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丨《金粉世家》：20年來，從未喜歡過金燕西

編者按：這裏是一個懷舊劇場。

當我打下這個標題的時候，閃過一絲隱憂，可能會有人會說：你誰啊，誰在意你是否喜歡。確實，我就是一名普通觀眾。不喜歡金燕西不意味著我是金燕西飾演者陳坤的“黑粉”，也不意味著我是“三觀黨”，以三觀取代文藝維度的評價——恰恰相反，我反而希望國產劇里能有更多人性複雜的第一主人公。不喜歡金燕西，僅僅是我20年來三次觀看《金粉世家》（兩次劇集、一次小說）最強烈最直觀的感覺。既然想當年，就誠實地記錄下當時的情感。 

第一次觀看《金粉世家》，是在2003年，也就是這部劇首播的時候，我還在讀初三。那個時候讀書不像現在這麼“卷”，雖然要中考了，也不耽誤每天晚上我跟家人一起看黃金檔電視劇。《金粉世家》在CCTV8播出後很火，平均收視率高達7.68%，全家人都為金燕西（陳坤 飾）和冷清秋（董潔 飾）的感情走向所吸引。當時的我並不清楚張恨水的小說原著是寫什麼，不太瞭解民國的曆史背景，僅僅是把它當作一部偶像劇來看。 

2001年《流星花園》播出後，道明寺式的偶像劇男主很受歡迎。當金燕西開始追求冷清秋時，一起看電視劇的姐姐很喜歡金燕西，認為金燕西真的很像道明寺，霸道又多金，浪漫又專情。

後來看了小說才知道，劇集對金燕西進行了極大的美化（這個後文再說），劇中那些偶像劇式的浪漫橋段，也都是編劇自己加的，比如夜巷偶遇、雨中追尋、百合花的戀愛攻勢、橫幅表白，等等。

這個時候不喜歡金燕西，純粹就是偶像劇視角的評判：道明寺是真的愛杉菜，金燕西卻“始亂終棄”了。

隨著劇情推進觀眾都知道了後續：金燕西依然難改紈絝子弟的本性與大少爺的脾氣，婚後沒多久就徹夜不歸，哪怕冷清秋坐月子生病期間也是這個德行，沒有盡到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作為愛人的責任。 

當金燕西的父親死於非命，家族的頂樑柱轟然倒塌，金家走向衰敗時，金燕西一蹶不振、不知所措，他自始至終就像個養尊處優的“孩子”，說好聽點是有著涉世未深的天真，說難聽點就是幼稚無能。

再看《金粉世家》時，是讀的小說，時間是2008年左右，我已經是中文系的大二學生。現代文學的課程上有講到張恨水，得知劇集改編自張恨水連載於1927年至1932年的同名小說，我就把原著小說找過來讀了，既發現劇集較小說有了極大改動，也能夠領會這部劇以男女情寫家國史的深層內涵。

不變的是，對小說中的金燕西很反感，並且反感升級。

劇中金燕西的一切優點，均來自編劇的美化，小說中的金燕西，可以說是一無是處，連起初對冷清秋的深情都是“假”的。金燕西是金家受寵的七少爺，他不學無術，揮霍無度，肆意妄為，且性情放蕩，身邊的女性——從白秀珠到什麼烏小姐、邱小姐、白蓮花、白玉花從來就沒有斷過，追求冷清秋時，照樣同時跟別的女人勾三搭四。

他之所以迎娶冷清秋，打的是渣男算盤，“若說交女朋友，自然是交際場中新式的女子好。但是要結為百年的伴侶，主持家事，又是樸實些的好。若是我把那個女孩子娶了回來，我想她的愛情，一定是純一的，人也是很溫和的，決不像交際場中的女子，不但不能幹涉她的行動，她還要幹涉你的行動啦”。換句話說，風塵女子可以隨便玩，娶回家的就得“樸實”些，不要幹涉自己的放浪。

小說中的冷清秋因為虛榮心理，被金燕西的糖衣炮彈買走了心，婚後金燕西對她沒有珍惜，他繼續在女人堆裡廝混。劇中金府沒落時，金燕西以在外找工作為由夜不歸宿，可小說中的他仍然是流連於風月場所，明明手頭並不寬裕，為了討其他女子歡心還一擲千金，甚至把冷清秋的嫁妝與首飾拿出去送人，對冷清秋也是惡言惡語，傷透了冷清秋的心。

如果說劇版里，金燕西與冷清秋的悲劇多少可以歸結為“齊大非偶”、歸結為性格的差異與命運的無常，那麼小說中兩個人感情破裂，根本原因就是金燕西從始至終是“寄生蟲”，是“精緻”的廢物。說他“精緻”是因為他多少帶有那個時代“新人”的一些特點，比如會喊幾句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的口號，雖然也只是說一套做一套。

