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路東坡 我們到底尋找到了什麼?

河南省平頂山市郟縣三蘇園,一位遊客帶著兩個孩子向三蘇紀念館走去。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在“三蘇園”採訪。

蘇轍後人蘇明奇把四川眉山“三蘇祠”的土撒到“三蘇墳”前。

記者手記

  一位古人做過的事情、寫過的作品,跨越900多年的時間長河,讓後世不斷念及其週遭存在,並由此感到力量、獲取啟示、感到光明,這真是美好的境界。

  我們在書本上閱讀蘇東坡,也到大地上尋找蘇東坡,然後再持續在書本上閱讀蘇東坡。文字材料與大地遺蹟互證的過程,讓我們對蘇東坡以及所處的時代的瞭解,有了螺旋式上升的過程。

  在尋路東坡的路程中,我也多次內心叩問:這一路我們到底尋找到了什麼?作為一個人,蘇軾在自己身處的時代里,充分發揮生命熱情。他沒有浪費天賦,又因文學、品行,超越了自己的時代。在66歲的生命曆程里,在孤獨與愛,迷茫與奮起,外在遭遇與內心世界,自我與他人,廟堂與民間,故土與異鄉,短暫與永恒等諸多關繫上,蘇軾做了極佳的處理。

  他是如何驅趕心魔,在淤泥中開花?他是如何做到韌而不折、感而不傷,在有限的空間里最大程度地去完成自己?這也是這一趟尋路東坡迴蕩在我腦海里的問題。

  作為在中原長大的人,每每想起蘇軾和他親愛的弟弟蘇轍一起埋骨河南平頂山郟縣,都“與有榮焉”。外出求學、假期返鄉的高鐵途中,我多次經過平頂山,會有意識沿著廣闊的華北平原往外極目遠眺,似乎想感受一下大文豪安息之地的空氣。2023年春天,作為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大型策劃“尋路東坡”的一支小分隊,我和兩位小夥伴一起踏上了探尋之路,其中一站就是郟縣。

  郟縣離蘇軾、蘇轍金榜題名開啟仕途人生的北宋都城汴京100多公里,離他們的家鄉四川眉山1200多公里。由於“二蘇”埋骨此地,這裏也成為一個“東坡文化”浸潤的地方。這裏有以東坡命名的街道,有以東坡命名的學校。在離縣城20多公里遠的蘇墳所在村莊,直接就叫“蘇墳寺村”。

  作為一個中原普通縣城,郟縣雖然不像蜀地多名山大川,但其位於嵩山之陽、汝水之濱,也自有特色,特別是質樸、安靜、明淨的氣質。採訪期間所遇當地眾人,一言 一行均體現出對三蘇文化的熱愛,對蘇軾、蘇轍長眠安息此地感到自豪,愛之護之,令人感動、欣慰。

“一個高級的人”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當蘇東坡還是蘇軾時,天資聰穎、才華橫溢的蜀中少年,北上中原,走向當時帝國的中心,滿腔熱情要將自己的才華施展到現實中。在他所處的北宋,文人受重視,讀書人有較多機會通過較為公平的科舉制度,進入國家管理的團隊中,成為士大夫的一員。但現實的道路往往並不平坦,性格直率的蘇軾一生從政四十年,在朝廷七年,在地方三十三年。

  縱然如此,他在地方上積極發揮才幹辦實事、做好事,所到之處興利除弊。在徐州、在杭州、在惠州、在儋州,他做過的事功被民眾紀念,感懷近千年。

  蘇軾為人風格非一般人所能及。當王安石帶領“新黨”變法,他認為變法步子太快,操之過急,據理力爭。因為政見不同,蘇東坡遭到“新黨”排擠。後來司馬光為代表的“舊黨”複起,要在一年內全部廢除新法時,蘇軾又表示反對,認為新法亦有可取之處,完全廢除“新黨”的做法,也不妥。“變法”時,他遭大難,廢“變法”時,他也受冷落。蘇軾沒有見風使舵,沒有看誰得勢就去依附,而是以國家天下利益為念,朝著真理而思。不把自己的個人利益得失作為言行標準,殊為可貴,令人感佩。

