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減少公共空間的性別規範?秦紅嶺:身體是理解空間的路徑

澎湃研究所策劃《女性友好城市十問》,關注城市中女性權益的十個面向。

性別規範是如何塑造我們的城市空間的?城市規劃又能為女性如何解決安全問題?女性友好城市的定義是什麼?北京建築大學文化發展研究院、人文學院院長秦紅嶺表示,身體本質上作為一種空間性存在,是理解空間的一種基本路徑,人的身體與空間的關係,明顯影響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方式,不從身體出發理解空間,就無法準確認識不同性別在空間中的不同處境。

公共空間中的性別意識

澎湃新聞:性別規範是如何塑造我們的城市空間?

秦紅嶺:回顧19世紀以前中西曆史上公共空間性別格局的變遷軌跡,可以發現傳統性別角色的空間界限被劃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個領域:家宅/女性、公共空間/男性。當時公共空間是男人可以自由進入並支配的場所,而女性的領地則是家庭,女性進入公共空間的自由受到不同程度限制。大致從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始,無論中國還是西方,公共空間的性別格局開始發生革命性轉變,即逐漸由男人支配的領地轉變為男性與女性的共享空間。

當代社會的絕大多數國家,女性已經擁有進入和平等享用公共空間的自由和權利。然而,公共空間中的男性與女性,不可能對空間的體驗完全一致,除去男性與女性在觀念、意識與思維方式等方面的差異因素外,更重要的是身體的差異,甚至這種身體的差異已經和文化中的性別差異融為一體了。身體本質上作為一種空間性存在,是理解空間的一種基本路徑,人的身體與空間的關係,明顯影響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方式,不從身體出發理解空間,就無法準確認識不同性別在空間中的不同處境。例如,在公共空間中,女性往往表現出比男性更多的“身體焦慮”,如身體安全的焦慮,在封閉而僻靜的小街小巷、地下通道、地下停車場等公共空間,對女性而言有可能成為危險和威脅之地。在一些令女性感到不安或對女性使用者不友善的公共空間中,女性往往要採取一些自我保護性措施,時刻保持警覺。

可見,即便社會賦予女性以平等的空間支配權,在現代公共空間的複雜環境中,女性也無法獲得與男性一樣的空間自由,至少出於安全的考慮,女性會主動放棄和縮減自己在公共空間中的活動。

所以我們常說“性別平等的公共空間,不是相同的空間,而是有差別的平等空間。”性別中立貌似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平等對待,假定普遍化、同一化的設計能夠帶來相同的城市空間體驗,平等惠及男性與女性,但現實卻並非如此,這也就是所謂城市規劃和城市設計領域長期以來存在的性別盲視(gender-blind)現象。甚至可以說,所謂的性別中立設計,到頭來不過是適合所有男性。

因此,如何在承認兩性空間體驗身體差異性的基礎上,改變空間建構的中性思維,加強城市空間規劃的性別敏感意識,創造一種關懷女性需求的環境條件,是促進城市人性化的重要途徑。

澎湃新聞:女性友好城市在中國還是一個新概念。性別意識納入城市規劃的意義是什麼?

秦紅嶺:我認為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納入性別意識、關注女性友好的城市規劃,反映了現代城市規劃從功能化到人性化的價值轉型,或者說是當代城市規劃和城市設計從“功能導向”和“形態導向”轉向“生活導向”。在20世紀中後期,西方反思與批判過以功能主義為主導的城市規劃,認為它過於強調“形式追隨功能”的理性主義,忽略了對人性化、多樣化、包容性和不同性別行為方式的關注,從而走入了高度理性化、功能單一化的歧路。而融入性別意識的城市規劃,關注的是體貼人們日常生活的人性化維度,讓城市規劃、城市建設回歸日常生活這個根本性的源頭,強調城市對市民具有怎樣的日常服務功能,這是城市人性化程度最基本的體現。《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作者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認為不斷失敗的城市規劃教條要想成功就需要有性別視角,她以普通家庭主婦般的細膩與關懷眼光,將注意力更多集中在關注城市街頭真實的日常生活,如母親推著嬰兒車、兒童玩耍、情侶散步、朋友一起喝咖啡等,這些都是現代主義城市規劃所忽略的方面。

