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之美,美在哪兒?

來源:中國新聞社

中新社記者:路梅

全文字數:3320

預計閱讀時間:11分鍾

漢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既表意也表音。由象形文字演變至今,漢字集形象、聲音和字義三者於一體,有獨特魅力。台灣作家張大春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表示,漢字是蘊含著中華文明體量的一種審美。民間若能形成研習書法的風潮,將賦予漢字文化更鮮活的生命力。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漢字如何從甲骨文演變成今日的樣貌?

張大春:每個漢字都有它的形成脈絡。東漢學者許慎在《說文解字》里,為說明漢字的發生、演變和構造原則,將其概括為“六書”,即像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其中,單一字符分為象形和指事,較為複雜的有會意和形聲,比較特別的是轉注和假借。漢字通過這些途徑讓原來有限的字形得以擴充,非常有趣。

例如,要表示方向這個抽像概念,東西南北都是假借字。“東(東)”,是“木”字後面有個“日”,就像太陽從樹林後面升起來,日出為東,非常有影像感;“西”,其實是個鳥巢,下面的方框本是圓的,整個字如同樹枝上掛了一個鳥窩。古人觀察到鳥大多選擇在樹的西側築巢,以避免過多的日曬,就借用“西”來表達方向。表示鳥巢本身,則變成給“西”加一個“木”,用“棲”來表示。

漢字發展曆程中,字義和用法不斷髮生變化,對於文字的由來及解釋,很多時候是人們發揮想像,各有各的道理,很難說哪個是最正確的。據載,北宋時,王安石曾說:“波”是“水之皮也”。蘇東坡反駁:“依汝之說,‘滑’字豈非水之骨?”王安石無言以對。

因此往前追溯,可以認為,從甲骨文開始,漢字經曆了一個大造字時代,人們以使用為目的,根據表達意思的需要造字。這個過程十分漫長,直到秦統一文字之後,漢字才逐漸穩定下來,較普遍地通用。

位於北京的國家博物館內的“證古澤今——甲骨文文化展”展出的“王賓中丁·王往逐兕塗朱卜骨刻辭”卜骨。侯宇 攝位於北京的國家博物館內的“證古澤今——甲骨文文化展”展出的“王賓中丁·王往逐兕塗朱卜骨刻辭”卜骨。侯宇 攝

中新社記者:自古以來,漢字為何有多種字體的演變?

張大春:秦始皇時代,小篆字體創立,漢字筆畫減省,六國文字統一,讓人們能更廣泛便捷地彼此溝通。至漢代,公文書寫量增大,為提高書寫效率,便有了隸書和章草。可以看出,從大篆、小篆,到隸書、楷書,漢字發展除了時間曆程,還有筆畫變化,最主要的趨勢是簡化。所以說,將漢字簡化,並不是大陸從20世紀50年代才開始做的事情,曆朝曆代其實都在發生。

投影出的“兔”字自甲骨文開始的字形演變。侯宇 攝投影出的“兔”字自甲骨文開始的字形演變。侯宇 攝

中新社記者:中國人重視書寫美觀,大概從何時開始?

張大春:字寫得好不好看這件事變得重要,大概始於東漢到三國時期。在此之前,人們對書法的審美或許也有,但文獻上鮮有記載。時至東漢,文學家趙壹用“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來形容當時許多人對書法的癡迷狂熱。甚至後來流傳這樣的故事:三國時期魏國大臣、書法家鍾繇,向韋誕借蔡邕的真跡。韋誕不肯借,鍾繇憤然捶胸,直至吐血。曹操用五靈丹施救,鍾繇才得以活命。無論故事是真是假,至少意味著書法已不僅是表達和溝通的媒介工具,開始承載對美的追求。

東漢書法家崔瑗提出“書勢”的概念,很多人認為指的是氣勢,與書寫者的人格有關。但我認為,“勢”指的是字的線條結構,講究的是字的筆順、形態,結構的嚴密、均衡,筆畫之間彼此撐持等審美要求。

逐漸,書法從對單字的講究,發展為對整行、整幅字文本行款的講究。南朝梁代書法理論家庾肩吾在《書品》中,以“上、中、下品”來品評書法,把東晉書法家王羲之的書法列為“上之上”,掀起了學習王羲之書法的熱潮,也在較短的時間內鞏固了對漢字書法的審美標準。

存世的書法有一個顛撲不破的大的主流,即“二王”美學系統——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楷書。這是書法美學很獨斷的一面,從唐朝以來,人們熟悉的唐楷四大家“顏柳歐趙”,宋四家“蘇黃米蔡”,明代“吳門四家”,以及影響整個清代書法的董其昌,他們的書法備受推崇,往前追溯,其實都源自“二王”。

“蘭亭特展”及“蘭亭珍拓展”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展出,一名參觀者在“蘭亭搨本”中流連忘返。韋亮 攝“蘭亭特展”及“蘭亭珍拓展”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展出,一名參觀者在“蘭亭搨本”中流連忘返。韋亮 攝

但把“二王”作為書法典範,其實曆朝曆代,包括當代的書法家們也不見得完全服氣。因此,書法美學既有唐楷的穩定基礎,也有許多嚐試突破的進步。在宋朝,蘇軾引領了“尚意”的書法潮流,認為書法應該具有生命力。蘇軾與黃庭堅亦師亦友,他們都喜愛文學書法,經常聚在一起切磋詩文,推敲書法畫藝。有一天,黃庭堅拿自己的得意書法作品給蘇軾看,蘇軾卻嘲笑說,你的字像死蛇掛在樹上(“枯樹掛死蛇”)。黃庭堅則反嘲,老師的字像蛤蟆被壓扁在石頭下面(“石壓蛤蟆”)。說罷,二人相對大笑。從這個小故事可以看出,他們都在嚐試跳脫出“二王”的體系,做出某種改變,不寫那麼方方正正的字。

草書的出現,則把漢字原先規矩的筆畫,從單純的線條變成了黑白佈局的章法,是書法史上的重大革命。楷書到草書之間有很大的表現場域,清代以後很多書法家在此中有所發明。漢字書法展現了筆、墨、紙和寫字的人之間的互動與呼應,進而成為藝術的一個主流門類,這樣的獨特現像在西方文字系統里是沒有的。

參觀者在觀看以李白詩文為內容的草書作品。泱波 攝參觀者在觀看以李白詩文為內容的草書作品。泱波 攝

中新社記者:除了書法審美之外,漢字之美還存在於哪些方面?

