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有風的地方》:理想在何處,生活就在何處

近年來,輕鬆、慢節奏的生活類真人秀節目越發受到觀眾的喜愛,與此同時,一波同類型影視作品也逐漸登上螢屏。新年伊始,主打治癒身心與尋找自我的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以下簡稱《有風》)一經播出,便引發熱議。蒼山的風伴著洱海的水,為許多年輕人心中埋下了一顆“去大理,慢下來”的種子。

《有風》之所以能具有如此魅力,在於它精準診斷了當代青年被生活壓力和精神內耗所誘發的身心危機,並對症下藥,用細繪的筆法描摹世情,用散文式的鏡頭撫平焦慮,在為觀眾提供積極平和生活態度導向的同時,也展現出了一種當下的、與具體的人相關的文學面向。

細繪的世事人情

縱觀全劇,《有風》的敘事圍繞女主許紅豆(劉亦菲飾)和男主謝之遙(李現飾)各自的經曆與二人的交往展開的。許紅豆因閨蜜陳南星的離世和職場壓力而辭職前往大理,一方面為了實現二人的旅行夢想,另一方面也希望借此忘記悲傷。謝之遙放棄北京的高薪工作返回家鄉雲苗村開發民宿旅遊,希望能夠發展村莊經濟,保護文化遺產。二人就此發生交集,碰撞出一系列故事。起點雖然老套,新意卻頗為紮眼,究其原因,在於《有風》並未以大筆重彩渲染人物衝突和節奏起伏,而是用細繪的碳素勾勒連貫人物的情緒和狀態變化,不僅豐富了劇情的細膩度和流暢性,也給觀眾帶來一種淡然、清透的觀感,可謂“淡妝”。

《有風》的“濃抹”之處,則是傳統中國社會的人情圖景。作為故事的發生地和人物關係的背景板,雲苗村這個小地方仍然以血緣和輩分為紐帶,聚村而居,終老是鄉。村中人或為同姓,或為姻親,關係交錯縱橫,最終形成廣義上的“四世同堂”。編劇將大量筆墨揮灑於此,在以小見大中映射出中國古村落的世事人情,也為通過人物性格或觀念矛盾的手法鋪展情節、醞釀矛盾埋下伏筆。

細看《有風》,不難發現,劇中情節主要是圍繞城市與鄉村的區別、進城與回鄉的選擇,老一輩與年輕人的代溝三組矛盾展開,而矛盾的兩兩配對又會形成新的話題。但難得的是,《有風》用藝術化的處理鈍化了這些矛盾的棱角,用濃厚的人情味和升騰的煙火氣將其包容:阿桂嬸經常和鳳姨拌嘴,但還是會擔心鳳姨營養不良而專門準備黃牛肉;謝之遙的父親雖然不願意兒子回村創業而兩次三番阻撓,但最後還是決定給予支持;木雕學徒謝曉夏和老師傅謝和順因為對新興的直播宣傳和電商售貨的態度不同而多次發生口角,但親如父子的師徒情並未因為爭吵而淡漠。還有謝阿奶和謝之遙、謝之遠的祖孫相處日常,娜娜和大麥因為都經受過網絡語言暴力而相互治癒的友情,謝之遙和許紅豆“紅豆遙遙冰”的甜蜜愛情……《有風》中的每個人都有快樂的記憶與悲傷的過去,有獨一無二的經曆和不可言說的秘密,因此劇中的人物形象被塑造得格外立體。這些故事裹挾著人的情感與真誠層層遞進,如風般溢出雲苗村、溢出屏幕,以卡塔西斯的方式召喚回觀眾因現實壓力而日漸麻木的情緒表達。

散文式的鏡頭語言

文學作品改編為電視劇已是常態,越來越多的電視劇也呈現出文學的風格。整體來看,《有風》的鏡頭語言偏向散文的“形散神不散”。毫無疑問,這與其以人物情感的內斂和傾訴為敘事線索有關,因為“散文是自我抒情的最好方式”,“容易將內心深處的情感挖掘出來,或是讓它自然而然流淌出來”。