第二,納入性別意識有助於城市建設、城市治理確立公平合理的價值目標。性別敏感或關注女性友好,將賦予城市人文關懷品質,使城市建設和發展在更深層次上關注兩性生存狀況的改善與社會的和諧發展。亞里士多德說:“城市是為美好生活(或優良生活)而存在的”。美好城市應具有女性關懷意識,應是對每個人的尊嚴與符合人性的生活條件的肯定。

第三,真正實現城市發展的“以人為本”。改變城市規劃、城市建設決策與實施過程中的“性別盲視”,認識到女性與男性在城市生活體驗上的差異性,認識到以人為本的“人”,不是抽像的無差別群體,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不同的人。公共空間設計中有性別敏感意識並不意味著只關注女性需求,或僅僅將女性視為弱勢群體而加以關懷,但也不意味著假設所有女性或所有男性都有相同的需求和體驗。通過關懷導向的設計方法,更好地滿足女性的特殊需求是人性化城市的應有之義。

最初國際上提出女性友好城市,主要強調的是“關懷女性視角”,關注的是城市空間規劃和城市建設對女性需求的忽視以及如何改變這種狀況。近年來,對女性友好城市的理解,早已不局限於“關懷女性視角”,更加註重空間人性化、包容性與共享性特徵,即城市應為所有人提供一個健康、宜居和安全的環境,這將有助於城市向對居民更友好的方式轉型。例如,奧地利首都維也納推進女性友好城市策略時,提出-女性友好城市的意義其重要在於,它不僅對女性有好處——對每個人都有好處。如更好的行人基礎設施使所有性別的步行者和騎自行車的人都更安全。更多的長椅和公共衛生間讓所有人——包括各種性別的老年人——都能得到他們需要的設施。如果城市規劃者讓社區對婦女和兒童獨自出行更安全,那麼它們對其他人也會變得更安全。

所以,“女性友好城市”不僅是關注女性的需求與感受,在城市規劃和城市建設層面促進性別平等,提升城市空間發展的包容性和公平性,為女性提供與男性一樣多的發展和成功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女性友好城市”是一項城市人性化的願景,強調通過關懷導向的規劃設計方法和城市治理方法,更好地滿足所有使用者的需要,提高公共空間和公共服務設施的安全度和“精準匹配”度,其最終價值指向是走向對所有人友好的城市,即人人共享的城市。

《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作者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

澎湃新聞:從使用者角度出發,不同性別是否有不同的公共空間使用需求?如果存在不同需求,該如何平衡?

秦紅嶺:不同性別不同的公共空間使用需求,我把它稱之為公共空間的“她需求”。對此的基本認識是,“她需求”指的是一般意義上的人性化需求。作為人性場所的城市空間,不但要滿足人基本的生理與物質需要,如擁有安全的住房、清潔的水源、有必要的交通工具和公共設施,有健康的生活環境等,還要滿足人的精神和文化需求,如易於交往,讓人獲得舒適、尊嚴、愉悅的心理體驗。

有三個方面特別需要注意,一是女性對公共空間(包括交通設施)安全性的要求比男性高很多,尤其是女性獨自在夜間出行的安全性要求。二是女性更加關注公共空間、公共建築中的細節和服務問題。公廁就是表現城市細節關懷的基礎設施。有研究顯示,由於女性的如廁頻率、方式和用時等因素,加之女性還有帶幼童如廁的“任務”,因而,女性對公廁的需求大約二到三倍於男性。此外,目前仍然是女性承擔了大部分的育兒工作,因而公共空間和公共設施中相關育兒設施是否健全和合理,也不可忽視。

澎湃新聞:女性作為一個群體性概念,群體內部結構多樣、需求懸殊,不同女性群體在空間使用中呈現出什麼樣的同異?

