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其堯|關於Paradox和Oxymoron兩個詞的中譯——讀《管錐編》劄記之三

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第463頁對“老子王弼注”第七八章的解讀提及了“翻案語”(Paradox)和“冤親詞”(Oxymoron)兩個詞,錢先生認為,老子《五千言》中“正言若反”作為修辭手法“觸處彌望”,即修辭所謂“翻案語”與“冤親詞”。錢先生舉例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即翻案語;“冤親詞乃和解而無間焉”,“上德不德”即冤親詞。錢先生還舉了德國神秘宗某詩人(Daniel von Czepko)的一首小詩“因彼故此”為例來說明翻案語和冤親詞,但他同時指出詩中諸如“黑暗之光”(a deep but dazzling darkness)、“死亡之生”、“苦痛之甘美”等翻案語和冤親詞“不可勝稽”,結果就會是“皆神奇而化臭腐矣”。在《管錐編》第五冊第169頁上錢先生又對冤親詞的使用作了增訂,指出:聖·奧古斯丁讚頌上帝,皆出以“冤親詞”,如云:“至隱而至顯”“長動而長止”“赫怒而寧靜”“言說而緘默”;又自省云:“人居世間,乃死亡之生歟?抑生存之死歟?”錢先生把Paradox譯為“翻案語”、Oxymoron譯為“冤親詞”,實在是精妙至極!值得外語學習者和翻譯工作者學習和借鑒。

《管錐編》,三聯書店2019年10月版《管錐編》,三聯書店2019年10月版

Paradox和Oxymoron是英語中兩種常見的修辭格,我們在英語學習、文學欣賞和文學翻譯中經常會碰到它們。一般認為,詩歌與文章中使用Paradox和Oxymoron是為了增強語言的表現力,既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也可產生幽默或反諷的效果。關於這兩個詞的中譯,譯名有很多。Paradox通常被譯為:悖論、反論、詭論、矛盾語、逆說等等;Oxymoron則通常被譯為:矛盾修飾法、似非而是的雋語、逆喻等等。這些譯名都不如錢譯“翻案語”和“冤親詞”來得巧妙。陸穀孫先生在紀念錢先生的文章《靈光隳矣!》的結尾處寫道:“錢先生在《管錐編》內的西文雅言翻譯,可以作為哪位翻譯專業研究生的論文題目,尚綽綽有餘,恕我不贅。我只想向同好推薦一個詞的翻譯:Oxymoron被錢先生譯作‘冤親詞’,何其精闢又何其妙遠!”陸先生說得極是!我們不妨就從此開始使用錢先生的這兩個譯名。

根據M.H.艾布拉姆斯所著《文學術語詞典》的解釋,Paradox是一種表面上看來邏輯矛盾、荒誕不經,但最後卻能被合情合理解讀的陳述(a statement which seems on its face to be logically contradictory or absurd, yet turns out to be interpretable in a way that makes sense)。這個詞最早的意思是“與普遍接受的意見相矛盾的觀念”(a view which contradicted accepted opinion),到了十六世紀中葉才出現了現在為大家所使用的意思。北京大學出版社中英對照版的《文學術語詞典》將Paradox譯為“逆說”。艾布拉姆斯認為:幾乎所有詩人都會時常用到翻案語,但翻案語是十七世紀玄學派詩歌長期以來在宗教和非宗教形式上一貫的主要表現形式。約翰·多恩(John Donne)寫了一本散文集,題為《疑難與翻案語》(Juvenilia, or Certain Paradoxes, and Problems),探討他的詩歌里經常採用的這種修辭格。

《疑難與翻案語》英文版書影《疑難與翻案語》英文版書影

翻案語可以分為兩類:一是特殊的,單一的,一眼就能辨認出來的,通常用於一些類似格言的表達中:欲速則不達(More haste, less speed)、兒童乃成人之祖(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等。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場第179行中寫道:要想善良,必先殘忍(I must be cruel only to be kind),也是顯例。另一類是普遍的,結構性的,仔細閱讀和體會才能辨認出來。這類翻案語也是許多新批評派理論家關注的焦點。他們將這個術語從其有限的使用中擴展成為比喻語(figurative language)的一種,使其包含從常識概念或陳腐見解中衍生出的各種令人吃驚的用法。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在其經典著作《精製的甕》(The Well Wrought Urn)里宣稱“詩歌的語言就是翻案語的語言”(the language of poetry is the language of paradox)。他說:“翻案語正合詩歌的用途,並且是詩歌不可避免的語言。科學家的真理要求其語言清除翻案語的一切痕跡;很明顯,詩人要表達的真理只能用翻案語語言。”這是因為:“科學的趨勢必須是使其用語穩定,把它凍結在嚴格的外延之中,詩人的趨勢恰好相反,是破壞性的,他用的詞不斷地在互相修飾,從而互相破壞彼此的詞典意義。”翻案語的特徵是:“它把不協調的矛盾的東西緊密聯接在一起”,“如果詩人必然忠實於他的詩,他必須說詩既非二、又非一。翻案語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布魯克斯舉了亞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人論》(An Essay on Man)一詩為例,《人論》開頭中的一些詩行用的就是翻案語:

In doubt to deem himself a God, or Beast,

In doubt his Mind or Body to prefer,

Born but to die, and reasoning but to err…

Created half to rise, and half to fall;

Great lord of all things, yet a prey to all;

Sole judge of Truth, in endless Error hurl’d: 

The glory, jest, and riddle of the world!

