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的南方|作家宥予:植物隨隨便便就活了,還活得那麼狂妄

“想像的南方”是澎湃新聞翻書黨推出的關於“南方”這一生活樣態的系列討論,側重文化、生態與流動等方面。

又逢廣州雨季。

下班的人們撐著傘,急促地走在老式騎樓逼仄的過道上,像剛從洞里匆匆逃出的螞蟻。雨不停歇,打在樹梢、廊簷和波光粼粼的地上,人的思緒也好似都被融在了彷彿無止無休的雨中。 

5月底,我在廣州中山圖書館附近的一家茶飲店見到了小說家宥予。在這棟嵌在腸粉店、燉品店、學校、茶餐廳當中的民居二樓,我們聊了聊人的流動、融入和新生活。

宥予宥予

宥予是90後,出生在河南夏邑。開始全職寫作之前,他曾輾轉鄭州、上海、保定等地,做過寵物公司銷售,也開過餐館。來到廣州也出於隨機,就這樣一直待了下來。

如今五六年過去,故鄉的雨,他鄉的雨,早已分不清了。愛好文學的人已經安頓下來,開始寫腦海里的一部部小說,像另做一份職業般,過著早起、閱讀、去圖書館寫作的規律生活。

2023年,留在廣州的宥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撞空》,以對於都市青年虛浮感的精準刻畫而獲得刀鋒圖書獎頒發的2023年度青年小說家,自此打開了職業作家的道路。他此前發表在期刊上的數個中短篇也將於今年夏季集結出版,包括《塞里史龍洞》、《扒火車》等,形態不一,結構多變,涉及仇恨、死亡、恐懼、猜疑。

近年來,在公共視野中,南方作為一種想像的疆界,日益豐饒。這裏的南方,不只是地理界限上的,更是一種心靈的指涉,興味已經從長江南岸一路抵達粵閩,以至南洋。中國文學里一直存在有關南北氣質的討論,中原則是穩重的,與土地捆綁在一起,承載著諸多曆史責任敘事。但在今天的語境下,當人們提起南方,更像是表達一種對於豐富性的寄託,一種不斷遊移的立場。

如今區分南方北方,在現實層面上,真的有那麼大的區別嗎?當一個人第一次來到上海、北京或是廣州、深圳,很大可能TA會沿著大體相似的citywalk路線漫遊一番,在味覺上感歎一下差異,僅此而已。更進一步而言,取決於身份的不同,他們往來的空間環境又常常局限於各自所在的區塊以及所能接觸到的社群,被看不見的權力邏輯所塑造。各個城市都在展示它的資本和政治力量,城市的外在特徵不斷趨同,但由於區域經濟發展以及文化包容度的差異,更隱蔽的角落里確實正生發著不同。這裏包括但不限於曾經滋養北方的小雜誌和藝術團體紛紛南下,青年們離鄉又回鄉,以及文學、大眾媒體致力於重新發掘、詮釋大眾群體的真實經曆。正是移動和與異質體驗的接觸讓人們被迫在衝撞中反思自己,在聚集了無數存在和體驗的今日都市,應該如何爭取自由和表達?

與其糾結於文學的地域邊界,也許承認當下普羅大眾的遊移不定比製造一個明確而清晰的城市身份更有現實意義。城市或方位,與其作為一個地理界線,不如說只是一個觀察的出發點。在這個意義上,想像南方不啻為一種堅定的表達,或是重要的審美參考,它意味著我們要改變自己的觀察視角,意味著對現實甚至自我意誌的重新思考和梳理,以及對個體經驗的肯定。從地理的、當地的和原始的個體經曆出發,通過不斷的闡釋和表達看見多樣化的生活樣態,以此拓寬邊界、打破困境。於是,作為中原人來到南方生活的宥予,似乎正好切中我們從另一個方位探視南方的意圖。

宥予在採訪中談到故鄉給自己留下的烙印。在那片廣袤的中原大地,人們過著平淡、缺乏驚奇的生活。貧瘠迫使人出走,流動在各地,就像孢子一般,被風吹到哪裡,就在哪裡紮根。

在《撞空》這本書里,主人翁也是一個出生在中原的“廣漂”。宥予為這個年輕男人賦予了一個不知所終的面貌。他對一切不置可否,帶著幾分猶疑地工作、戀愛、發牢騷,沉默又順從地按照都市慣性漂浮著,直到有一天,像要打破一種寂靜般,主動墜入了流浪生活。