秦紅嶺:女性友好城市中的“女性”群體也是多樣化的,最基本的區分是從年齡層面來劃分的。

對於育兒婦女,我們會看到她們帶娃使用公共空間的問題。維也納的城市規劃師凱爾(Eva Kail)曾組織了一場名為“誰擁有公共空間”的攝影展,記錄了居住在該市的八名婦女和女孩的日常生活。這些照片跟隨參與者沿著不同的路線穿越城市。參與者的年齡和能力水平各不相同,包括一名使用輪椅的女性。這些圖像表明,安全和易於出行是一個共同的優先事項。正是由於該項目,維也納建立了第一個女性辦公室。後來的進展包括在該市 26 個地區增加了路燈;人行道被拓寬以方便嬰兒車;公共長椅散佈在整個城市,供行人休憩。

關於青少年女孩使用公共空間,不少研究關注到了她們對體育場所的使用。這幾年北京在城市更新中增添了不少休閑公園和體育公園,如我家附近的濱水空間改造成一處休閑公園後,增設了兩處半場籃球場,非常受歡迎,但你永遠看到是男孩們打球的情景。整個休閑公園有兒童遊樂區,有老人廣場舞的場地和健身設施,但唯獨很難看到女孩們的身影。一定程度上說,對於女孩們的體育運動場所我們並沒有給予足夠關注。維也納曾因10歲以上女孩使用公園和公共遊樂場人數急劇下降,而重新設計了兩個公園,如增加人行道提升公園可達性,建造排球場和羽毛球場以吸引女孩的興趣,利用景觀美化將大的開放場地劃分為數量較多的較小空間,使男孩和女孩可以在不競爭的情況下使用不同的區域等等。

建設讓女性感到安全的城市

澎湃新聞:現有的公共空間中,哪些地方會對女性造成安全隱患?您認為女性對公共空間的恐懼根源在哪裡?

秦紅嶺:第一,擁擠的公共交通場所易讓女性尤其年輕女性感到性騷擾等安全感威脅。2016年的一項研究發現,90%的法國女性曾在公共交通上遭受性騷擾。這個比例在各個國家有很大不同。都柏林有報告指出,7%的女性曾遇到公共交通上的性騷擾,55% 的女性表示不會在夜間使用公共交通工具,34% 的女性表示不安全感阻礙了她們在夜間使用公共交通。在中國,針對出行女性的性騷擾(凝視、碰觸、摸索、暴露等)是被低估和漏報的侵犯行為。

第二,地下公共空間也容易使女性產生恐懼心理。國內有學者基於女性安全感對中心城區地下公共空間環境進行了調查,結論是日光缺乏、通風差的地下公共空間,引發女性安全性問題尤為嚴重。地下空間的昏暗閉塞、視線通透差的空間死角,使女性更易產生恐懼心理。地下空間不僅包括地下停車場、地下通道,也包括地鐵站域地下空間,這些空間對於夜行青年女性而言尤其會產生一種不安全感。城市中僻靜的地下通道和照明不佳、標識不清的地下停車空間也往往讓女性感受到潛在的不安與危險。國外在這方面也有不少研究。例如加拿大多倫多的METRAC計劃(Metro Action Committee on Public Violence Against Women and Children,針對婦女和兒童的公共暴力都市行動委員會)發佈的《婦女安全環境報告》(Women in Safe Environments Report)提出,導致女性在公共空間感覺不安全的設計特性主要是:照明不足、被孤立、別人看不見、沒有尋求幫助的途徑等。

第三,空間死角時犯罪很有可能誘發環境。在國內外有關犯罪行為與城市空間環境關係的研究顯示,易犯罪空間位置與封閉隔絕的空間環境有較高的契合度。例如,住宅建築、公共建築和建築設計存在的所謂空間死角,即眾人視線難以發現的隱蔽和封閉的空間,便可能成為搶劫、尋釁滋事和性騷擾等犯罪行為的誘發環境。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具有上述這些特徵的公共空間容易產生安全隱患,同時這些設計與管理缺陷也是女性對公共空間產生恐懼的重要根源。當然,女性在公共空間中的安全感還與整個城市和社區的治安狀況和文明程度有很大相關性,設計和管理缺陷是其中重要的影響因素。即便社會賦予女性以平等的空間支配權,即使我國城市治安水平顯著提升,平安社會建設穩步推進,但女性仍然存在巨大的安全焦慮。女性在公共空間中身體安全的焦慮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女性使用公共空間的方式。至少出於安全的考慮,有一部分女性會主動放棄和縮減自己在公共空間中的活動。