  更耐人尋味的是,蘇軾與倡導變法的“新黨”核心人物王安石只是政見不同,並沒有影響兩人在人品和詩詞文章上切磋交流,甚至惺惺相惜。當蘇軾身陷“烏台詩案”命在旦夕之際,王安石上書皇帝為其求情,起到不小的作用。當王安石退隱金陵時,蘇軾前去拜望,停留多日,兩人一起談詩論文、談天論地,莫逆於心。

  人與人的觀點可以不同,意見可以相異,但卻可以不上升到人品、人格的攻擊,把對彼此私下關係的傷害降到最低,蘇軾與王安石所做出的榜樣,已成為文史佳話。蘇東坡在同代有不少追隨者,也不乏異代知音。有一次,我與小說家羅偉章談到蘇東坡,聊到蘇軾此細節,他感慨良久,說:“真是高級的人。”

“擴充內在小宇宙,最終安然自立”

  蘇軾一生有過歡欣時刻,也有困惑之時;他曾飽享榮耀,也深受試煉。天才也是肉身之人,遇到寵辱也很難做到完全不驚。遇到大挫折時,他也難免會沮喪低沉惶恐。被貶到黃州的蘇軾,變成了蘇東坡,他會“寂寞沙洲冷”,會“有恨無人醒”。但他沒有一直沉溺於沮喪之中,而是轉換心態,在沉默中默默積蓄自己。本來就愛讀書的他,更加刻苦讀經典書。比如他抄《漢書》,全文抄,多次抄。用楷書抄,用行書抄,一邊抄一邊練字。比如他深夜泛舟於赤壁之下,仰望星空,涵養精神。當流落到海南桄榔林下,生活維艱,還想辦法讀書不輟。也正是在海南,蘇軾完成了《東坡書傳》《東坡易傳》和《論語說》等理論型寫作。

  蘇東坡善於從大自然、古人著述中尋找資源,不斷滋養自己。求友於湖山間,求智於大地上,求知於先賢經典中。他由此鍛鍊出了一種“不管外界給我的定義怎樣,週遭環境如何,但我自己不能放棄自我養育,擴充內在小宇宙,最終安然自立”的能力。

  1975年,21歲的詩人於堅第一次讀《前赤壁賦》,這是中國經典《古文觀止》中的一篇。“我至今依然記得《前赤壁賦》給我的那種洗禮般的感受。一篇古文,越過千年,深入我的內心,永遠地改變了我的世界觀。這篇文章如此安靜,就像遠古的河流,明澈、樸素而深邃、堅定、自信,彰顯著那些古老的真理。”

  蘇東坡的文章,講究如“行雲流水”,“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其詩文常超脫格律約束,以氣運筆、信筆而成、無跡可尋,卻又“文理自然,姿態橫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融彙絢爛與平淡於一體。這種形式與內容恰到好處的關係,文采與言之有物的文章之法,也是千古獨步,垂範至今。至今我們依然可以看到,言之有物、自然而然依然是為文之大道。而那些刻意雕琢之路,仍屬小技。這也是這場“尋路東坡”讓我再次複習、琢磨、學習的課題。

春天的故事,從曆史走向未來

  在尋路東坡的這段時間里,我們一直置身於用思維和回憶重建的蘇東坡人文世界里,活在跟蘇東坡濃度連接的人群裡。因為蘇東坡,我們與不同地方所遇之人有了友誼的連接,與傳統文化中優秀精華的部分有了非常切身的連接。

  在更清晰看到蘇東坡的同時,我們也更深感知到他所處的時代,觸摸整個宋朝的肌理和質地。我在想,傳統不只是以前的服裝,也不只是留在大地的遺蹟,還應該是一種曆史深處的美和善、一種曆史演進中的內在動力。我們都活在傳統中,被傳統塑造,同時也在塑造新的傳統。

  從郟縣三蘇園出來,暮色深沉而涼爽,夜晚的樹木滲出極其清新的涼氣。傳統春節的喜慶氣息,還在空氣中清晰可感。抬頭仰望,一彎新月正掛在上空。

  蘇軾一生寫過很多次月亮。“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明月夜,短鬆岡”“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世界還是蘇軾寫過的那個世界,月亮還是蘇軾仰望、書寫過的月亮。

  時間還沒有終結,當下仍深處於向未來延展的曆史之中。如何才能更好地汲古潤今,奔向新的旅程?帶著這樣的思索,從眉山到郟縣,從岷江之側到嵩山之陽,一路上我們追尋、尋路東坡。我們相信,這個春天的故事,還將延續……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