當一個出生在中原大地的人來到南方,他能夠如何與這裏發生關聯?在宥予的故事里,主人公何小河通過與愛人的感情維繫著與廣州的虛弱聯繫,借食物與“這方土地套近乎”,似乎很順利地,日常語言里也長出了幾句本地白話。而當感情逝去,這一切又被迅速抽走,連回憶里與前女友分享蘿蔔糕、糯米雞的溫情記憶,也幾乎像是“鑿壁偷光”。在這樣的時刻,對於無所依憑的主人公而言,虛無反而成了最真實的現實。 

也許是基於自身經曆,宥予為何小河書寫的南方世界充滿異鄉人的漂泊感。這是個時時在質疑生活、試圖尋找生活、又總是在生活邊緣打轉的人。借筆下人物之口,他寫道,“像我這種不再有故鄉的人,最終留在哪裡沒什麼區別”。小說家用攝影機一樣的視角,冷淡地觀看著主人公的生活,用豐富而近乎刻意的場景描寫和無數意象堆積,展現了外地人何小河眼中熱鬧又疏離的廣州。

但宥予本人並不在意任何有關廣州或南方的意象。與其說是廣州在故事里起了什麼作用,不如說是故事剛好發生在了這片土地,就像他此時剛好住在這裏。在虛構的情節里,故事發生在南方或北方,出現在廣州還是上海,似乎只是一個巧合。至於這裏充裕的雨水、恣意生長的樹枝和似乎更自我的人們為小說家帶來了多少靈感或煩惱,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澎湃新聞:你來廣州多久了,當時是什麼契機過來的?

宥予:我2018年末就過來了。之前在鄭州待過一段時間,後來又去了上海待了。我一直不是一個有很清晰人生規劃的人,就是說一步步做什麼事,升職、賺錢、買房子、談戀愛之類的。一直沒有這個概念,只是說找個活幹了,糊個口。當時,我在保定的飯店不準備做了,剛好我妹妹在廣州讀研究生,說要不你先到廣州來,就這樣來了。

澎湃新聞:《撞空》里有很多關於廣州的描寫,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從你的個人體驗出發,你是怎麼處理與它的關係的?

宥予:我這個人好像一直都沒有太……就是我好像是到了哪兒,就在哪兒生活。我個人的情緒其實很少,或者說我只是去感受,並沒有太多認為它好或者不好的情緒。之前也有人問我廣州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其實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但當你走在它的街道上,你能夠感受到街道的語言。街道在說話,你得能聽見。有時候,它不只是一種獨屬於廣州的印象。比如說,可能是在回南天的時候,有幾天放晴,刮著風,街上的葉子落在地面上,陽光打了下來,就像水波一樣。我感受到的其實是某種像童年的秋天的記憶,還有一些街道,你走在其中,通往的可能是一些國外電影帶給我的那種氣質。這個時候,我就會懷疑,我感受到的廣州是廣州嗎?我知道的廣州的聲音真的是完全屬於廣州的聲音嗎?

不過,我其實也不太會去困擾什麼是廣州的聲音。現在我住的房子在9層,旁邊有個老太太。從我搬過去第一天,她跟我打招呼,她跟我說自己老公五月份在樓下打麻將時死了。她普通話不好,我又不會粵語,只能大概聽懂她一些話。之後每次遇到,她都要說這個事情。有時我在廚房做飯,因為我那個廚房的窗戶外面是走道,我正洗著碗,老太太就突然出現在窗戶邊上跟我講話。那個房子也比較老,總能聽到各種聲音,尤其半夜的時候。感覺老房子可能年份也夠了,如果出現個鬼魂啥的也很正常,是允許的。但後來,我發現,天台的聲音來自一條黑狗,是它晚上拖著鐵鏈子時發出來的。黑狗是老太太的兒子之前養的,但是兒媳懷孕後不能養了,就送給了老太太。那狗很大,老太太的房間挺小的,所以她就把它養在天台上。你看這個天台,本來其他人可能也要上去曬個被子之類,但是有了那條大狗之後,基本上(地方)就只能(讓)給它。這件事情給她與鄰里的關係造成了一些影響。有些夜裡,我聽到那個聲音,就好像看到老太太夜裡醒了,也在一遍遍聽那個聲音。那種時候就會覺得,如果說和廣州真的有什麼聯繫,可以有一個縫隙更好地進入,而不再是和它平行的一個狀態,如果說有這麼一個縫隙的話,就是這個吧。

