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於快樂為何讓我們更痛苦?

【編者按】

如今成癮問題實際上比我們想像的更為普遍:刷短視頻停不下來、沉迷於追星打遊戲……這些能獲得暫時快樂的事情帶來的結果往往是對生活作息的破壞和揮之不去的鬱悶。造成成癮的生理學基礎是什麼?因為大腦中處理快樂和處理痛苦的部分處於同一區域。斯坦福成癮醫學雙重診斷所主任安娜·倫布克從醫生的視角觀察了現代社會成癮頻發的問題,穿插討論了自己閱讀愛情小說的成癮過程,並提出了一些有實踐意義的解決方法,希望對沉迷於現代電子快樂的我們有所幫助。本文摘自她的科普作品《成癮:在放縱中尋找平衡》,新星出版社2023年3月版。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標題為編者所加。

《成癮:在放縱中尋找平衡》書封《成癮:在放縱中尋找平衡》書封

我們都在逃避痛苦。有些人選擇吃藥,有些人選擇窩在沙發里,一邊上網衝浪一邊在網飛(Netflix)上刷劇,還有一些人選擇閱讀愛情小說。我們總會做點兒什麼將注意力從自己身上移開。然而,所有這些試圖讓自己遠離痛苦的努力似乎只會讓我們變得更加痛苦。

對多巴胺的誤解

多巴胺的主要作用不是讓人們在獲得獎勵後感到快樂,而是驅動人們產生獲得獎勵的動機。它促進了“想要”,而不是“喜歡”。

儘管對於多巴胺在產生動機和快樂的作用上仍然存在爭議,但它已被用來衡量一種行為或藥物的成癮可能性。一種藥物使大腦獎賞回路(連接中腦腹側被蓋區、伏隔核與前額葉皮質的大腦回路)釋放的多巴胺越多,釋放速度越快,這種藥物就越容易使人上癮。

也就是說,所謂的高多巴胺物質實際上並不含多巴胺,而是刺激大腦的獎賞回路釋放多巴胺。

對裝在盒子裡的大鼠進行研究發現,巧克力會使其大腦中多巴胺的基礎分泌量提高55%,性行為可以提高100%,尼古丁提高150%,可卡因提高225%。街頭毒品“快速丸”“冰毒”“沙霧”,以及用於治療注意力缺陷障礙的阿德拉等藥物的活性成分都是苯丙胺,它能使多巴胺的分泌量增加10倍(1000%)。根據這個比例計算,服用一次含苯丙胺的藥物等於十次性高潮。

快樂與痛苦源自大腦的同一區域

除了有關多巴胺的發現以外,神經科學家們還發現,大腦中處理快樂的區域與處理痛苦的區域是重疊的,並通過對立過程發揮作用。換言之,快樂和痛苦就像一架天平的兩端。

想像我們的大腦中有一架天平——中心有一個支點。當兩端不放置任何東西時,天平處於平衡。當我們產生愉悅感時,大腦的獎賞回路釋放多巴胺,天平向快樂的一側傾斜。天平傾斜的幅度越大、速度越快,我們就會感到越快樂。

然而,天平最重要的一點在於,它希望保持水平,即處於平衡狀態。它不想長時間地向這一邊或那一邊傾斜。因此,每當天平朝著快樂的方向傾斜時,強大的自我調節機制開始發揮作用,試圖讓天平回歸平衡。這種自我調節機制不需要有意識的思考或意誌力,它們更像一種本能反應。

我常常把這種自我調節系統想像成一隻隻小精靈,它們跳到天平的痛苦端,企圖抵消快樂端的重量。這些小精靈體現了內穩態(homeostasis)的作用:任何生命系統都會試圖保持生理平衡。

然而天平恢復水平後,它會繼續向痛苦的一側傾斜相同的幅度。

20世紀70年代,社會學家理查德·所羅門(Richard Solomon)和約翰·科比特(John Corbit)將這種快樂和痛苦的相互關係稱為“對立過程理論”(opponent-process theory):“任何長期或反複偏離愉悅或情感的中立狀態……都要付出代價。”這種代價是一種“後反應”(after-reaction),它的作用與刺激物相反。或者套用一句老話:世事有起終有落。

