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髒話說起:日常語言中的性別偏見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

“如果你想羞辱一個女性,就罵她是妓女。如果你想羞辱一個男性,就罵他是個女人。”

在我們的日常用語中,下意識的稱呼語和髒話佔據相當的比例。語言學家們經過多年研究發現,從最簡短的字詞到最廣泛的會話,語言的每個角落幾乎都與性別有關。漢語也不例外。長期以來,這些性別偏見在語言使用中相當隱蔽,且不太被在意,甚至人們可能還會覺得,“語言的作用遠不如更具體的自由實現形式和壓迫手段”。直到近幾十年間,它才日漸引起注意。

那麼,為什麼是“髒話”?作為正統語言使用的邊緣,髒話時常被認為是某種挑戰權威、乃至衝破常規的實踐。它看似不受強製干預,但為何在這樣的語言使用中,仍然出現了性別先行的跡象?也就是說,為什麼大多數髒話都與性和女性有關?

《語言惡女:女性如何奪回語言》,[美]阿曼達·蒙特爾 著,李辛 譯,明室Lucida|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4年6月。

在近日出版的《語言惡女》中,美國語言學家阿曼達·蒙特爾(Amanda Montell)嚐試回答的就是這個問題。以英語為例,她通過考察語言的使用曆史發現,如今使用的大多數“辱女詞彙”在出現初期可能具有完全中性甚至積極的含義。不只是英語,實際上語言本身並沒有“天生”的偏見,只是語言的使用者集體同意以一種強化性別偏見的方式使用著它。

髒話之外,我們可能還會注意到,日常生活中多數時候的語言支配並非借由髒話實現。它指向的是一種更廣義的女性言說方式。說話中穿插“嗯”“啊”、經常說“不好意思”以及頻繁在句尾用升調都會被指責“不夠堅定自信”。當沒有男性在場時,女性間的對話被認為是無意義的閑聊八卦。部分男性有時則會通過打斷、或使用“教你做事”的口氣與女性交談……但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在蒙特爾看來,在女性獲得發聲的權利前,我們首先需要理解的是語言支配為什麼會以這種方式發生。

蒙特爾認為,並非每個人都要成為語言學的學者,但瞭解這些“言語迫害”,並學會使用“不合適”的說話方式和詞彙,正是女性主義的最小實踐。下一次面對質疑,或有人對我們使用性別歧視語言時,就能清楚知道對方的動機。語言,可以成為討論更大的性別平等議題的契機。

“他x的”:

為什麼很多髒話都和女性有關?

“無論是誰,只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假使依或人所說,牡丹是中國的‘國花’,那麼,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國罵’了。”

在魯迅於1927年撰寫的雜文《論“他媽的”》中,這三個字提煉了漢語中幾乎最常被使用的髒話。它省去了其中的動詞和名詞,並且轉換為第三人稱,其背後隱含的意思是“我與你母親發生性關係”。短短三個字囊括了髒話中最為常見的幾大主題:性、女性和長輩。無怪乎稱得上是“國罵”。

這些特點並非只在漢語髒話中出現。語言學家們認為,父權制度下使用的任何語言都是如此。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曾進行過一項關於性別羞辱詞彙的調研,發現有關女性的俚語中有90%是貶義,而有關男性的只有46%是貶義。其中大多也與所謂的“女性特質”相關。與漢語中的“娘”語義類似的是,“woman”(女)一詞本身也自帶嘲諷意味。該調研同時還注意到,即便是一系列形容女性的“褒義”詞,大多也是基於“性”。

紀錄片《髒話史》劇照。

為什么女性和性會成為不同語言髒話中的核心內容?在阿曼達·蒙特爾看來,髒話中帶有性暗示並不奇怪,“女人即性對象”是父權製最古老的修辭手法之一。在這套觀念體系中,女性的個人慾望和性自由意誌本身就是壞的。但這種觀念並非從來就如此,它和人類曆史的進程深度捆綁。在智人時期的遊牧階段,男人和女人都曾有多個性伴侶。隨著人類停止遷徙,男性為了確認自己的孩子是誰以便傳承土地,女性的性自由才遭到集體性的抨擊。與之相對,用來形容女性的詞語也在語言使用曆史中,經曆了不同程度的“詞義轉貶”。比如英語中的“cunt”最初只是指女性的外生殖器,如今卻幾乎成了最具侮辱性的表達。

如果只是性暗示,或許還不足以達到如此程度的侮辱意味。在暗示並反複強化“以男性為性主體”的語言文化中,性不再是純粹的生理行為,而是映射權力不對等的場所。台灣學者林芳玫曾深入研究過“干”等詞語在中文語境下的內涵。她注意到這類詞描述的是男性主導下的納入式性行為,是男性作為主動一方對女性所做的事。這既不同於中立的“性交”,更談不上帶有情感積極意味的“做愛”。本質上“干”是通過性比喻個體間的宰製關係,目的在於欺壓和侵占。我們還能想像出,如果用“包裹”“容納”等詞語描述性行為,與之相關的世界會有多大的不同嗎?