夜幕下的地鐵入口處 視覺中國 資料圖夜幕下的地鐵入口處 視覺中國 資料圖

澎湃新聞:對於安全隱患,夜行與獨自出行經常引發熱議,在公共空間設計層面,是否有能提升女性夜行、獨行安全性的方案?

秦紅嶺:對這點,雅各布斯的觀點頗有啟發,美國許多大城市公共空間的犯罪率不低,一些衰敗冷清的開放性公園往往淪為犯罪場所。雅各布斯認為,僅靠警察維持或降低人口密度並不能降低犯罪率。城市安全是由一個相互關聯的、非正式的網絡來維持的,街道中行人的目光監督,構成了城市人行道上的安全監視系統,這就是她說的“街道眼”(Street Eyes)。因此,她主張保持小尺度的街區,街道上有各種小商店,以增加街道生活中人們相互見面的機會。針對公園和廣場,她認為其功能應從街道的功能延伸開來,必須有充足的人流和多樣化的使用活動,應當與街道、街區組成一個有機的,具有社會意義的空間網絡,從而增強公共空間的安全感。“People make a place safe”,如同一條繁華的街道,往往是一條安全的街道一樣,一個熱鬧的公共空間,往往也是一個安全的公共空間。

另一位研究女性安全與公共空間關係的女性學者瓦倫丁(G.Valentine),也提出過很多具體建議,如天橋優於地下通道;停車和入口的位置可以直接進入,無需經由另一通道;門廊應被看穿;白色照明優於黃色照明;牆壁塗成白色,看起來不封閉也較容易辨識是否有旁人在場;地鐵通道應以短、寬為原則,出口的監視性要好;造園景觀如假山等不可遮蔽道路,也不應阻礙視線,圍牆要少;將荒廢處用各種使用與活動填補起來;角落及轉角的監視性要好。

澎湃新聞:在提高女性使用公共空間的安全感上,是否已經有一些成功的實踐了?

秦紅嶺:一是倫敦、曼徹斯特等城市開展的“營建更安全的場所”設計項目。2004年英國女性設計服務中心(women’s design service)在倫敦、曼徹斯特開展,用“恐懼計量表”(Fear-o-Meter)瞭解女性對空間的安全印象,來確定公共空間鼓勵犯罪或預防犯罪的環境特徵,並提出改善街道照明和指示牌、改道或安裝圍欄等具體設計建議。

二是印度德里的女性空間安全審計策略。印度德里的女性主義研究溝通和資源中心(Jagori)與聯合國人居署合作,自2004年以來對德里進行女性安全審計,通過繪製系列公共空間安全地圖和焦點團體訪談的方式,明確德里女性認為不安全的各類公共空間及其環境特徵。2013年,德里推出了一款叫做SafetiPin的APP,讓女性用戶根據照明、能見度、人口密度、治安狀況等對街道和其他公共空間進行評分,並讓用戶信任的人跟蹤其行動路線。2018年,SafetiPin僅在德里就擁有5.1萬個數據點,除印度外世界上有50個城市推廣使用該APP,收集由用戶提供的安全數據,並與規劃設計部門合作,就如何讓地鐵站、公交車站、旅遊景點、公共廁所和公園對女性更加友好提出建議。

三是墨爾本等城市的Free to Be女性安全App。Free to Be女性安全App使用人群測繪技術,讓女性能夠識別和分享城市中讓她們感到不安或害怕的公共空間,或感到快樂和安全的公共空間。例如,有人會說“路燈昏暗,晚上感覺很不安全”,也有人說過“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女孩,這個地方感覺很安全,因為它光線充足,如果你需要幫助,周圍總是有人,還有警察執勤點。”女性分享她們對公共空間中的體驗,以及她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為城市空間治理提供了令人信服的第一手資料,也以此推動危害女性的城市設計的修正。

澎湃新聞:安全之外,女性使用公共空間的便利性上也值得關注。例如女性的使用需求是如何推動公廁的變化?

