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69歲成龍:我現在還能打,是個奇蹟

成龍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澎湃新聞記者 陳晨 薛鬆 實習生 畢平平(07:29)

電影開機前,成龍舊傷複發。為了不影響其他人,他不顧醫生的反對,打著封閉進了劇組。但由於動作太過激烈,原本能管半年的量,20天就用完。他知道這是一種透支,甚至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打了。”

《龍馬精神》海報《龍馬精神》海報

這些年,觀眾已經明顯能感受到成龍的“轉型”,儘管他始終保持著較高的在電影中與觀眾見面的頻率,也依然主打動作喜劇的類型,但那些搏命的招牌式成龍元素,已經占比越來越低。而這一次,成龍又一次為電影“拚了”,源於一個詞——“龍虎武師”。

“龍虎武師”來源於粵劇,指專門負責武戲的武師。這是一個沒有正臉的職業。在電影行業中,龍虎武師們主要負責動作戲的替身工作。跳樓、摔桌、撞牆,家常便飯,脫臼、骨折、燒傷,司空見慣。入行60年的成龍直言:“做這行有今天沒明天。”

1961年,8歲的成龍被父親領到京劇大師於占元的戲曲班,是著名的“七小福”戲班門生。1971年,戲班解散,這群師兄弟們各自謀生。成龍進入電影圈,從最底層的龍虎武師開始做起。這一做,便創造了中國動作片的輝煌——

功夫喜劇《蛇形刁手》的一炮而紅;《醉拳》超越了李小龍所有影片的票房成績,一舉打進日韓甚至全世界;從《A計劃》經典的鍾樓墜落場面開始,確立了親身上陣搏命的特技表演風格;憑藉《警察故事》拿下當年第四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獎,而影片中創新的打鬥和“跟隨演員拍攝”的拍攝模式也征服了荷李活,被稱作動作片的教科書;重返荷李活之作《尖峰時刻》系列在全球創下了8.47億的極高票房……

2017年,成龍獲得第89屆奧斯卡金像獎“終身成就獎”,成為了史上最年輕的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獲獎者,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獲此殊榮的中國人。而他帶出來的成家班,也在華語影壇叱吒風云:《泰囧》系列、《戰狼》系列、《唐人街探案》系列、《紅海行動》、《湄公河行動》等幾十億級別影片背後的動作指導,都有成家班的身影。

龍虎武師的核心精神,簡單明了,就是“拚命”。這兩個字,讓香港動作片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火爆全球,也讓當今的電影武行人才凋零——特效技術的普及,讓精彩刺激的打鬥場面不再需要肉身搏命的龍虎武師了。成龍也早早認識到,他不能一輩子都做動作演員,而是要做一名“生命力長”的演員。從荷李活回來後,他參演了《大兵小將》《功夫夢》《英倫對決》等動作色彩不重的轉型之作,現今每年還保持著一定量的產出。

《龍馬精神》劇照《龍馬精神》劇照

香港功夫片曾經的輝煌和如今的沒落交織,是成龍在入行60週年主演的這部電影《龍馬精神》的基調。在橫店影視城靠合照為生的落魄武行“老羅”,是成龍,又不是成龍。他不是大明星,只是一個普通人,帶著愛馬赤兔想要重現當年輝煌,尋回作為龍虎武師的尊嚴和丟失的親情。

從某種程度上,老羅又分明是成龍自己。影片的諸多台詞,可謂點出了龍虎武師這一職業的精髓——

“我們要是不做,觀眾看什麼。”

“他們這群人很簡單,Action、Jump、Hospital。”

“跳下來容易,走下來難。”

“我的工作就是跳高樓,滾火坑,拿傘掛著飛來飛去。”

“捍衛愛的方式是拚命。”

當“老羅”和女兒在夜色下觀看他幾十年來的危險武戲片段集錦,抓直升飛機、滑大廈樓壁、飛撲熱氣球、從扶杆上急速滑落、抓著雨傘懸掛在飛馳的巴士上……電影畫面和成龍的藝術生命不斷交錯,水乳交融,讓人恍神,想起無數的過往,也展望無數的未來。可以相信,那時“老羅”流下的淚水,也是成龍的淚水。

影片中的一個橋段頗有意味:吳京飾演的後輩動作演員邀請“老羅”拍戲,致敬龍虎武師精神。面對新興特效技術和保護措施,“老羅”非常抗拒。導演楊子說:“這是精神的一個傳承,也是精神的延續發展。”正如片中的“老羅”展現的那種執念,英雄遲暮的龍虎武師,始終放不下那股與流逝的時間鬥爭的勁兒,依舊不顧一切地拚命。

“這個行當永遠是師傅帶徒弟的環境。在新人還是小樹苗時,保護好他們,不讓他們過度消耗自己。然而,當徒弟闖出來後,師傅又留在了過去。所以徒弟試圖反過來告訴師傅,我們傳承了你要保護的精神,但我們用了新的方法,希望你能理解我們。”老一輩的龍虎武師無法通過從前的方式繼續表達自己對這一行的愛意,愛被困住了,生發出冥頑的性格。在和徒弟的互動、對話中,他終於與時間和解、與自己和解。內核精神不變,但人性在延展。