落到具體語境,影射女性和性的髒話看似並不是在攻擊某個具體的女性,而是面向對話中的另一方。但為何不在場的女性卻會被拉入交鋒的中心?台灣學者蔡珮認為,在父權製文化中,女性的貞操被視作父權重要的私有物,甚至關乎家族血統純正與否的尊嚴,如果家中的母系長輩被他人侵占,則意味著父權的被奪權。從另一個角度而言,能與對方的母系長輩發生性關係,還意味著在輩分體系中算作對方的父輩,這種輩分變動也直指對個體身份的貶低。這套推演只有在父權製文化下,才能達到最大程度的侮辱意味。

儘管這些髒話帶有明顯的“厭女”傾向,但實際生活中,使用它們的女性其實不在少數。為什么女性也會使用這些髒話來攻訐?

阿曼達·蒙特爾提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猜測。她認為這一現象的真正成因是,女性更擅長傾聽。理論上講,這原本是件好事。但問題在於,這通常給男性更多表達的空間,讓他們將自認為合理的隱喻加入文化的集體表述中。“一個人對與自己不同的觀點越關注,就越可能通過理解這些觀點而趨於認同。”

紀錄片《髒話史》劇照。

我們大概很難接受,女性是因為善於傾聽而成了被壓製的一方。一個更加合理的推測也許是,女性說這些髒話時的動機和男性是不同的。愛爾蘭阿爾斯特大學社會心理學者凱倫·斯特普萊頓(Karyn Stapleton)曾做過一項調查,研究男性和女性說髒話的習慣。研究發現,大約一半的男性受訪者稱他們說髒話是為了符合“社會期待”,因為在男性群體中,說髒話被預設為是“正常”的。而大部分女性則表示,說髒話是顯示個性的方式,因為這在女性群體中被認為是“反常”的。也就是說,說髒話是她們自定義女性氣質的一種方式。且囿於社會對女性的“淑女規訓”,女性只有在關係親近的群體中才敢“自由”地說髒話,這也成為女性群體間表示友愛的方式。而在男性之間並非如此。

在語言學家們看來,這往往意味著一個詞語經曆“收複再定義”的開端。正如魯迅在文末描述鄉間父子吃飯的畫面:

兒子指一碗菜向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嚐嚐看!”

那父親回答說:“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

在這裏,“媽的”似乎已經成為時興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這並非是要重寫所有髒話的用詞規則,而是提請我們不斷思考,當這些髒話脫口而出時,我們希望傳達的信息究竟是什麼。

“讓她說話”:

語言如何成了控製的工具?

在更為廣闊的日常生活中,大部分時候的語言支配行為並非借由髒話發生。3月下旬,獲得多個獎項的電影《墜落的審判》曾在北京大學舉辦中國首映禮,導演茹斯汀·特里耶專程來到現場。放映結束後,主持人陳銘因多次在會場長篇論述個人觀點,遭到現場觀眾喊話“讓導演多說”。放映禮上的相關細節也在社交媒體引發持續討論。也許時至今日,依然還會有網友不解為何這樣的行為會引發如此激烈的不滿,覺得他不過是試圖分享自己的看法而已。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墜落的審判》劇照。

阿曼達·蒙特爾在書中提到另一起與之相似的案例。早在2008年,美國作家麗貝卡·索爾尼特(Rebecca Solnit)就在文章中回憶稱,曾有一位男性在一次聚會上喋喋不休向她解釋一本曆史書中的內容,索爾尼特甚至沒有機會插話告訴他,這本書其實是她寫的。不久後,陸續有網友使用“mansplain”(男性說教)評論此事,該詞也成為當年的年度熱詞。這個詞在英語世界也是新造詞,它描述了一個很多女性都曾經曆過、但一度無法明言的場面。

但當該詞條出現在由網民提供釋義的頁面時,投票最高的釋義卻是:“男人向女人解釋某件事,卻因此受到指責。” 多年之後,這條釋義與今時今日放映禮引發的部分男性的困惑遙相呼應。正如阿曼達·蒙特爾所說,這些共同印證了一件事——“女性,以及所有受壓迫群體,是有能力想出新詞來表達曾經無法明言的經曆的,但有時反對的聲音往往大得蓋過了進步的聲音”。

