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求職記”:被“35歲”卡住的不止考公人,還有進廠打工人
從20世紀80年代第一批農民工帶著鮮明的身份標識進城,到今天,人們已很難在街上看到穿著樸素藍布外套,拖著蛇皮袋的昔日典型農民工形象。
新一代的農民工,也不再認同這個身份標籤,他們甚至摒棄了老一輩“掙錢回家蓋房”的行為模式,即使他們依舊選擇了刻板的、枯燥的流水線。
在上海,誰在進廠?他們是怎麼找到一份工作,怎樣生活的?從農村到城市,他們走過了怎樣的路?過去半年里,我們把上海浦東、鬆江、閔行、寶山等幾個製造大區的勞務市場跑了一遍,以一個記者的身份,有時是一個求職者的身份,穿梭在一家家中介公司之間。
我們發現,如果把有沒有受到高中以上教育作為一條分割社會人群的紅線,紅線之下的這些年輕人,這些新一代農民工,在宏觀世界的變化里,一方面在城市產業革新中不斷調適,另一方面又擁有鮮活、富有張力的生命底色。他們在瀟灑與徬徨之間切換,在進擊與暫歇中橫跳,一如我們每個人。
這組調查一共三篇,首篇記敘了我們在勞務市場上的真實見聞。
1
上海影視樂園車墩影視基地,儘管位置偏了些,卻從不缺穿著旗袍漢服進去“做夢”的遊客。可只要穿過北門走到影視路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會提醒你:歡迎回到現實世界。
這條街,和向北兩個路口的北鬆公路、虯長路,共同組成上海最大的勞務市場——車墩人力資源市場。鼎盛的時候,這裏活躍著數百家勞務中介,每天至少有2萬農民工來找工作。
影視路最喧鬧的時刻是早上6點,一輛輛大巴停在中介公司門口,接走當天進廠的人。一陣沉寂之後,再迎來人流,大概是下午2點左右。那些被拉到工廠體檢、面試過的工人,會被刷掉一批。他們需要再次回到市場,落實第二天的去處。
勞務中介公司的廣告板又大又厚,上面貼滿各類招聘信息。絕大多數農民工不提問,只默默瀏覽。
廣告上工價一欄往往是黑體加粗標亮的字,大家都喜歡擠在寫著每小時工價26元的地方看,而不看哪怕25元的。這時,中介大姐一般會忍不住跳出來:別看了,這個廠今天招滿了。
達豐電腦公司,上海鬆江規模最大的電子廠之一。它的廣告位顯眼地擺在幾乎每家中介公司門前。前些年它開出過高工價,有人進去一個月拿了一萬多元,好多農民工心嚮往之。但“聽說現在工資沒那麼高了”,有人說。
即便“工資沒那麼高了”,王曉江還是被達豐電腦公司刷下來了。這個30多歲的年輕人,重新回到市場。“面試的人多,人家就留了兩三個。”
人力市場里很少有鮮明的悲喜起伏,沒被錄取,並不能讓人失落。畢竟,崗位和機會一波接一波。
在浦東最大的勞務市場之一,上川路零工市場,參加面試的50人排成一路縱隊。輪到誰,就面對一部手機,在椅子上坐下。
手機那頭是“組裝廠的人”。組織面試的文員巧巧要求面試者對著鏡頭“舉起兩隻手,動一動手指。翻到背面,再動一動”。面試者最多再問兩句:你進過廠嗎?能接受夜班嗎?僅僅半小時後,50人的面試就完成了。人們散去,等待最後留用的30人名單。
“你緊張嗎?”“不緊張啊,找工作都這樣,他們(工廠)就是看看身體狀況,有進廠經驗的最好。”劉增偉向我傳授經驗。他24歲,已經在上海進過4個廠。
在巧巧看來,面試真像個“隨機事件”。“他們進廠做最簡單的工作,裝卸或者擰螺絲,工廠也不會細看細問。”
而在農民工眼裡,工廠亦是商品。北鬆公路上的藍帝勞務,每天會在500人微信群裡發佈二三十條招聘信息。其中,“手機香菸打火機都可以帶”“含餐補、無體力活兒”“無拘無束”“車接車送”等信息會另起一行、著重強調。個別工廠甚至會附一句“早午餐豐盛”之類。
“現在大家都不大喜歡到市場找工作,躺在床上看看手機,哪個工作吸引人,再私信我們報名面試。一般這種吃住條件好的都很搶手。”藍帝勞務的中介大哥說。