事實證明,人體內的許多生理過程都由類似的自我調節系統控製。例如,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e)和埃瓦爾德·赫林(Ewald Hering)等人證明了對立過程對顏色感知的控製作用。當觀察者盯著一種顏色一段時間以後,他的眼中會自然而然地產生“相反”顏色的圖像。比如長時間注視綠色,然後將視線轉移到空白背景上,他會看到一個紅色的餘像。這是因為綠色感受器停止作用後,紅色感受器迅速活躍起來。當綠色感受器興奮時,紅色感受器被抑製,反之亦然。

耐受性(神經適應)

快樂過後,我們常常會產生渴望。無論是伸手去拿第二片薯片,還是點擊鏈接再玩一輪電子遊戲,我們無非是想重新獲得那些美好的感覺,或者儘量不讓它們消失。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不停地吃,不停地玩,不停地看,不停地讀。但這裡面存在一個問題。

反複接受相同或類似的愉悅刺激後,向快樂端的傾斜幅度變得越來越小,持續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但向痛苦端的後反應變得越來越強,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這個過程被科學家稱為“神經適應”。也就是說,反複接受愉悅刺激後,小精靈變得更大、更快、更多,因此要獲得同樣的效果,需要更多的刺激。

需要更多的刺激才能有快感,或者同等劑量的刺激所帶來的快感減少,這就是所謂的耐受性。耐受性是成癮的一個重要因素。

對我來說,第二次讀《吸血新世紀》也很愉悅,但沒有第一次那麼強烈的快感。到我第四次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沒錯,我把整個故事讀了四遍),我的愉悅感已經顯著下降。重讀小說的快感從未達到首次閱讀時的水平。此外,每次讀完這本書後,我都產生了更強的不滿足感,更加強烈地希望重新獲得第一次閱讀本書時的快感。我對《吸血新世紀》產生了“耐受性”,於是我被迫去尋找更新、更有效的替代品,試圖重新獲得最初的感覺。

在長期的、大劑量的刺激下,快樂和痛苦的天平最終會向痛苦的一側傾斜。當我們感受快樂的能力下降,且更容易感受到痛苦的時候,我們的快感(快樂)的“設定點”就會發生變化。你可以將其想像成那些小精靈帶著充氣床墊和便攜式燒烤架,開始在天平的痛苦一端安營紮寨。

在21世紀初,我開始敏銳地意識到高多巴胺成癮物質會對大腦的獎賞回路產生這種影響,那時候有越來越多的患者來到診所治療慢性疼痛,他們都接受過長期的、大劑量的阿片類藥物治療(比如奧施康定、維柯丁、嗎啡、芬太尼)。儘管長期服用高劑量的阿片類藥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的疼痛反而變得更加嚴重。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服用阿片類藥物導致他們大腦中的快樂-痛苦天平向痛苦端傾斜。現在,他們原有的痛感進一步加重,過去不曾感覺到疼痛的身體部位也開始出現痛感。

大量的動物研究都發現並且證實了這種現象,它被稱為“阿片類藥物誘導的痛覺過敏”(opioid-induced hyperalgesia)。英語中的“Algesia”一詞來自希臘語“algesis”,意思是對疼痛的感受力。此外,當這些患者逐漸減少阿片類藥物的用量時,許多人的疼痛症狀也得以改善。

神經科學家諾拉·沃爾科夫(Nora Volkow)及其同事發現,長期大量攝入高多巴胺物質最終會導致多巴胺不足。

沃爾科夫研究了兩組人大腦中的多巴胺傳遞情況,一組是由健康人組成的對照組,一組是藥物成癮且停藥兩週後的患者。兩組人的大腦影像令人震驚。在健康對照組的大腦影像中,大腦中與獎賞和動機相關的芸豆狀區域顯示為亮紅色,表明多巴胺的神經遞質活性水平較高。在藥物成癮且停藥兩週後的患者的大腦影像中,同一大腦區域幾乎不顯示紅色,表明多巴胺傳遞較少或幾乎沒有。

沃爾科夫博士及其同事寫道:“藥物濫用者體內的多巴胺D2受體減少,此外多巴胺的釋放量也在減少,從而降低了大腦獎賞回路對自然獎勵刺激的敏感性。”一旦發生這種情況,任何事物都無法使人產生快感。