澎湃新聞:你住過這麼多地方,會覺得廣州相比其他城市有更多的縫隙可以進入嗎?

宥予:對,廣州不像上海或北京有一個很明確的生活樣態。當你提上海,你就知道上海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大家的印象都很清晰,這種清晰過於強大的話就會遮蔽掉別的東西。但廣州是沒有很清晰的,你可以有更多可能。我不是四月去了趟上海嘛,我起得很早,5點鍾就醒了,6點鍾起來吃了早飯。我以前在南碼頭住,我就騎了輛共享單車從前灘騎到南碼頭,騎著騎著停到那兒後,就走在東三里橋路那邊。它變化不大,只有一些小的更新:有些店舖換了,有個便利店不在了,路口的一家早餐店也沒了。但是它的很多東西仍然在那兒,甚至你感覺到那兒的老人都還是那些人,好像你還很熟悉似的,但其實之前也不認識他們。你會覺得,我們可能永遠在時間上最前端的泡沫里,過去的東西還在發生,它和當下其實是同時存在的。

我還去找了我之前住的地方,因為它的入口有些變化,我找了好一會兒,不過最後還是被我找到了。那個房子在二樓,我看到那兒曬的是別人的衣服。我還在窗戶後面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形式感拉滿。有一個大貨車拉著東西在我面前停下來,那條路挺窄的,我得起來給他讓道,司機問我說出口在哪兒。我其實不太確定了,只是有一點印象,就給他指了個地方。他們說行,停下來開始卸貨,我就趕快跑了。萬一不對,再碰見多尷尬。我也不知道為啥我沒有說自己不清楚,說我不是在這兒住的人。就好像想有這麼個偽裝,好像還是生活在這兒的一個人似的。

澎湃新聞:所以你會覺得讓你對一個城市產生感情的,最終是歸因到它的生活更讓你感到滿足或者親密是嗎?

宥予:這個可能和街道有關,當我在那兒的時候所感受到的和周圍一切的關聯。過去,我從村到鎮到縣級市到省會城市再到地級市,感覺上都是平等的,我都會感到自己擴散出去,挺自在,也會有某種消耗,感覺周圍所有的東西、所有的細節都有某種呼應的感覺在,不管是人也好,牆上的小斑點也好。我現在甚至不太在外面走、逛街啥的,因為會接受太多信息,這個感覺就真的會覺得,哇很過癮,很沉浸。但當你結束回去之後,就會覺得特別平,像整個人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樣。

說實話,就我的審美基底來講,還是平原塑造的,尤其是我們那裡,真的是平原腹地。小時候,我沒見過山,全部都是平地,就很枯燥,比沙漠還枯燥,因為沙漠它本身形成了某種地貌,那個壯闊就能擊中你,但平原它沒有這些,顯得很無趣很無聊。但是,當你一年一年地進入其中的時候,它會有一種特別浩蕩的力量,會瀰漫你。從此以後,你再看山也好,海啊河什麼的也好,它都單調了一點。因為平原的發生和時間有關係,它足夠無聊,足夠無聊到一定程度後,就反而會生發出一種巨大的東西籠罩著你,尤其是你一年一年的那種,植物在生長髮芽,枯萎又死掉,然後又重新長出來。尤其是土地,這些土路夏天的時候會長出浮塵,那是比沙子更細的沙土,非常細,跟面一樣細。但是秋天以來,大風一刮,所有的浮塵都不見了,地面是潔白的、堅硬的、光滑的,非常非常白。經過夏天的溫度,水也蒸發了,地面太白了,像雪一樣白。有時候,你抬頭一望就是天,以及地平線。晚霞可以籠罩半個天空,你會看到樹的剪影,都是普通的樹,你就遠遠地看著它們。