張大春:漢字還有一種獨特的表現力是別的文字無法相提並論的,即字義與音韻的結合,以及字與字組合的文法,讓每一個漢字都既是美學載體,又是美學對象。

我最近在讀白居易詩。其中有一句“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這是一首七律詩,詩人用短短兩句14個字,就將對美麗少女蘇簡簡在13歲香消玉殞的惋惜表達得淋漓盡致。這兩句詩用毛筆寫在宣紙上,一定有一個行款,不同的字、不同的筆畫數,如何調整佈局,形成一個具有美感的陣容,只有漢字書法能做到。

在漢字文明體系里的人們,能自然而然地對這兩句產生帶有畫面和聲韻的美感體驗。彩雲和琉璃,都是美好的事物,“散”和“脆”都指向消逝,生命的消亡感躍然紙上。這就是漢字書法里包含的文化底蘊所展現出來的美。

所以說,漢字的美不是某一個單純面向的美,而是包含了字形、字義、音韻的結合體,蘊含著中華文明的體量在裡面的一種審美。

天空出現的“七彩雲”景象。駱雲飛 攝天空出現的“七彩雲”景象。駱雲飛 攝

中新社記者:在電腦、手機打字的現代,人們是否還需要練習書法?

張大春:儘管我從不自認為是書法家,但近年來堅持每天都練習書法。不論這一天如何,我都會想辦法、找時間、創造條件寫一會兒字,哪怕是在外地,有時用路邊散發的廣告傳單背面寫。有時晚上醒來睡不著,就去寫寫字再睡。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如果說提倡書法,那關鍵不在讓字寫得好看,重點是讓人們通過寫字,瞭解造字。這其中的原理、原則及流變,包含了文化形成的基礎,是整個中華文明進程的一部分。如果只用拚音輸入法打字流傳,漢字文化的消亡則難以避免,但只靠寫毛筆字來維繫也幾乎不可能。如果書法僅靠製式教育,沒有成為日常生活里的必需,就很難廣泛地在生活的土壤里紮根。

大陸有十幾億人口,倘若民間能設立10萬所書法教室,形成討論研習書法的風潮,書道即大興矣!這會對漢字沉寂固定已久、甚至有些僵化的美學有所突破,產生新的創造力,賦予漢字文化更鮮活的生命力。

十幾年前,我曾訪問一位輔仁大學的心理學家,他的研究和阿爾法腦波有關。科學界通常認為,阿爾法腦波的出現代表人處於平靜、安詳的狀態,並擁有更多創造力和靈感,大腦有相對較多阿爾法腦波的人,較少緊張和焦慮。

這位心理學家研究發現,練習漢字書法的人,不論是富有經驗的書法家,還是初學的小學生,只要開始寫書法,短短的十幾秒到幾十秒之間,大腦就會出現阿爾法腦波。而一位修為深厚的佛教高僧打坐入定,少則需要3到5分鍾,多則30分鍾,才能出現阿爾法腦波。至少從這個角度出發,也值得好好推廣漢字書法。

紹興蘭亭書法藝術學院學生正在蘭亭書法博物館書寫《蘭亭集序》。袁雲 攝紹興蘭亭書法藝術學院學生正在蘭亭書法博物館書寫《蘭亭集序》。袁雲 攝

中新社記者:普通人要如何開始練習書法呢?

張大春:我建議以古人為師,從臨帖開始。只要忍住自己覺得寫得醜這件事,每天寫兩張紙、大約一兩百字,半年後就會不再發愁,因為已經能寫得跟帖很接近了。在臨帖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會產生一些瑣碎的、關於造字的念頭,使得人跟字之間的感情愈加親近飽滿。如果堅持兩三年,寫通兩三個帖之後,就可以自行運用書法寫信、寫春聯、寫手劄等,記錄生活。

在臨帖這件事上,我的收穫很大。沒事就抄寫唐詩宋詞固然看起來風雅,可是沒有太大用處。書法要有生活支撐,在生活中運用,跟人的關係才會更緊密,詩詞歌賦也是如此。有時我與朋友溝通會把內容手寫在紙上,拍照發過去,而不是用手機去打字。例如,我跟小學同學、也是麻將之友邀戰或記戰的書信,就會用毛筆寫下來。這不是書法作品,沒有文藝範兒,就是俗人俗事、日常生活,這是我寫字的宗旨。

受訪者簡介:

張大春,台灣作家,祖籍山東濟南。好故事,會說書,善書法,愛賦詩。台灣輔仁大學中國文學碩士,曾任教於輔仁大學、文化大學,現任News98電台主持人。曾獲多項華語文學獎項,近作《聆聽父親》《認得幾個字》《大唐李白》系列、《文章自在》、“春夏秋冬”系列、《見字如來》《我的老台北》等。

原標題:《張大春:如何從字形與音韻欣賞漢字之美?| 東西問》

文字編輯:徐皇冠

圖片編輯:熊然

排版:王伊萌

責編:程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