找工作,找出了一種逛淘寶的鬆弛感,就像是選“贈送五件套”,還是“滿300減50”般隨意。“但沒有人會像他們(新一代農民工)這樣,輕易接受今天去這裏上班,明天換下一座城市。”在上海大學經濟學院副教授向寬虎參與的研究中,這些年輕人在一個崗位上工作的時長中位數大約只有40多天。而且從去年開始,零工現象加劇,平均工期在縮短。
太陽西沉時刻,車墩人口文化廣場歡呼聲四起。打牌的人漸入佳境,觀戰的人越聚越多。老夏沒參與,躺在一個健身器材上聽歌。“這些人都是今天沒找到工作的,先玩兒一會兒,明天接著找。”他說。
享受著黃昏,一天的疲憊和沮喪似乎被撫平。這裏的人們相信,成千上萬份招聘啟事,最終都會許他們一個著落。
2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勞務中介是個不規範的行業。中介公司手裡把握著絕對的信息資源。來找工作的農民工,必須先交一筆中介費,才能獲得被引薦的資格。而工廠想要找人,也要先給中介一筆人頭費或管理費。
直到最近5年,一場世紀疫情和全球性製造業格局的加速調整,才讓國內的勞務市場出現了顛覆性變化。“現在人是最寶貴的資源,我們一分錢中介費不收,也要給他服務好。” 上海玉邦勞務派遣有限公司總經理管玉清說。
一家總部在崑山的打工網站,免費為勞動者提供工作信息。如果面試失敗了,後台還會及時推送其他崗位,直到解決就業。“這是勞動力結構變化和法律法規完善的必然結果。”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助理研究員李鵬飛說。
2022年,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民政部、財政部、住房城鄉建設部、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印發了《關於加強零工市場建設 完善求職招聘服務的意見》。去年以來,上海市就業工作領導小組發佈《關於印發〈關於優化調整穩就業政策全力促發展惠民生的若干措施〉的通知》,鼓勵公益性零工市場建設,支持各區開設線上零工市場專區。由政府掛牌的零工市場相繼在閔行、浦東、寶山等區成立。
在這些零工市場找工作,儘管是靈活用工,各家勞務公司還是需要為每個個體規範購買商業保險,確保用工期間的人身安全等保障。如遇工傷等情況,勞務公司也需出面與涉事企業協調,維護工人利益。“政府引導下,勞務市場的運營越來越規範,勞動者是受益的。”一位人社部門的政府工作人員說。
不過,市場更正規並不意味著市場更樂觀。2022年,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社會發展研究所學者範憲偉在《中國發展觀察》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稱,當下中國社會,“招工難”與“就業難”問題是並存的。
去勞務中介市場轉一圈,人們幾乎隨時可以找到指向這個結論的證據。
“95後”東北小夥吉春明是記者在徐標勞務公司門口認識的。分開半天之後,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訴說自己的遭遇。“坐了一個小時車到嘉興的工廠,根本沒說得那麼好”。中介大姐也覺得委屈,現在廣告打得不誇張一點,根本招不到人。
而一些製造業大廠,幾乎每天都會發佈招工信息,但中介能不能把人送進去,卻是另一回事。“一個工廠要30個人,想要給它送勞動力的中介公司甚至超過30家。”管玉清說。