猶豫不定,是自視為神靈,還是畜牲;

猶豫不定,是要靈魂,還是要肉體,

生來要死,依靠理性反而錯誤不已;

……

他生就的半要升天,半是入地;

既是萬物之主,又受萬物奴役;

他是真理的唯一裁判,又不斷錯誤迷離,

他是世上的榮耀、世上的笑柄、世上的謎。(呂千飛譯)

T. S. 艾略特詩歌《小吉丁》(Little Gidding)開頭也是典型的翻案語例子:

Midwinter spring is its own season

Sempiternal though sodden towards sundown,

Suspended in time, between pole and tropic.

When the short day is brightest, with frost and fire,

The brief sun flames the ice, on pond and ditches,

In windless cold that is the heart’s heat,

Reflecting in a watery mirror

A glare that is blindness in the early afternoon.

And glow more intense than blaze of branch, or brazier,

Stirs the dumb spirit: no wind, but Pentecostal fire

In the dark time of the year.

仲冬的春天是它自己的季節

漫漫永晝而到日落卻一片濕潤,

懸在時間中,在極圈和回歸線之間。

當短暫的白晝因為寒霜和火成為最明亮的時刻,

匆促的太陽點燃了地上和溝裡的冰,

在無風的冷冽中那是心的熱,

在一面似水的鏡子裡

映照出一道刺目的強光,

這就是晌午時分之所以令人眩目而一無所見。

灼熱的光比柴枝的火更烈比火盆更旺,

激起麻木的精神:沒有風,只有聖靈降臨節的火

在這一年的黑暗時節。(裘小龍譯)

《精緻的甕》英文版書影《精緻的甕》英文版書影

布魯克斯認為,只有翻案語才能有效地克服語言這種工具的“標記”性質,因而“即使是表面上簡樸明快的詩人也因其工具的性質而被迫使用翻案語。看到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奇怪那些自覺地使用翻案語的詩人能獲得一種用其他方法無法取得的精練準確”。這就是莎士比亞所謂的“拐彎抹角地找出直截了當”,“所有能寫入偉大詩篇的真知灼見明顯都必須用這種語言來表達”(引文參見王先霈、王又平主編《文學批評術語詞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286頁)

艾布拉姆斯指出:如果自相矛盾的言語是將日常使用中意思相反的兩個詞結合在一起(If the paradoxical utterance conjoins two terms that in ordinary usage are contraries),那它就是冤親詞。如阿爾弗雷德·丁尼生勳爵(Lord Alfred Tennyson)的詩句“啊,生命里的死亡,不複返的歲月”(O Death in life, the days that are no more);還有蘭姆的那句名言:“我喜歡走私犯。他是獨一無二的誠實的小偷。”(I like a smuggler. He is the only honest thief.)較之翻案語,冤親詞顯得更簡單些,我們在閱讀時一眼即可看出。冤親詞是伊麗莎白時期情詩里所表現的彼特拉克式巧思妙喻的一種常見類型,如短語“甜蜜的悲傷”(pleasing pains)、“我熱得凍僵了”(I burn and freeze)、“深情的仇恨”(loving hate)、“痛苦而甜蜜的回憶”(bitter-sweet memories)、“不和諧的一致”(jarring concord)、“天使般的魔鬼”(fiend angelical)等。冤親詞也是虔誠的散文和宗教詩歌中常見的修辭格,用來表示超越人類感知和邏輯思維的基督教之奧秘。約翰·彌爾頓在《失樂園》第三卷第380行里這樣描述上帝的出現:

Dark with excessive bright thy skirts appear.

從異常的光中露出黑的衣裾。

據庫頓(J. A. Cuddon)在《文學術語與文學理論詞典》中說:冤親詞在十六世紀晚期和十七世紀的英國詩歌中最為常見。莎士比亞劇作《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羅密歐拿愛情開玩笑說:

Here’s much to do with hate, but more with love.

Why then, O brawling love! O loving hate!

O anything! Of nothing first create!

O heavy lightness! Serious vanity!

Mis-shapen chaos of well-seeming forms!

這些都是怨恨造成的後果,可是愛情的力量比它還要大過許多。

啊,吵吵鬧鬧的相愛,親親熱熱的怨恨!

啊,無中生有的一切!

啊,沉重的輕浮,嚴肅的狂妄,整齊的混亂!(朱生豪譯)

彌爾頓《失樂園》里對地獄的描寫:No light, but rather darkness visible.(沒有光明,但是看見的只有黑暗。)

冤親詞最有名的例子應數喬治·奧威爾小說《一九八四》中寫到的出現在電幕上的三句口號了:

War is peace

Freedom is slavery

Ignorance is strength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董樂山譯)

幽默與諷刺的意味可謂畢現無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