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伊根:懷疑的危險與危險的懷疑

格雷格·伊根,澳州著名科幻作家,著作頗豐,曾斬獲雨果獎、約翰·坎貝爾紀念獎、軌跡獎等,並曾七次獲得日本星雲獎的最佳翻譯小說獎。有數學科學學士學位,曾親自設計了一種算法來產生超排列。素食主義者,無神論者。動動手指,你就能從維基百科上獲取到這些信息。我手裡的三卷本《格雷格·伊根經典科幻三重奏》也能證明的確有人寫下了《閃光》(Luminous,1995)《快樂的理由》(Reasons to Be Cheerful,1997)或《三進數世界》(3-adica,2018)。但我們找不到伊根的照片——伊根不參加任何科幻大會,也不做任何簽售,更在自己的網頁上得意洋洋地宣稱:

網上沒有我的照片。世界上除了我還有很多人都叫格雷格·伊根,多虧了Google的白癡和他們所依賴的垃圾點擊誘餌網站,我們才有可能在網上找到六個不同人的照片,這些人被標記為“澳州科幻作家格雷格·伊根”,但沒有一個是真貨。

這難道不恐怖嗎?該怎麼證明寫下這些作品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而不是某個秘密研發的、水準遠超chatGPT的人工智能?或者一個來自遙遠星系或隔鄰宇宙,以科幻作家之名掩蓋真實身份的外星特工?或者一個千年之後的作家,此人利用彼時早已完善的時間旅行技術,將這些小說作為某種神諭交給我們這個時代的某個代理人發表?就算我們有幸見到了伊根本人吧——在看過這些小說後,你怎麼還敢相信眼見為實?

我們無法想像是怎樣一雙手在鍵盤上敲擊著,創造了這樣一個又一個密佈疑雲的世界。如果伊根有自己的座右銘,那大概是高爾吉亞的那句:“無物存在;即使存在,也不可認識;即使認識,也不可能表達。”在《快樂的理由》中,快樂不再是被愛與滿足的產物,它僅僅由多巴胺的分泌水平決定;在《祈禱之海》(Oceanic,1998)中,最虔誠的信仰不再是靈魂的結晶,而是源自於海洋微生物分泌物的麻痹作用;在《學習成為我》(Learning to be Me,1990)中自我不再是獨一無二的,就連本人也無法分清它與數字贗品之間的區別;而在《閃光》中,伊根的懷疑達到了極致。就連一直被我們認定為最無可辯駁的真理——數學——也不再可靠,在人類的智慧未曾觸及之處早已充滿宇宙誕生之時便已經寫就的疏漏,兩個世界的居民可以將這些漏洞當作武器對彼此發動物理層面的攻擊。

對伊根來說,這世上究竟還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我們腳下堅實的大地不過是漂浮在虛空中的一堆碎紙屑,天空則是水汽在玻璃上留下的一塊汙漬。如果將伊根想像成哥倫布,那麼懷疑就是他那航船的龍骨。他一路航向黑暗之心,而我們至今仍看不到任何靠岸的跡象。

科幻小說是一門關於懷疑的文學。如果我們身處的現實已經無可置疑地如地上天國般盡善盡美,那就沒有必要再幻想世界的另一種可能了。但伊根會不會走得太遠了些?他懷疑一切,重估一切,有時竟至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地步。譬如在《小可愛》(The Cutie,1989)中,主人公“我”的妻子堅決不要孩子,但“我”對生養後代的渴望已經日漸病態。萬般無奈之下,“我”最終選擇訂購“小可愛”——一種基因改造過的人類,智力甚至不如小狗,註定會在四歲時去世,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以可愛的姿態陪像“我”這樣病態的父母扮家家酒(順便一提,“小可愛”的胚胎是在“我”的腹腔中成長,並經剖腹產誕下的,是男性分娩的產物)。我在讀到這篇小說之前,從未想過“愛”居然會帶來如此令人作嘔的感受。一些善良的讀者會覺得海因萊因的《異鄉異客》是傷風敗俗之作,這篇小說可能會讓他們當場心肌梗塞。