秦紅嶺:公廁這種看似不足掛齒的小空間,最可以顯示一個社會對女性的態度和關懷度。在中國,自2005年12月起實施的《城市公共廁所設計標準》提出,公共廁所男蹲(坐、站)位與女蹲(坐)位比例宜為1:1~2:3,商業區域內公共廁所宜為2:3。“宜為”只是一種引導性標準,具體執行時隨意性較大,不能切實保障女性如廁的平等權利。近年來,許多城市出台地方性公共廁所設計標準,明確規定新建公廁無論是在面積上,還是蹲位上,女廁都要比男廁大。如2012年10月,北京市-《城市公共廁所設計標準》修訂完成,從2013年開始,公共場所新建公廁男女廁位比例改為1:2。住房和城鄉建設部頒布的2021版《城市公共廁所設計標準》提出:超市和商業街公共廁所、餐飲場所公共廁所;公共文體活動場所公共廁所;公共交通、綜合性服務樓和服務性單位公共廁所,在廁位配置方面女廁位多一些,女廁位與男廁位的比例不小於2:1。雖然在新建公共廁所男女廁位比例上有所改進,然而,總的來說女性的“如廁環境”並沒有得到普遍改善,已有的設計不合理、蹲位較少的女性公共衛生間並沒有得到及時改造,尤其是在不由市政部門建設和管理的公共場所,如大型商場、影劇院,廁位比例仍舊失調。

除此之外,女廁的設計也存在諸多問題。有調查發現,一般女廁的設計讓女性感到最不方便的地方依序是:沒有掛放衣物的地方、無法選擇坐式或蹲式的廁所、等候空間不足、廁所隔間內的空間太小、廁所位置不好找。還有,廁所照明系統設計不合理,化妝台、兒童便池和紙尿褲更換台等設施欠缺。可見,在廁所問題上關懷女性,不僅僅體現在數量“夠不夠用”的問題,而且是品質“合不合用”的問題。我舉一個親身經曆的例子,有一年我去美國訪學,發現學校廁所里有提供備用衛生巾的設施,洗手有熱水,這樣的細節關懷值得借鑒。

中老年女性在公共空間休息。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攝中老年女性在公共空間休息。 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攝

增加公共空間的女性視角

澎湃新聞:您認為有哪些方法可以增加城市規劃與公共空間中的女性視角?

秦紅嶺:我曾作為北京市人大代表提過《北京城市規劃實施中納入性別敏感規劃方法的建議》。性別敏感或女性友好的城市規劃重點在於,將性別影響評估、女性關懷納入空間規劃與城市設計的全過程,基於男女兩性平等共享的目標建構城市空間,尤其是消除公共空間的社會性別盲視性,提升城市空間的安全性和包容性。

結合中國的城市發展,借鑒國際在性別敏感城市規劃的成功經驗,我主要提出三點建議:

第一,注重城市規劃分性別數據和信息收集與分析。按性別區分的量化和定性的數據和統計信息,不僅被認為是社會性別分析的基石,而且能敏感地反映出男性和女性在社會各個層面所處的狀況,增加決策者、規劃者、城市設計者對社會性別情況的瞭解,精準確定性別需求,尤其有助於識別不適合女性或女性避免使用的空間,來改進空間性別享用不平等的現象。分性別數據和信息可以通過參與觀察;參與式快速評估(PRA);專題研討或工作坊;調查/或監測特定地點情況等方式收集。