“我希望我們多給他們一點關懷、理解和包容。他們在他們的時代曾經是佼佼者,他們奠定了今天這個好時代的基礎。要幫助他們找到一個把自己的愛宣泄出來的方法,他們就會學著走下來了。”導演楊子從小看香港功夫電影長大,無數情懷在電影中照進現實,但真正拍攝完這部電影,還是被龍虎武師的精神所深深震動。

在4月5日的上海路演上,成龍談到這樣一部電影在自己69歲生日上映的巧合,並感歎:“我想讓大家知道,成龍是一個演員。動作演員生命很短,演員生命力很長,今天我還能打,是一個奇蹟。我真的是非常走運,因為有你們的支持,我才每年拍一部動作片給你們看”。對于成龍來說,電影《龍馬精神》既是對過去的回顧,又是一段全新曆程的起點。

上海路演當天,成龍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這一次,他不是叱吒片場、享譽全球的功夫巨星,他只是一個遲暮而熾烈的老龍虎武師。

成龍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澎湃新聞記者 薛鬆 圖成龍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澎湃新聞記者 薛鬆 圖

【對話】

“機器一開,我就可以把命豁出去”

澎湃新聞:這次帶傷進組,當時的傷是什麼情況?是新傷還是舊傷?

成龍:是舊傷。一年前我打過封閉,打過之後就要慢慢走路,不能站太久,甚至上廁所都不能太久。導演來見我的時候,我還拄著枴杖,之後很快就開拍了。我擔憂開拍的時候我還拄著枴杖,不能打,會給他帶來很大壓力。所以我又去醫院再打了一次封閉,這是最後一次打了,以後不能再打了。我拍戲時什麼都不管,我是只要機器一開,就可以把命豁出去的那種人。

澎湃新聞:這麼拚命,是劇本里的哪些內容吸引到了你嗎?

成龍:這個劇本除了是講我自己,也是在向全世界的武行特技人致敬。裡面有很多是以前在我身上發生過的真實故事,就算不是我親身經曆的,也是我親眼見的、參與過的,曆曆在目。而且這個故事還講了父女情,講了馬,整個故事不是很單調的、僅僅講成龍的,是很完整的,很好的一個劇本。

澎湃新聞:這個角色對你來說是本色出演嗎?還是也會有難度?

成龍:很多時候幾乎不用演,就好像我以前的生活一樣。當然導演會不斷地調整,跟我講他認為的“老羅”是什麼樣的。我需要自覺克服的地方是,我怕我演著演著就演成現在的“大哥”,就是成家班的老大。“老羅”不是大哥,他是個過氣的龍虎武師,我要把那種過氣的感覺演出來,還有脆弱的一面、孤獨的一面,這都是在以前的銀幕上不常見的“大哥”的人物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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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會不會有一些情節讓你覺得夢迴當年了?

成龍:有太多了。龍虎武師有今天沒明天的,我們在一起就會很開心,一單獨了就很孤獨。龍虎武師這個職業沒公開之前,是很孤獨的,不像現在你打一個電話就能找到人,以前打電話沒那麼方便。我們只有開工後,大家才可以在一起很瘋狂地比彈床、比跳高、比跳遠、比打拳,收工以後,大家去吃飯,吃完飯一起喝酒,一晚上都很開心。那時候沒有那麼多娛樂活動,只是那一堆人在一起就很開心,有太多回憶了。現在不同了,現在有武術指導的關懷、現場製片買的保險、輔助的威亞……以前龍虎武師就是往下跳,下面不會鋪東西,跳下來有事就換一個,沒事就OK。我和元彪兩個,用撕爛的襯衫綁著腳踝,他跳完我跳,每一個鏡頭就這樣過來,腳腫得很嚴重。有時候在醫院打了石膏,都要趕回來和大家喝酒玩。這就是龍虎武師的命。

澎湃新聞:我們從小看你的電影長大,也聽了無數你和同行們“不要命”的傳說,你們每一次會想著萬一出事情怎麼辦嗎?

成龍:會。但一開機你什麼都不會想了。一站在那個地方,心裡剛有點活動,下面就喊“開機”,那就只能硬著頭皮做了,容不得想這些。我在《警察故事》中跳下來,7層樓,什麼都沒有,就靠一個燈,我手皮都開了,就是一句“開機”我就下去了。如果一個人在上面待太久,是下不來的。為什麼我在《A計劃》跳了7天都沒跳下來,就是這樣的。我吊在上面看那個棚子,如果我往前一點,我的屁股正好對著棚子的中央。如果往前得太多了,我一撞,腳又會斷。又要看光,要是陰天就要第二天拍。到後來,洪金寶叫我快點拍,我們把停車場都給“霸”住了。我上去,讓洪金寶“叫機”。因為我那時已經是“大哥”的身份,只有洪金寶是我的大哥。一開機我就“咚”得一下下來了。所以後來我拍其他的電影,也是這樣,讓我的兄弟們,不要一早上去待在那個地方,上去了就立刻拍,否則人都會多想。

澎湃新聞:這次的電影比較特殊,是和一匹馬合作。和動物拍戲會不會有挑戰,或者說有特別之處?