將金燕西刻畫成“寄生蟲”，這與張恨水的創作意圖相關，他是以金燕西與冷清秋的愛情悲劇，呈現民國時期一個“金粉世家”的必然沒落，小說“以社會為經，以言情為緯”，格局超越了一般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具備描摹時代悲劇的野心。

金家那樣的家庭，是民國政府、民國上流社會的縮影。這個家庭具有一些“新”的元素，比如金家的大家長金銓和部分子女有留學經曆，偶爾有一些開明觀念；金銓本身在民國政府里擔任總理，位高權重，有一些改革的膽識和勇氣。可“精緻”的外殼下，金家有的只是封建大家庭的綱常倫理、驕奢淫逸、糜爛墮落，尤其是體現在金家的幾個兒子身上，一個個都是“寄生蟲”，依靠父親權力的蔭庇，過著遊手好閑、精神空虛、荒淫無恥的生活，“花街柳巷，花天酒地，整年整月的鬧……”小說中的金燕西，不過是金家“寄生蟲”的代表。 

看完小說後，回想起電視劇，也就不僅僅是把它當作一部普通的偶像劇看待，亦能領會愛情悲劇底下隱含的家族衰敗線，進一步看透金燕西的本質。

劇中的金燕西雖然比小說中多了純情、純真，卻未改“寄生蟲”本質。劇集的最末，當妹妹問起他跟冷清秋以前那麼相愛，怎麼會分崩離析，金燕西說：“我從來沒有改變過，只是周圍的環境改變了，我曾經試圖改變自己去適應她，有太多的事我不明白了，所以我失敗了。”

一些觀眾認為他沒有變過，是指他對冷清秋的愛沒有變過，實質上是他的紈絝大少爺的本性從來沒有變過，樹倒猢猻散，金燕西始終無法像冷清秋那樣作為一個“新人”去真正地生活，他失去一切、他被時代打個措手不及，也只是剛好而已。 

20年後，又一次斷斷續續地看了電視劇《金粉世家》，對金燕西還是無感。20年過去了，整個社會的主流理念、主流審美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隨著女性地位的提升以及女性意識的覺醒，古早的“霸道總裁”已漸漸失去女性觀眾的青睞。

原因在於，霸道總裁對女性的“征服”過程，譬如各種死纏爛打、跟蹤監視，實際上是構成對女性的騷擾。在女性意識矇昧的時期，對女性的騷擾、侵犯往往被當作愛情的開端，就比如金燕西全城搜找冷清秋、為了追求冷清秋搬到她家隔壁、去她的學校當老師、“收買”她的家人，20年前觀眾都不以為意，覺得這個“霸道總裁”又多金又純情，冷清秋自個也被打動了。

20年後，主流的偶像劇已經不敢這麼刻畫“霸道總裁”了，這並不是以三觀主導文藝創作，而是文藝作品已經有意識地去避免美化男性對女性的“侵犯文化”。何況，愛情有無數種平等浪漫的形態，高明的編劇可以在冒犯觀眾的同時，寫出打動觀眾的愛情故事。

這麼說不是以三觀去否定《金粉世家》，我們確實不能以當下的認知去苛求20年前的創作者，何況那個時候的市場取向就是這類情感模式。只是，20年前會被金燕西“沒有愛過冷清秋以外的女人”說辭感動的女性觀眾，今日對於男性的這類“純情”表白可能漸漸顯得無感了。暫且不論這種言行不一致的“純情”，多是男性的自我感動，而是當女性經濟獨立、精神獨立時，她們已經不必以男性所謂的“純愛”，來確證自己的價值。很多女性當然仍然渴望誠摯的愛情，可是當兩個人不適合時，她們拿得起放得下，自己的感受才是最珍貴的。

20年來，我從未喜歡過金燕西，但20年來，對冷清秋的喜歡始終如一。誠然，從小說到劇集冷清秋有一些缺點，比如虛榮、比如仍然受到一些傳統觀念的影響。但總的來說，她是一個新式女子，她有高傲的品性，她崇尚平等、自尊，她無法容忍寄生蟲式的生活方式，她不會自怨自艾，尤其關鍵的是，她對獨立的追求。

當金燕西羞辱她，“你好好看看，你從頭到腳哪一樣不是金家的？哪一樣是冷家的？”她立即搬到後院去住，自力更生，自己賺取經濟來源：“我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見，我也不能再去向他求妥協，成為一個寄生蟲。我自信憑我的能耐，還可以找碗飯吃；縱然找不到飯吃，餓死我也願意。” 

最後冷清秋的出走，更顯她的勇敢與決絕。一場大火燒滅了這個腐朽的舊家族，燒滅了她與金燕西的愛情，冷清秋帶著兒子逃離金家。哪怕冷清秋從此過上清苦的生活，她已經比同時代的女性勇敢，放在今天來看依然勇敢。

金燕西被時代淘汰不足惜，祝福冷清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