這個加引號的“我”是伊根絕大多數作品的主人公。不是隨便哪個湯姆或麥克,而是“我”。伊根沒有製造一堵用第三人稱砌成的安全牆,躲在後面默默欣賞自己的邪惡傑作:他直面懷疑的危險,以這種方式讓自己儘可能地進入其中,設身處地地思考自己會怎樣——據我所知,伊根從未在自己的創作談中提起過這樣寫的動機,所以我們也只能猜測了。如果卡夫卡的《變形記》也是用第一人稱寫成會如何?卡夫卡本人又該如何從這場夢魘中抽身,嵌在甲蟲背後的那顆爛蘋果會讓我們感到更痛楚嗎?伊根呢?他享受自己創造的地獄嗎?他是否一面糾結著,一面玩味著自己的痛苦?在某次訪談中,伊根是這樣談論自己的創作的:

問:您1998年的短篇作品《祈禱之海》(Oceanic)獲得了雨果獎、軌跡獎、星雲獎、阿斯莫夫雜誌讀者獎、早川科幻雜誌讀者獎。這部作品是想告訴讀者什麼呢?

格雷格·伊根:其實我也不知道。這部作品包括超越宗教、自由,失去同伴等等。所以,每個人對這個故事的理解與每個人的人生經曆有關。

但伊根也在他的小說《再進一點兒》中這樣寫道:

任何文學作品、詩歌或戲劇,無論多麼能夠激起我個人的共鳴,都無法真的讓我相信自己窺見了作者的靈魂。假如一個意象或隱喻讓我感到真實,那隻能證明我與作者共用一套定義,一個由文化限定的詞彙關聯列表。

也許我們就不必再費心揣度伊根開始寫作的動機了:就讓它永遠成為一個黑暗的謎吧。

但伊根又並不僅僅是個杞人憂天的懷疑論者。他不像菲利普·迪克,迪克筆下那些瘋癲而悲哀的世界——納粹贏得二戰的勝利,人類在悄無聲息之間被外星人替換,緝毒警察在找到毒梟真身之前先被毒品的幻象摧垮了意誌——很多都來自於作家本人悲慘的毒癮史。我們至少可以因此而安慰自己,這些世界只是隱喻,就像沒人根據《奧德賽》判斷真的有塞壬這種生物。這也是我們能安全地欣賞科幻小說的重要前提:比如人們之所以會喜愛柴納·米耶維的新怪譚風格作品或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說,是因為我們能夠找到一個平衡點,既能和它們保持安全的距離(小鎮上藏著一個殺人小醜,其真實面目是只來自外太空的巨型蜘蛛——這是無稽之談),又能走進書中人物的內心世界(友誼,信念,犧牲,羈絆,誓言)。即使是閱讀《1984》吧,我們至少也可以安慰自己,現實中目前還沒有真理部。

我們再簡單舉一個例子。在《百光年日記》(The Hundred Light-Year Diary,1992)中,伊根幻想宇宙的收縮會引發時間之箭的逆轉。這個點子很容易讓科幻迷們想起劉慈欣的《坍縮》。但《坍縮》的篇幅只有足夠精練的六千餘字,而在《百光年日記》中,伊根詳盡地想像了人能如何利用宇宙收縮引發的時間逆轉來觀測未來:

陳把一個光子探測器充電到飽和狀態,然後在天空中尋找一個不會讓它曝光的區域——以可識別圖像的形式讓像素放電。來自普通星系的光子經過普通望遠鏡的集光,會在光電聚合物陣列上以電荷圖案的形式留下標記;而時間逆流星系則要求探測器失去電荷,發射出的光子離開望遠鏡,踏上前往未來宇宙的漫長旅程,被數百億年後的行星吸收……

這兩者並不必分出高下。《坍縮》在精練的篇幅內為讀者帶來了足夠的驚異感,實現了效率的最大化,但它成立的全部前提僅僅是宇宙會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收縮——很簡單,也很抽像。而《百光年日記》不厭其煩地描述著這些技術細節,無形之中便拉近了虛構與現實的距離[順便說一句,特德·薑的短篇《前路迢迢》(What’s Expected of Us,2005)的靈感或許就來自於上面這段描寫]。當你意識到自己能在《科學》或《科學美國人》上找到這一段中的幾乎每個名詞時,你自然也就不由地開始擔心它是否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真。

