如何的屏息凝神,是如何的歡呼雀躍……最後再跳回來看比賽,就剩最後一球了,反而出彩。“王濤”拿下了比賽,興奮地仰天倒地,那一幕太經典了。

澎湃新聞:你剛才提到了比賽的心理節奏,能不能再具體講一講電影中的心理刻畫?

俞白眉:我們這次在心理戲上,借鑒了《憤怒的公牛》(1980),羅伯特·德尼羅是我的大愛,這部電影有幾場拳壇較量的戲,我重點關注的是馬丁·西科塞斯在心理節奏上的排布。導演做了很嚴格的區分,又整體上做到了一氣嗬成,給我很大的啟發。比如說《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第一場正式比賽賽事是沒有心理刻畫的,我們就是用標準的遠景、中景,不去用特寫,鏡頭不去逼近人物內心,更多地呈現出一種紀錄片的實況質感。

到了第二場在哥德堡的比賽,中國男乒是帶著很大的自信去的,我相信很多不瞭解曆史的觀眾看到這也會覺得,都這麼秣兵厲馬了,咱們這次總該贏了吧?所以出征前,我們就立下了一個flag。在賽事呈現上,高格鏡頭出現了,同時心理刻畫出現了。這一段我們重點放在了鄧超飾演的主教練身上,那一組鏡頭其實是鄧超的主觀感受。

在片場鄧超拍每一個鏡頭都是把攝像機背在身上,所以你會發現他走動的時候,周圍環境是跟著他身體走的,非常像是他的心理感受。這個拍法是離整個《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鏡頭體系最遠的一次——別的地方是統一的鏡頭語言,唯有這個地方不是,我就是希望在這一處讓觀眾看一看,和角色感同身受。這是一次“危險”的嚐試,但這種“不協調”的呈現,出來的效果是得體的。直到他最後在更衣室一個趔趄倒下去,都是有攝像機背在身上的。他一動,攝像機就跟著他動。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孫浠倫飾董帥,原型為孔令輝《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孫浠倫飾董帥,原型為孔令輝

到了最後天津世乒賽,我們就開始刻畫球員的心理了。因為實際的比賽,咱們打得有點砍瓜切菜,並不難。但球員和教練承受的心理壓力可以想見,所以這場比賽我們重點放在了心理刻畫上,特別是“王濤”和“馬文革”的心理刻畫上。這一段我借鑒了007電影《皇家賭場》(2006)的拍法,因為乒乓球比賽除了是體能和技術的較量,更是智慧和心理的較量,這一點和上牌桌很像。馬丁·坎貝爾拍《皇家賭場》,我覺得最棒的地方就是把幾場牌局拍成了心理戰,反而比片中的動作戲還好看。這裡面的精髓就在於對下一秒的未知——拳擊片里一拳上去,刺激點在對手臉部變形、牙套橫飛。

牌桌上則要懂得詐牌,打乒乓球也一樣,發球和出牌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很像的,所以說乒乓球運動員的智商一般都很高。有一次我跟攝影師曹鬱聊天,他就覺得007電影之所以成功,就是作為超級商業片同時還要講究作者性。薩姆·門德斯執導的《天幕殺機》(2012),片頭就是邦德在一個房間的暗黑長廊出現,光線打在他身上,整個人影影綽綽地走來。《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里整合教練組,全體亮相那場戲,一位起初對主教練不滿的成員,最終還是出現在訓練場,他的出場也和007的現身異曲同工。

說起來,《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在光影的處理上有對《間諜之橋》(2015)致意。回到那部俄羅斯電影《絕殺慕尼黑》,我們當時做定幀分析,發現畫面里的觀眾影像部分是有多處重複的,一看就是特效做出來的,我當時就要求在《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里不能出現這種情況,而且在真實的體育場中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整齊劃一坐在那裡,肯定有人要上廁所,有人要買爆米花,有人抱著孩子出去哄。《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在有限的拍攝期內,即便只是場內觀眾的一個反應或者動作,定幀去看也沒有重樣的。我們就是要拍出整個體育場的滿台活氣,這樣才能把看電影的觀眾更好地帶回那個時代。

《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丁冠森飾侯卓翔,原型為劉國梁《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劇照。丁冠森飾侯卓翔,原型為劉國梁

澎湃新聞:從《分手大師》《惡棍天使》到《銀河補習班》,以及《我和我的家鄉》中的《回鄉之路》單元,直到眼下這部《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這已經是你和鄧超合作執導的第五部影片了,能不能最後做個總結梳理?

俞白眉:《銀河補習班》公映之後,觀眾的反應其實出現了兩極,喜歡的人喜歡得不得了,不喜歡的人也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見,這些意見我們是聽進去了的。那部電影劇本寫得還可以,但影片的完成度上確實存在一些問題。再往里挖,就是我們關於電影的知識結構需要重新梳理和補充。

我反躬自問,自己是寫字出身,現在做導演,對於電影本體的認識是不是要做重新的搭建和補充?鄧超作為演員,他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我作為編劇出身,在圈子裡也有一號。但我們一起做導演,才發現導演的工作太迷人了,當你可以把心中的情形用畫面去呈現出來,這就像是孩子們喜歡玩樂高積木,他可以用一堆媒材搭建出任何東西,這個過程太令人著迷了。

於是我們把自己歸零,又開始了一段重新學習電影的過程。從剪輯上,從鏡頭美學上,我們要做反思和新的吸納。這包括重新再去讀一遍安德烈·巴讚的《電影是什麼》,裡面講到段落鏡頭、景深鏡頭的運用,順著這個脈絡,再去認真分析維托里奧·德·西卡的《偷自行車的人》,就有了新的認識。從這本書再去梳理世界電影史,尤其是希區柯克時代,他有一句名言:“現場拍電影是很無聊的,不過是把你之前實現過的又實現了一遍。”

所以這次《中國乒乓之絕地反擊》,我們是嚴格按照經典的電影製作流程完成的,開拍前所有的分鏡頭腳本早就做好了,裡面的幾場比賽球員的經典絕活,我們甚至之前在家屬院的球檯上就已經完成了相應的拍攝記錄,所以這次即便在拍攝期間遇到了疫情這麼大的困難,在片場我們依然是有數的,一切工作都做到了井然有序,做到了胸有成竹,拍攝過程也非常地開心。我也相信這份在電影內外的熱情與用心,這一次可以打動更多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