在廣州這邊,有時候你會被生命本身震撼到。在我們那兒,有時候種點東西不是那麼容易,尤其是養一些花啊或者植物什麼的,你要倍加小心,怎麼施肥、怎麼搭配、水怎麼澆,溫度怎麼弄,要特別小心翼翼才能把某些植物養起來。但是在這裏,我感覺它隨隨便便就活了,還活得那麼狂妄,就像海芋一樣,在北方長得很小,但在這裏就長得十分碩大,甚至有點怪異的感覺,你都會有點害怕它。

澎湃新聞:你在故事里有不少用到粵語的地方,你是也學了怎麼說粵語嗎?

宥予:我沒有,我不會粵語,但是我會用翻譯軟件。他們常用的那些最基本的語氣詞,我大概是熟悉的,然後用幾個翻譯軟件對照。當時我也不認識廣州人,我認識一個潮汕人,我讓TA幫我過了一遍粵語,但是他們那邊的語言還是不一樣的,所以最終還是用粵語字典查了一遍。用粵語的程度我也仔細考慮過很久,就是(書中)小河和小港的接觸過程中到底用不用粵語,或者用到哪種程度。因為一般廣州人和一個不會粵語的人打交道的時候,他不會和你說粵語,但因為他們是足夠親密的關係,小河又不是說排斥的狀態,所以我就覺得他們在接觸的過程中,偶爾小港說一些簡單的粵語,肯定是這樣的,尤其是在她與媽媽相處的過程中。

澎湃新聞:關於何小河這個主角的人物設置,對他來說,可能除了語言之外,食物也是他理解廣州的一個線索,好像在他流浪前後,食物的溫度都變化了。食物也是你個人在理解廣州、理解南方里的一個重要坐標系嗎?

宥予:來到廣州之後,我的味覺更開闊了。以前就是吃個鹹、吃個辣,但到這邊之後越來越不太吃鹹了,會更加接受食物本身的各種味道。我有時中午不知道吃什麼,就會吃一碗牛三星湯,它是清湯寡水,有一些牛雜,上面撒一些韭菜,別的什麼也沒有。

澎湃新聞:其實這個故事可以發生在廣州,也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

宥予:在某種程度上,每個城市都有一點它的特色,但同時又都有共通的地方,就是一種符合都市景觀想像的生活方式。這個東西其實是相同的,和在哪個城市沒有太大關係,你在上海遇到的問題和在廣州遇到的問題其實是一樣的,沒有太大區別。現在我們在處理城市的時候其實有兩個方向,一個是去處理我不知道算不算一種後現代都市生存狀態的東西,關於這種狀態背後人的處境、人與人之間新的關係,還有一種就是你深入到城市里更傳統的街道,去處理一些那裡的故事和議題。

大家會有一個共有的現實層面,在這個層面上我們能看到人物的動線,說實話我對這些東西興趣沒那麼大,甚至說可能很多在現實中尺度很大的東西,在我看來它非常小。一些在當時看來強烈的情感,如果你從現實層面去處理它,它是挺大的,但你從另一些層面再去看這個事,它其實沒那麼大,另一些無形的也許說不清的東西反而是更大的。 

對我來說,我覺得有一個屬於我的世界,我要把它呈現並翻譯出來。我並不會那麼在意它在現實層面一時一地的形態或得失,我在我的世界里把它們全部翻譯出來之後,它們才反而是屬於我的。在我看來,那些最好的寫作者其實都是在寫他們的世界。寫人的時候,不是說要把現實給你搬出來,甚至我覺得這樣做是值得警惕的,就是有時候我們還原現實或忠誠於現實到哪種程度,因為有些時候你對現實的忠實反而是一種固化。還是要提供一些不同的世界。像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像門羅也好,門羅雖然是紮紮實實地深入到人,但其實是在書寫屬於她的一整個精神世界。很多時候,真的不是說人物在命運中怎樣遭受了重創,而是某種散發出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也好、波紋也好,籠罩了你的閱讀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