成龍:太大挑戰了。我們電影界有句話說,小孩與狗、馬與教頭不能拍。拍動物的戲太難了,它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突然那邊來一個聲音,它就會害怕。導演挑了馬之後,就找馴馬師一直訓練它,我自己在片場每天也跟它講話,要有耐心、愛心,花時間去拍一個鏡頭。其實我們這麼多年拍馬,也拍出了一些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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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不接受我借助特效,不允許我老

澎湃新聞:片中的老羅是一個傳統的龍虎武師,在新的影視環境下,面臨一些不適應或者是挑戰。你自己也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在現實生活中有沒有過類似的經曆?

成龍:太多了。有一次我在美國和阿諾德·施瓦辛格拍一個公益片,我們兩個坐在摩托車里拍,他們說這樣就拍完了。後來電影放出來,我們兩個在馬路上奔馳,其他車還左閃右閃,甚至從我們上面翻過去,效果跟真的一樣。這個就是我不懂的地方。我連修圖都不會,微信、微博都沒有,我只會拍實打實的,現實生活中我就是“老羅”。但我拍實打實的,他們也不懂。

澎湃新聞:你認為是龍虎武師造就了當時輝煌的動作電影,還是因為當時技術不發達,才造就了龍虎武師?

成龍:兩樣都有。我也想過用技術去幫助我們,但我們又不懂,只能繼續走這條路。這條路闖出來後,觀眾現在看成龍就要看實打實的。現在我們已經有錢、有器材,也不用,不敢用。觀眾可以看其他人用特技做動作,但不接受我,不接受吳京、洪金寶、元彪去做這種角色。他們來看成龍,就是要真的摔、真的跳,他們可以看任何人變成這個俠、那個俠,蒙著面,借助特效上天入地,多厲害都可以,但是成龍不能。

澎湃新聞:你會不會覺得,動作演員對你來說,其實是一個限制?

成龍:對。所以你自己就要變。你看我這十幾年來不是一直在變嗎?比我先出來的,和我同期出來的,在我後面出來的,還有幾個動作演員?我很早就看出來了,我不能只做一個動作演員,我要做一個演員,所以你看我一直在變,回來以後拍了《大兵小將》《功夫夢》《英倫對決》,就是讓觀眾知道,我是個演員。動作演員的生命力很短,人家認定你是個動作演員,你就很可憐。但也就是因為我之前拍的片子,導演才會寫這樣一個劇本給我,我可以不做大英雄,可以做一個落魄的龍虎武師。以前沒有人寫這種劇本給我,尤其在美國,一寫過來就是《尖峰時刻》,要不就是香港警察、澳門警察。我不能永遠做警察。

澎湃新聞:這樣的轉型,是不是因為你也意識到,自己可能確實是老了?

成龍:我當然會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觀眾不許我老,他們更怕成龍老。但是老是騙不了人的,在現場做很多動作,以前我可以直接跳上去,現在不行了,我就退兩步跳,可以利用一些動作做到,利用所有東西來做。我能打的、能做的,還是會自己做,因為我還是喜歡做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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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根上就有愛國情懷

澎湃新聞:大家提到你的時候,都會覺得你代表了中國人在世界上的形象。你會不會因此有一些壓力,或者是動力?

成龍:是很大的壓力,但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自覺。你翻我幾十年前的電影,我已經拍了一些有愛國情懷的、代表中國人闖出去的電影。我是在根上就有這種思想。那時候香港還沒有回歸,你說我是中國人,我不全是,你說我是英國人,我也不是,我只是在香港長大的,一個不中不外的中國人。那時我寫劇本時,就寫一些愛國情懷的,而且這是恒久不變的。我要把中國文化帶出去。四十年前,西方人一看亞洲人就說你是日本人,我說,’No, I’m Chinese.’我就要人家知道,我是穿唐裝的中國人,所以你看我到哪裡都穿唐裝。我還要讓外國人喜歡我們的中國動作、中國文化。每個外國人來,我第一個請他們喝中國的白酒,他們不喜歡,我就要講它有多好喝。我就希望把我們中國所有的東西推廣出去。

澎湃新聞:有一種說法是,當年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是各個電影公司和班底互相“卷”出來的。

成龍:對。我們以前是對打的。我跟洪金寶拚,洪金寶跟袁和平拚,袁和平和我拚,我跟自己師兄弟拚。成家班、洪家班、袁家班、劉家班這幾個班底,看誰拍得好。兄弟和兄弟拚太好玩了,那個時代現在沒有了,現在不用拚了。

澎湃新聞:面對成家班的後輩時,會用當年其他人對自己,或者你對自己的要求去嚴格要求他們嗎?

成龍:規矩要,但動作已經不需要了。動作有很多東西去輔助他們,為什麼你還要去拿命拚。但是如果要拚的時候也不會作假,比如說撞玻璃、撞鋼管,這些東西,干就完了。不過這些東西現在也有很好的輔助,十幾個兄弟去幫助你完成這一個危險動作。以前哪有,都是自己跳的,可能今天見到你,明天就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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