如果你喜歡清秀雋永的思辨,你大概會喜歡特德·薑;想在科幻小說里看到真正睿智的幽默,可以去看萊姆(如果喜歡更刻薄點兒的,馮內古特);如果喜歡精緻細膩的文字或關心女性主義,我們有阿特伍德和勒古恩。和他們相比,伊根並非以文學性見長的作家,他對技術細節的癡迷為讀者造成了不小的閱讀門檻:哥德爾不完備定理,量子糾纏,退相干,錐形腔的諧振模式,修復性神經再造術,p進數,逆轉錄病毒,超空間,各向同性……他的小說中充斥著這些來自不同領域令人頭大的術語,這些複雜的概念甚至給中文譯者都帶來了不小的麻煩;但伊根似乎並不打算顧念自己的讀者,讓他們至少有機會喘口氣,想清楚如果所有的信息都只能朝一個固定的方向前進,這個世界應該是什麼模樣。要想體會閱讀伊根的樂趣,你需要三思而後行(準備好時刻告訴自己:“這些都只是科幻作家的無稽之談而已。它們不是真的!”);你需要有足夠的知識儲備(不要低估儲備的上限);如果你是個像我一樣連最初等的微積分法則都徹底遺忘的可憐文科生——倒也不能寄希望於這世上有什麼數論一週速成班,但你至少可以準備好接受智識上的磨練。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因為畏難而對伊根望而卻步,那實在太可惜了。不要將伊根與那些拙劣的科幻作家相提並論:他們將從百度百科上原封不動搬來的大段生澀知識強塞進某位老科學家自以為是的大段獨白里,然後美其名曰“硬科幻”——所謂“遇事不決,量子力學”。事實上,我們一般稱此為“知識肥大症”,因為它除了令讀者感到不適外,對小說本身沒有任何正面意義。而伊根的小說之所以讓讀者“痛並快樂著”,是因為他尊重自己的寫作,更尊重科學。在他的個人網頁里,他對於自己不少小說里的科學理論都有專門的詳細介紹;再比如被不少科幻迷們尊稱為史上最“硬”科幻小說的《修爾得的階梯》(Schild’s Ladder,2002)——據說要讀懂這本書至少需要大學物理學位。在該書中,伊根提出的量子圖論是基於真實理論圈量子引力論而虛構的,這跟他自己的研究有著密切聯繫。

總的來說,伊根讓人想到一個臉上掛著邪惡微笑的孩子,他將自己面前的兵人玩具統統大卸八塊,然後將人頭按在戰馬身上,在胳膊的位置裝上章魚的觸手。恐怖之處在於,這個孩子的技藝太過高超,你幾乎很難看到接縫的痕跡。他的懷疑背後是堅實的技術基礎,以至於每個創意都忍不住讓人懷疑是不是在現實中已經有了原型,正在準備對我們的現實生活發起全面進攻。如果再早上十年讀到伊根的作品,我可能還不會做出這樣的判斷,但就在此時此刻,伊根在小說中提到的問題突然變得如此迫切:難民問題始終未能得到妥善的解決;AI作畫讓畫師們哀鴻遍野才沒過多久,chatGPT的爆火又引發了新一輪對於失業問題的大討論;人造子宮工廠的概念引起廣泛爭議;新型量子計算機的算力不斷突破自我,但我們暫時還看不到它被應用於結束戰爭、消滅貧窮和拯救環境的前景;某種詭異的病毒將全世界蹂躪了整整三年,如今它的餘波還在時不時警告我們別掉以輕心。伊根的寫作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而可惜的是,此前在中國對他的作品一直只有零星的譯介。如今引進了這套伊根的自選集,這對中國科幻迷來說可謂是一場遲來的盛宴;只是我們今天讀到伊根的作品時,或許書中的世界已經離我們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