首先是對大理的留影。大理在文藝作品中始終具有某種特殊的象徵,從金庸筆下的段氏王朝,到《還珠格格》里小燕子等人的避世之所,大理儘管身在世俗,卻承載著不同時代人們對自由美好的世外桃源的嚮往。晏殊認為“文章富貴,出於天然”,電視劇同樣如此。《有風》之所以如此令人心馳神往,在於通過大量的人物行動鏡頭和空景鏡頭完成了山、水、人、物返璞歸真的糅合。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你要看大理,就不能只看大理,要遠眺雲翳橫淺的蒼山和浮光躍金的洱海,近賞古城集市上形態各異的瓦貓和精緻巧妙的白繡,還要和阿奶阿嬸做鮮花餅,和阿伯阿叔上山采菌子。劇中所有的手工製作,如木雕、紮染、刺繡等都有專業人員進行指導,演員的“當地特色”由此被強化。這不僅提升了觀眾的看劇體驗,也令其相信,大理或許真的有一個叫作“雲苗村”的地方,真的有這麼一群可愛的人們。

其次,透過一氣嗬成的長鏡頭,《有風》把時間的掌控力還給了人們。“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發展的空間”。但是在短平快的互聯網時代,二者的主客體位置對調,時間如同上了發條一般無休止地前進,人卻難以跟上其步伐。以許紅豆為代表的打工人便是其中典型,他們在職場內卷、生活壓力等現實因素的迫使下如齒輪般高速運轉,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不僅導致了生理疾病,更禁錮了其原本靈動的精神,感知與思想的活力也被磨耗殆盡。

正因如此,《有風》避免刻意框定取景或者用蒙太奇拚湊片段,而是儘可能保證人物完整的行動鏡頭,以凸顯時間的延續性。在有風小院生活的三個月裡,許紅豆因世俗因素而焦慮疲倦的心情和身體得到了治癒,拍照、騎馬、吃米線、做義工……她自由地支配、享受時間以獲得心靈的愉悅。對觀眾而言,劇中那些散而不亂、別有神韻的鏡頭在某種意義上複原了時間的本來速度,明暗交錯的光影配合舒緩悠然的背景音樂,在記錄、再現大理的同時,更營造了一種在場感。觀眾在持續安靜的觀看過程中恢復了對時間的掌控,更通過體認劇中傳遞的溫暖和平衡的精神力量,而獲得了重新出發、嚐試新生活的勇氣。

以經典文學命題為根脈

文學青年看完《有風》後估計會有更多話可說,許紅豆打發時間要看《百年孤獨》,謝之遙創業遇到瓶頸要讀《平凡的世界》……我們發現,縱然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文學經典的魅力卻是永恒的——它們不僅為專業讀者閃耀,更為普通讀者提供一種通融的、具有普世意義的指引和反饋。

別忘了,《平凡的世界》中被反複討論的問題之一就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青年的進城與返鄉。當年在孫少安、孫少平兄弟二人身上的困境也以新的面貌落到了謝之遙身上——到底是留在大城市實現父母對自己的期待,還是歸來為家鄉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在此種意義上,謝之遙可能是已經看過世界的孫少平。如同孫少平放棄留在縣城的機會回到礦上,謝之遙也毅然回到家鄉投身建設,建民宿、開果園、接手瀕臨倒閉的紮染坊和馬場……他不追求世俗的成功,想法也格外樸實:讓離開的人們歸來,讓老有所養、壯有所用、幼有所依。這正是他一直尋覓的、願意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

但是謝之遙對理想的追求並非以放棄當下的生活為代價,對他而言,理想在何處,生活就在何處。越是追求理想,他對生活的熱情就越澎湃,反之亦然。這種面對理想和生活的積極平和的態度才是真正治癒許紅豆的良方。《有風》所傳遞的是一種主動正向的生活哲學:生活的當下狀態取決於作為主體的人的獨立選擇和對責任的承擔,不應被他者眼光所左右。謝之遙和許紅豆的選擇並不相同,但他們身上奔湧的面對當下生活的善意和熱情卻殊途同歸,而這也是《有風》最具吸引力與生命力的所在。

文學藝術需要重證散文的修辭和詩意的鏡頭的必要性,以賡續時間的延綿,重燃生活的力量。從這一點看,《有風》實際具有一種詩性的文學氣質。它以經典文學命題為根脈,在時代語境下討論青年在理想、現實、工作、生活的多重矛盾中的哲學思辨與價值選擇,在返璞歸真的鏡頭語言中喚起觀眾對生活純粹的熱情,從而展現出一種當下的、與具體的人相關的文學面向。憑藉這種獨特的文學氣質,《有風》不僅擺脫了同類型電視劇在主題表達上生硬、同質化的窠臼,也更貼近了當代觀眾的審美需求和期待視野。

責任編輯:謝宛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