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性選擇成為外科醫生和建築師|看見她們

祝碧晨 設計

“你想好要做胸外科女醫生了嗎?”

四年前,博士研究生面試當晚,喻勤收到導師的電話,向她做最後的確認。喻勤知道,這個問題的落點實質在“女”字——在她往上數好多屆,導師手裡才出現一位女學生。

而放眼外科領域,女醫生都是“珍稀動物”一樣的存在。曾有數據顯示,在美國,也只有不到1/5的外科醫生是女性。“國內的女性外科醫生比例更低”,在喻勤所在的醫院,22位胸外科醫生中僅1位是女性。

參加國內胸外科學術會議的時候,喻勤會被人不自覺地當作會務人員;在病房查房時,病人對著她脫口而出“護士好”;甚至醫院之間互相走訪溝通時,她也會感受到對方醫生打量她的眼神,“在對方的醫院,胸外科沒有一位女醫生。”

在一家約20人的事務所做建築師的張路,也偶爾會感到無力。大項目的駐場工作,事務所經常只能派出一個人手,那個人往往不是張路,哪怕她是項目的前期設計。

“施工地大多是男性,把一個女性放在那,大家會覺得不合適。”這意味著,“十月懷胎”的作品,總是面臨落地便易主的局面。張路介紹,與之相對的,男性建築師更容易從頭到尾地跟完一整個項目。

職業並無明顯的性別分別,但不可否認,男女性在體力、性格等方面的差異,讓特定職業,有了刻板印象上的性別分工。

在3月8日這個屬於女性的節日,記者採訪了兩位被認為偏向男性主導職業中的女性。她們為何選擇自己的職業?這些職業真的是否有特定的性別屬性?從這兩份特定的職業折射出來,女性在職場有哪些看不見的困境?

喻勤在手術台上。本文圖片 受訪者供圖喻勤在手術台上。本文圖片 受訪者供圖

選擇進入“特殊”職業

選擇胸外科,對上海女孩喻勤來說,是一個既慎重又必然的決定。在喻勤家裡,外婆在內科,母親在牙科,選擇學醫成了女孩順理成章的願望。雖然家裡人一度擔憂過選外科會太苦,但喻勤覺得,自己性格更適合於此,“內科需要一些極為細緻的推斷能力,而外科手起刀落,切除病灶,也能給我自己很直接的反饋。”另外,也有“理想主義作祟”,“我想在各種意義上做一個能給人雪中送炭的人。”喻勤說。

醫學生的生涯伴隨著巨大的壓力和艱辛,大五的時候,如何具體地選擇科室和導師,成了所有同學都熱衷探討的問題。喻勤坦言,一些關於兩性的“分岔路”在此劃開。

她記得,曾有外科方面的老師直接在課堂上說,自己不想收女學生;還有一些老師較為委婉地表達,同等條件下,自己傾向於選擇男學生。

在喻勤所在的這屆醫學生里,選擇外科的男女比約在6:4,相較於上下屆而言,女性比例較突出。她記得,在科室輪轉時,不少老師出於好心,還會勸想選外科的女學生們去甲狀腺血管外科、乳腺外科,因為手術更短平快。事實上在喻勤所在醫院的外科科室,這兩處算相對彙集了較多女醫生,但數量多的也不過科室醫生數的一半。

而在張路的學生時代,沒人告訴她,真實行業中的男女性會被“區別對待”。

張路對於建築師的選擇,也源於興趣和自身特質。從小喜歡畫畫,又能學好理科,張路覺得建築是個不錯的專業,八年海外求學經曆後,她於三年前入職成都一家規模在20人左右的事務所,成為了一名建築師。

張路在工作中。

在張路眼中,學生時代的建築專業項目是不分男女生的。因為作品體量有限,大家自顧自、或是團隊合作一些項目,差別不明顯。她所在的專業,男女學生的比例也在1:1左右。

工作後,男女性卻沒有給到同等的選擇機會。

張路花時間設計的建築項目,若是小的體量還有機會跟完,但若體量較大,在真實的落地施工中,常會被派給男同事去駐地監工。“沒辦法,施工的人大多是男性,我們也派不了那麼多人手過去。而我一個女性,體力可能沒那麼好,在男性為主的施工環境中沒有安全保障,尤其有些房子蓋在荒郊野外的話。”

