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困頓 為何總能成就蘇軾的另一番輝煌?|尋路東坡

封面新聞記者 李雨心 周琴 周彬 海南儋州報導

“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於諸子,死則葬於海外。”——《與王敏仲書》

紹聖四年(1097年),農曆七月初二,蘇軾跨過瓊州海峽,抵達了瓊州府城,在此處停留十餘日後,他輾轉來到儋州,開啟長達三年的儋州歲月。

海南遇見的,是已到暮年的蘇東坡。此時的他,經過了黃州、惠州的幾番貶謫,更遭受了夫人、愛妾和幼子的先後離世,似乎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跌入了人生的最低穀。生活的困頓和精神上的痛苦,就如同瓊州海峽翻湧的波浪,隨時可將他吞噬殆盡。

可蘇軾是何人?被貶黃州,他歸來成“東坡居士”;再貶惠州,他自歎“不辭長作嶺南人”;又到儋州,他也能“苦雨終風也解晴”。

黃州,惠州,儋州。蘇軾被越貶越偏,生活越來越苦,可每被貶一次,他對於人生的理解卻越深一層。在海南之時,他的人生落魄到了最低處,悲劇性到達了最頂點,可在這“蠻荒之地”,他仍綻放出了最耀眼的光芒,讓海南後人感恩銘記近千年。

海南省蘇學研究會副會長李盛華

“在眾人都認為蘇軾會被淩辱、被毀滅之時,他反而更燦爛更輝煌。”海南省蘇學研究會副會長李盛華說到,在蘇軾居於儋州的窘迫時光中,仍能看到他超然的境界。

蘇軾的“不變”

“豈與窮達俱存亡”

紹聖四年(1097年),蘇軾再次被貶為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攜兒子蘇過奔赴貶所。在行至梧州(今廣西梧州)時,他寫下一首《吾謫海南》。“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蘇軾彼時雖前途茫然,未有歸期,卻流露出一種願以他鄉為故鄉的豁達態度。

儋州東坡書院“東坡居士”塑像

貶謫儋州,不難看出朝廷是有置蘇軾於死地之心。因為此處“一去一萬里,千知千不還”,宋朝寬待文官,以不殺為仁,將蘇軾流放到這荒蠻之地,已是降死一等的重刑了。可被放逐此地的蘇軾,卻活成了政敵想像不到的樣子。他樂觀豁達,勸學問道,又鼓勵農耕,與當地的黎族百姓相處甚歡。

“都說人生有九重境界,而蘇東坡在最高層。當我們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卻能夠‘一覽眾山小’。”李盛華說回到《吾謫海南》,其中的一句“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讓他感受到了蘇軾超然的人生境界。

在傳統的儒家思想中,《孟子》里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意為人在不得誌之時,就要潔身自好,注重提高個人修養和品德;而在得誌顯達時,要把善發揚光大。

“就是說當你飛黃騰達,幹大事做大官了,要好好關心天下的大事;而你窮途末路了,修身養性讀書,保全自己的德品。這應該就是中國人活著的最高境界了。可蘇軾說,‘豈與窮達俱存亡’,無論飛黃騰達抑或走投無路,不管是高官厚祿還是平民百姓,都要關心天下,修煉內心。不存在兩種活法,只有一種活法。”

蘇軾表達了自己不因窮達而有變的思想,這種境界往往就超脫了許多人的概念。“所以他到儋州,儘管道盡途窮,但他依然堅強地、燦爛地、頑強地萌發著自己的信念。”

學會與怨氣和解

“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

桄榔庵遺址

桄榔庵,蘇東坡謫居儋州時住了三年的處所。抵儋之時,蘇家父子原本住在官府的房子裡,後被上司逐出,東坡父子無室可居,處境十分淒涼。於是,在當地官民的幫助下,蘇東坡在城南的桄榔林建房,並將茅屋命名為“桄榔庵”。

“我牆東北隅,張王維老穀。樹先樗櫟大,葉等桑柘沃。”在桄榔庵的歲月中,蘇軾寫下一首《宥老楮》,記錄了住所的一棵巨樹。這棵樹長得極為茂盛,不僅遮擋了蘇軾的光線,還阻擋了他的道路。

“蘇軾擼起袖子拿起斧頭,想要把這棵樹伐了。可當地人告訴他,這是一種桑科類的樹木,它的皮可以造紙,果實可以食用,果實的汁液可以敷面,葉子還能去火消炎。”

於是,蘇軾扔掉了斧頭,“投斧為賦詩,德怨聊相贖”。在李盛華看來,這也表現了蘇東坡的一種和解與寬容。

“這句話意味深長,為什麼?因為東坡在與王安石的改革派保守派之爭、新舊黨爭、元祐黨爭、豪放派與婉約派之爭,還有各種各樣的門閥之爭……東坡一直深陷泥淖,得罪了無數的人,所以天下人有時候要迫害他。”

可在一棵樹之上,蘇軾明白了怨氣是可以轉化的,也能以德報怨,何以非要以牙還牙、糾纏不休。

“這首詩歌在儋州寫的,你就可以明白,最後他為什麼會和王安石和解,和司馬光也和解,甚至和最尖銳的‘仇敵’章惇也和解了。”李盛華說到,蘇軾有一句名言,是“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這句話的寬闊胸懷,是發現人之美,而不是人之惡;是發現人之和,而不是人之鬥。“我們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蘇東坡’。他真的是在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問題上,做到了大徹大悟,做到了通透。”

回望人生功業

身陷沼澤才能仰望星空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在離開海南,北返中原之時,蘇軾寫下《自題金山畫像》,回顧了自己幾起幾落、坎坷不平,又連遭貶謫的一生。詩作完成兩月後,蘇軾便與世長辭,卒於常州。

回看蘇軾的人生之路,曾是春風得意的科場奇才,又到謫居落寞的戴罪犯官。可在他總結自己數十年的宦海浮沉時,他卻認為自己生平的功業,是在三個貶謫地,是他人生的失意之時。李盛華說,這是蘇軾對自己的“蓋棺定論”,是他給自身最後的評價。

“蘇軾未提自己官至三品,是翰林學士知製誥,也沒有說是中國豪放派的詞聖,更別說是中國文人的‘天花板’,是舉世聞名的東坡居士。他沒有自誇,也沒有吹擂。他的功業,是在三個流放地。這就意味著,真正的苦難反而可以造就一個人的靈魂。跌落最低穀時,才能仰望星空。”就像梅花,香自苦寒來。也像蘇軾,跌落穀底,也會絕處逢生。“只有最接近人民,只有受了苦難,才會有覺悟的崛起。”

儋州東坡書院載酒堂

李盛華還說,在儋州之時,蘇軾從曾經的豪放派詩人,變成了田園詩人,因為他遍和陶詩,視陶淵明為人生榜樣;又從三品高官士大夫,變成了農夫,外出時偶遇大雨,他從農人家借來鬥笠和木屐,惹得婦人小兒相隨爭笑;還從翰林大學士這一皇帝太師,變成了鄉村教師,在載酒堂中講學,為海南培養出了曆史上的第一位舉人……

“朝廷的一張張貶謫詔書,卻成就了一個偉大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