換句話說,多巴胺隊的隊員們放棄了比賽,帶著球和手套回家了。

大約在兩年的時間里,我一直在強迫性地閱讀愛情小說,最終再也找不到一本我喜歡的書。就好像我的“小說閱讀快樂中心”已經失靈,沒有任何一本書能夠讓它複原。

矛盾的是,享樂主義,即純粹地追求快樂,會導致快感缺失,即無法享受到任何形式的快樂。一直以來,閱讀愛情小說都是我的主要快樂源泉,也是我用來逃避現實的主要方法,所以當這一方法不再奏效時,我感到震驚和悲傷。即便如此,我也很難戒掉愛情小說。

一些藥物成癮的患者向我描述了自己從服藥到藥物失效的過程。他們不再有任何快感,然而,如果停藥,他們也會感到痛苦。無論哪一種成癮物質,其戒斷反應都是焦慮、易怒、失眠和煩躁。

人們之所以會在長時間的戒斷後複發,是因為快樂-痛苦的天平倒向了痛苦一端,導致我們對成癮物質產生渴求,只是為了恢復正常狀態(讓天平恢復平衡)。

神經科學家喬治·庫布(George Koob)將這一現象稱為“由煩躁導致的複發”,在這種現象中,恢復成癮物質的使用不是為了獲得快感,而是渴望減輕長期戒斷所帶來的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

好消息是,如果我們能夠耐心等待足夠長的時間,大腦(通常)會重新適應沒有該成癮物質的狀態,我們可以重新建立基本的內穩態:使天平達到水平。一旦天平實現了平衡,我們就可以再次從日常的、簡單的獎勵中獲得快樂,例如散步,看日出,與朋友一起享受美食等。

長期追求即時快樂會讓人變“笨”

神經科學家塞繆爾·麥克盧爾(Samuel McClure)和他的同事研究了大腦中負責選擇即時獎勵與延遲獎勵的部分。他們發現,當參與者選擇即時獎勵時,大腦中處理情緒和獎勵的部分會活躍起來。當參與者選擇延遲獎勵時,前額葉皮層——大腦中參與計劃和抽像思維的部分——會活躍起來。

這意味著我們現在很容易出現前額葉皮層萎縮的問題,因為我們的獎賞回路已經成為生活的主要驅動力。

攝入高多巴胺物質並不是影響延遲折扣的唯一變量。

例如,在瞭解生命有限性的情況下,與那些在資源豐富的環境中長大的人相比,在資源貧乏的環境中成長的人可能會更加看重即時獎勵而不是延遲獎勵。與大學生相比,生活在巴西貧民窟的同齡人往往不那麼看重未來的回報。

貧窮是成癮的風險因素之一,特別是在一個容易獲得廉價多巴胺的世界里,這不足為奇。

空閑帶來無聊

我們現在擁有越來越多的空閑時間,隨之而來的是無聊。

農業機械化、製造業機械化、家務勞動機械化,許多以前耗時的勞動密集型工作都實現了機械化,減少了人們每天的工作時間,從而留出更多空閑時間。

在美國南北戰爭(1861—1865)以前,無論農業還是工業,普通勞動者一天通常要工作10到12小時,每週工作六天半,每年工作51周,每天用於休閑活動的時間不超過兩小時。一些勞動者,通常是移民婦女,每天要工作13個小時,每週工作6天。還有一些人要以奴隸的身份干苦力活。

相比之下,從1965年到2003年,美國人的空閑時間每週增加了5.1小時,每年增加了270個小時。到2040年,美國人每天的空閑時間預計為7.2小時,而每天的工作時間僅為3.8小時。其他高收入國家的數據也基本類似。

美國人的空閑時間因受教育程度和社會經濟地位的不同而有所差異,但結果可能與你預想的不同。

1965年,受教育程度較低的美國人與受教育程度較高的美國人所享受的空閑時間大致相同。今天,高中學曆以下的美國成年人所擁有的空閑時間比大學本科及以上學曆的成年人多42%,其中工作日的休閑時長差異最大。主要是因為未取得大學學位的人會出現就業不足的情況。

多巴胺消費不僅是一種填補業餘時間的方式,也成為人們不參與勞動力市場的原因。

經濟學家馬克·阿吉亞爾(Mark Aguiar)與同事在文章《空閑時間的享樂與年輕男性的勞動力供應》中寫道:“在過去15年中,21歲至30歲的年輕男性的工作時長比年長男性或女性的工作時長呈現更大幅度下降。自2004年以來,時間使用的調查數據顯示,年輕男性顯然將他們的空閑時間投入在了電子遊戲和其他娛樂性電腦活動中。”