刻板印象下的男性優勢

在外科醫生這份職業中,喻勤願意承認,男性或許更有優勢。

“首先是體力,微創手術未經普及以前,外科手術確實是體力活,就胸外科來說,一台手術平均要五六小時。”喻勤補充說,微創手術千禧年後在國內較大範圍應用後,手術時間大大縮短,男女性在這方面的差距正在縮小。“其次是力氣,手術前,常有擺患者體位的動作,女性會吃力很多。”喻勤語氣中帶點苦笑,“最後,放諸全社會都有的男性優勢是,在結婚生育方面女性的‘成本’要大很多。”

喻勤觀察到,從刻板印象出發,男性在性格方面還有一個隱性優勢,“男生的性格會自信於自己的一些判斷,但女生某種程度上會考慮更多,甚至有時會自我懷疑,而這在外科中其實不是太好的東西,尤其是在手術台這樣分秒之間要做決斷的‘戰場’。”喻勤認真地分析,“女性的自我懷疑也包括,如果外部評價說她不適合當外科醫生,她可能更傾向於產生懷疑和動搖。”

而說到女性屬性在職業中的優勢,喻勤傾向於認為,女性往往會比較仔細,也有更強的共情能力,能體察病患和家屬的情感,“但這或許也是一種刻板印象,其實男醫生很多也很仔細。”她補充一句。

上海,張路參與的作品在施工中。

如今這樣的建築行業淡季,女性的離職率提升,在張路所在的事務所,男女比到了9:1的程度。

在張路看來,建築師的工作也確實辛苦,熬大夜、出差。張路舉例,有的女建築師出國繼續學業、回國後考慮換職業,也有女建築師選擇“犧牲”自身職業、為家庭讓步,更多支持工作繁重的老公。她希望能在35歲前完成結婚生育,但那等同於讓她停下一段時間手裡的工作,她不確定這件事將如何在這樣高強度的工作中發生。

不能完整跟完一個大項目,事實上也會帶給張路無奈的感受。“有時候,房子最開始的設計是我做的,但是我沒有辦法一直看到它的成長。”張路說,“比如前期我想好用什麼材質,跟整體的房子最匹配,但可能在人物的轉換中,一些這樣的鏈條就斷了。”

張路覺得,男女性的建築師在一些觀念上,有時也會有微妙的“錯位”,比如男性對於有力量的結構形式可能更趨認同,這有時不在她的審美範疇內。“但從建築的使用者層面上看,男女性可能是各占一半的。如果一些空間,女建築師能完整做好設計和落地,會不會它的女性受眾會有更好的使用體驗?”張路舉例,“想像一下,比如瑜伽房、哺乳室,大體上女性建築師會比男性更容易想像它的氛圍。”

“最重要的是,要有選擇權”

一個有趣的共通點是,因為職業對體力的要求高,喻勤和張路都有健身的習慣。而選擇了眼下的職業,她們都沒有後悔,並強調了選擇的權利。

“我覺得在行里業,作品應該大於個人。我還是傾向於一個建築師可以從頭到尾堅持自己的設計,並且有把控的權力。”張路說,她並不悲觀,相信目前職場的困境是暫時的,而通過時間和經驗的積累,她希望能成為獨立建築設計師,獨當一面地完成作品。

深圳雙年展,張路參與的作品在施工中。

喻勤有時會感念於,女性的困境是被真實看見的,比如她後來的導師當年向她確認帶教意向時,曾問她,“你想好要做胸外科女醫生了嗎?”基於女性在外科領域的位置,喻勤覺得甚至被這個問題感動到。“我覺得,其實他是真的認可了我的一些能力。”喻勤自此成為導師時隔多年後再次帶上的女學生,值得一提的是,此後,有更多的女孩成為了喻勤的同門師妹。

“一方面,希望外部環境能夠越來越讓我有行使選擇權的機會,另一方面,從自己內心出發,我能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足夠強大,有更多的籌碼去做選擇。”喻勤有一位偶像,是美國曆史上最早獲得認證的女胸外科專科醫師之一、紐約斯隆凱特林紀念癌症中心曾經的一把手Valerie Rusch教授。

前進路上,喻勤經常想像這位70歲的老太太曾經如何一路蹚來、搏出自己的天地。有幸向她討教經驗時,偶像親口告訴喻勤的話,鼓舞她至今:“For your generation, that will be different.”

眼下,喻勤正在緊張地準備一場“榮譽之戰”。她向歐洲胸外科醫師學會年會投出的文章被大會接收並選中,今年6月,喻勤將在米蘭的國際講台上,作為中國學者的代表之一進行大會發言,“可能到時最自豪的一點是,自己是作為胸外科的中國女性吧。”喻勤說。

(應受訪者要求,喻勤、張路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