第二,借鑒女性安全審計策略,提高城市空間的安全設計和管理水平。安全一直是促進性別敏感的城市規劃的關鍵議題,例如現在一二線城市的公共交通空間中,性騷擾對於年輕女性仍然是一大困擾。女性安全審計策略,是一種基於性別安全的城市設計參與性工具,主要用於瞭解女性對公共空間安全性的看法。加拿大多倫多發展起來的女性安全審計策略,被證明是一種行之有效的規劃策略,可以根據我國國情加以適當借鑒。

第三,在強調參與主體多元性基礎上,保證女性獲得平等的城市規劃和設計參與權。當前中國城市規劃的公眾參與處於初級層次,主要採取公示、展覽、座談、問卷調查、聽證會等形式,參與的廣泛性與包容性不足。為使城市規劃的公眾參與更有針對性與實效性,應當區分規劃參與者的不同特點與差異,也有必要審視公眾參與的性別比例、性別差異、性別關係對城市規劃公眾參與的影響。除了在制度設計上,保證女性獲得平等的規劃參與權、在規劃過程中表達和追求自己的利益外,還應探索適合女性特點的規劃參與模式。

由於女性的家庭角色、社會分工和敏感細膩的性格特點,相比較於男性,她們更容易感受到公共空間中不夠合理、不夠人性化的方面,她們在購物網點、托幼設施、兒童遊樂設施、醫療保健設施的合理分佈方面,以及城市景觀設計、街具設計、住區規劃、公共空間安全性設計等方面有更多貼近生活的建議。因此,規劃部門在規劃草案商議階段,應當與居委會或基層婦女團體配合,建立有中國特色的社區參與組織機構。通過鄰里規劃會議、社區論壇等多種形式,搭建社區規劃公眾參與平台,主動邀請不同職業、不同年齡、不同收入水平的女性參與,或者專門聘請一些女性諮詢員,傾聽她們的需求與想法,提出修改意見,使城市規劃方案最大限度地避免脫離實際,使之更趨於合理化、人性化。

澎湃新聞:全球女性友好城市建設實踐中,是否有可供中國借鑒的案例?

秦紅嶺:一是維也納基於“公平共享城市”的女性友好城市策略。維也納堪稱創建女性友好城市的模範城市,連續 10 年被美世生活質量指數評為世界上最宜居的城市,部分原因就是他們在城市發展中注重考慮女性和兒童友好的城市設計。

1990開始,維也納就實施了城市設計性別主流化政策,即在政府公共政策、立法和資源分配(包括城市規劃和設計)中平等考慮男性和女性的做法。維也納政府要求,各個相關部門必須報告他們的項目如何使男性和女性平等受益,每年報告兩次,並且新的住房開發必須滿足性別敏感標準,例如公共庭院和停車場是否有充足照明,滿足性別敏感標準是獲得政府補貼的前提之一。

1992年,維也納成立了旨在研究促進城市規劃方面性別平等的婦女辦公室,提出了公共空間的4R原則——代表性(representation)、資源(resources)、現實(reality)和權利(rights)。截至 2022 年,維也納已經實施了 60 多個性別主流化項目,例如有改善街道照明,拓寬人行道,在公共交通、公共場所、公寓樓和社會住宅區為女性創造額外的座位,在公共交通、公共場所、公寓大樓和社交場所為女性增加座位,通過增加鏡子來提高小巷的安全性。

二是韓國首爾2007年至2010年實施的“女性友好城市計劃”。該計劃將女性視角融入總體城市政策中,來消除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感到不便和不安的因素。首爾先後投入了數百億韓元來落實各項便利女性的措施,比如在公共場所增設女士專用便器,改造公共衛生間,使女性衛生間不僅寬敞,而且光線充足,育兒和化妝設施完善;進一步改造道路,地面上容易卡住女士高跟鞋的“檻”和地磚縫被抹平;道路斑馬線與兩側人行道的連接處改造為坡形,方便母親推著嬰兒車過馬路;在首爾新廳舍、鷺梁島等地新建授乳室、兒童專用娛樂設施,以消除女性在使用文化設施時所遇到的不便;開闢5萬個女性專屬車位,這些用粉色標註的停車位,位置靠近停車管理員或者安裝有閉路電視監控探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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