作家埃里克·J.伊安內利(Eric J.Iannelli)曾在作品中提及自己的成癮經曆,內容如下:

現在看來,幾年前的我彷彿經曆了另一段人生,一位朋友對我說:“你的生活可以簡化成一個由三部分組成的循環。第一部分是獲得快感;第二部分是變得一團糟;第三部分是控製損失。”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最多兩個月,但他已經多次看到我因酗酒而昏厥——當時我正陷入無休止的成癮漩渦之中,這隻是其中的一個顯著表現——因此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問題。他苦笑著,繼續用更加籠統的方式進行假設——而且我猜,是半開玩笑的方式——成癮者感到厭煩或因無法解決問題而沮喪,他們本能地設計出胡迪尼式的困境,在沒有其他挑戰出現的情況下,將自己解脫出來。當他們成功時,藥物成為獎勵,當他們失敗時,藥物成為安慰品。

解決方案

我們渴望在這個世界中獲得喘息機會——暫時脫離為自己和他人設定的不可能實現的標準。大腦在持續不斷地運轉: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我不能那樣做?看看他們是怎麼對我的,我怎麼能這樣對他們?我們自然想從這無盡的思索中尋得暫時的解脫。

因此,任何一種可以讓我們逃避現實的享樂機會都具有吸引力:時尚的雞尾酒、社交媒體的回聲室、放縱地觀看真人秀、靠網絡色情及薯片和快餐度過的夜晚、沉浸式的電子遊戲、平庸的吸血鬼小說……這個清單真是無窮無盡。成癮物質和行為給我們提供了喘息的機會,但從長遠來看,它會加劇我們的問題。

如果選擇直面現實,而不是逃避現實,結果會怎麼樣?如果我們沒有將這個世界拋在腦後,反而沉浸其中,結果又會如何?

你應該還記得我的病人穆罕默德,他嚐試了各種自我約束的方法,試圖限制自己使用大麻,結果總是很快就故態複萌,從適度使用迅速演變為過度消費,最後成癮。

當穆罕默德再一次嚐試克製大麻使用的時候,他來到舊金山北部的觀光小徑雷斯岬(Point Reyes)徒步旅行,這樣的活動曾給他帶來諸多快樂,他希望能從中尋得慰藉。

然而在每一個轉彎的彎道,吸食大麻的情景便曆曆在目——過去的徒步旅行幾乎都是在半醉半醒的狀態下進行的——因此,對穆罕默德來說,徒步旅行不是消遣,反而成為因渴求而導致的痛苦掙紮,並使他回想起失敗的經曆。他絕望地發現自己永遠無法解決大麻問題了。

然後穆罕默德迎來了“頓悟時刻”。在一個觀景點,他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和朋友正在吸大麻菸捲,他將相機舉到眼前,對準附近的一株植物。他看到一片樹葉上有一隻甲蟲,於是將相機鏡頭對焦,放大了甲蟲鮮紅色的甲殼、有條紋的觸角和毛茸茸的腿。他被迷住了。

他的注意力被照相機十字線上的生物深深吸引住了。他拍攝了一系列照片,然後又從其他角度拍了許多照片。在接下來的徒步旅行中,他不時駐足為甲蟲拍攝特寫照片。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對大麻的渴求就減少了。

“我必須強迫自己不要亂動,”在2017年的一次交談中,穆罕默德告訴我,“我必須在完全靜止的狀態下才能拍出一張清晰的照片。在這個過程中,我必須腳踏實地、全神貫注。我在相機的另一端發現了一個奇妙的、超現實的、令人難以抗拒的世界,與我借助毒品所創造的世界不相上下。但顯然前者更好,因為它不需要毒品。”

幾個月後,我意識到自己與穆罕默德經曆了相似的康複之路。

我決定重新投入到對病人的治療中,將注意力集中在工作最有價值的地方:隨著時間的推移與病人建立關係,並專心傾聽病人的講述,使世界變得更加有序。這樣一來,我得以擺脫強迫性閱讀愛情小說的問題,步入更有價值、更有意義的職業生涯。我在工作上取得了更大的成就,但這種成就並非我刻意追求的結果,而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副產品。

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一種方法,讓自己完全沉浸於生活之中。不要逃避你試圖逃離的一切,而是停下來,轉身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