虯長路上的文員小妹向記者推薦了一個廠,給保溫杯貼底簽的,說保證能送進去。“人家只要女孩子,女的去了能拿高工資。可惜來找工作的大部分都是男的。”
記者發現,對“就業難”的體感,每個人各不相同。年齡越小,被錄用的可能性越大,因為工廠都希望招募手腳更敏捷的,能跟得上高強度的流水線。所以年輕人願意相信,外面的工價更高,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當天面試過後,李軍科沒有入選。中介把身份證還給他,抱怨他幹嘛不跟工廠說自己有豐富工作經驗。李軍科羞澀地笑了笑。這是剛過35歲的李軍科最近遭遇的第三次面試失利。
而“00後”李嚴卻在入選後告訴記者,他其實並不打算長待,干兩個月賺點路費就回老家。
年齡帶來的命運分野在吉春明和劉衛士身上顯得尤為戲謔。他們倆一個28歲,一個36歲,一起搭伴打工三年了。最近,吉春明進廠了,是那個熱門的達豐電腦公司。劉衛士沒找到工作,決定回家幫忙收麥子。兩人自此短暫分別。
3
勞務市場上,一個人對未來的預期,通常顯而易見。車墩的馬路邊,走幾步就會看到日租房、便宜的旅店,以及拖著行李箱、被縟的人。
“最便宜的一張床25元一晚,你們兩個女孩子可以住單間,給50元一晚。”一位本地房東主動向記者推銷。最近是勞務市場的“淡季”,空房並不難找。但這樣的房子,裡面往往只有一張床,斑駁的牆面。
稍有條件的年輕人會選擇小旅店,一晚120元-200元不等,有熱水、淋浴和乾淨被縟。一個剛成年模樣的男孩在那裡住了7天,終於準備進廠了。
只有真正想要久留的人,才會跑去租一個正經的房子,那種可以被稱之為“家”的房子。
趙強在一家汽車裝配企業做了三年操作工,這三年,他一直租在曹路企業職工生活區,一個月1200元。那是管玉清他們幾個勞務中介公司負責人共同投資建設的,裡面共有300多套房。雖然房間不大,但每套都有獨立衛浴、洗衣機等設施。
管玉清說,現在絕大多數工廠不包吃住,再加上城市化進程加快,以前工廠周邊的農民房也越來越少,中介公司為了留住人力資源,都要想盡辦法解決農民工的就近住宿問題。
而新一代農民工對於生活本身的在意,也與他們的父輩截然不同。曹路企業職工生活區的門口,有一條自發形成的生活配套小街。街上有包子鋪、麵店、川菜館、水果店、電瓶車修理鋪,還有10元剪一次的理髮店。下午4點,小街開始騷動起來,各家各戶都做著開張的準備,等待迎接下班大潮。
但這依然不能滿足年輕人的需要。一公裡外的寶龍商場,趙強和朋友們經常去。大家一面覺得,現在商場里吃飯太貴了,一面卻認同這是當下生活的必需品。
吉春明放棄上一份在閔行的工作,則是因為“工廠離宿舍太遠了,有時候趕不上末班車就要走回去。但一路上啥都沒有,沒地方消費。”
然而相比消費的時間,絕大多數新一代農民工更在意消費的能力。記者訪談了幾十位農民工,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把“加班”當作一種福利。在以小時為單位的工價計算體系里,這些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年輕人,用加班對抗孤獨,用加班獲取更高的薪水,用加班展現自身價值。
有人品嚐加班的價值感,也有人體會收入減少的無奈感。去年,老牌燃油車的市場震盪終於波及到趙強這些普通操作工的身上。因受新能源車擠壓,他所在的工廠全球訂單減少,趙強經曆了連續兩個月的停工,全年收入縮水了30%。“不過相比其他同行,我們廠已經算穩定了。”
這一代農民工,想要像父輩那樣在流水線
上掘金,不再容易。與此同時,任何力量想把他們困在流水線上,亦無可能。
(原標題為《記者“求職記”:被“35歲”卡住的不止考公人,還有進廠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