不只如此,阿曼達·蒙特爾還注意到,近年來類似的語言支配行為只增不減。以男性常年佔據絕對比例的庭審現場為例,我們可能會覺得如果女性法官更多,女性發言就更容易被聽到。但事實是,1990年,當奧康納是法官席上的唯一女性時,女性發言被打斷的次數占比是35.7%;2002年,當金斯伯格加入,庭審席擁有兩位女性時,這一數字升至45.3%;2015年,當三位女性入座後,這一數字則達到65.9%。這再次印證,打斷髮言的背後很大程度出自性別動因,而與資曆、經驗等無關。

那麼,“讓她說話”就意味著改變嗎?也不盡然。一名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可能會無數次面對外界的質疑,認為她的說話方式不夠“自信”。很長時間里,甚至不少語言學家也認為,相比於男性而言,女性在日常對話中會使用諸多模糊限制語,比如“然後”“我是說”“所以”“嗯”等,或在句尾使用升調,這會給聽話者一種“猶豫”的感受。

《墜落的審判》劇照。

這種評判標準取決於,我們的主流文化究竟是如何看待語言的功能的。阿曼達·蒙特爾認為,我們可能忽略了語言表達並不總是為了亮出觀點或傳達信息,它也是為了建立聯繫,不只是讓自己被他人理解,還需要試著理解他人。從這個角度而言,那些所謂的“不自信”的表達,可能是出於緩和語氣、像對方展示“積極的傾聽”,而句尾升調或許是讓對話更加開放,邀請聽話者加入其中?

由此,女性間的對話往往有獨特的輪轉結構。話筒會自然地在幾個人之間流轉。阿曼達·蒙特爾稱之為“即興演奏會”。相較於此,一個全男的會話場景中,往往是長髮言的交替獨白,其間沒有任何打斷,這種氛圍使得說話者自然覺得“成為專家”。這樣的對話通常需要一名主持人、或某種預設的發言序列結構來約束,以防止有人違規搶奪話語權。

除了女性個體的表達方式可能面臨質疑外,長久以來,私下裡女性之間的交談也被貼上“閑聊八卦”的標籤。但事實的確如此嗎?其實男性之間也存在所謂的“更衣室閑聊”(Locker-room banter),通過物化兄弟情誼之外的人,來建立某種內部的團結。阿曼達·蒙特爾還提示說,這種(男性)團結甚至並不需要通過真誠的坦白才能建立,有時只要語言粗俗、明確異己就能實現。但女性由於本就在社會結構中沒有多少權力可以失去,於是她們建立聯繫的方式只能是對現狀的反抗。而這種陳述必定是真實的,否則很難成為一個值得分享的秘密。即便拋開內容的真實與否暫且不談,那同樣都是瑣碎的對話,“gossip”(八卦、說長道短)有何理由一直被誤認為是女性專屬?

當“爹”成為形容詞:

“母語”還是“語言女性化”?

上述從性別角度重思語言使用,折射出女性主義發展史上的一種在地實踐。如果說語言的確影響著我們對現實世界的內在固有感知,那麼假使語言中長久缺乏描述某些現象的詞彙,我們是否也就無法想像、或至少無法確認並描述相應的現象。不少語言學家開始提出,女性是否需要發明一種全新的、以她們自己的世界觀為中心的語言。

阿曼達·蒙特爾在書中介紹了曆史上發生過的振奮人心的嚐試。1984年,語言學家蘇奇特·黑登·埃爾金(Suzette Haden Elgin)出版過一部名為《母語》(Native Tongue)的反烏托邦科幻小說。書中塑造的一批女性語言學家嚐試創造了一種全新的語言——拉丹語。這套詞彙囊括作者能想到的所有女性共有的、但未曾被講述的經曆。比如用不同細分詞彙描述“月經提前”“痛經”“經期情緒波動”等現象。這套語言還包含了一些有趣的發明,如“radiidin”(非假日),指的是由女性負擔的假日,她必須獨自承擔做飯、招待客人、維持家庭日常運轉諸多事宜的工作。

Native Tongue,Suzette Haden ElginNative Tongue,Suzette Haden Elgin

但這一嚐試最終以失敗告終。有反對聲音認為,我們可能很難界定,這套所謂的“女性語言”究竟代表的是哪部分女性。“女性經曆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光譜,而‘姐妹情誼’並不意味著同一種經曆。”

這些失敗背後還隱藏了更實際的問題。在阿曼達·蒙特爾看來,我們其實無需顛覆、也不可能顛覆現有的語言體系。“讓一門語言女性化並不是從元音、輔音甚至詞彙的女性化開始的,而是從改變語言使用者的意識形態開始的。”

這些實踐正在世界各地陸續出現。“mansplain”的流行就是一次成功的探索。回顧漢語語境,近年來,“爹味”作為形容詞幾乎融入了人們日常的語言表達,它情感鮮明地諷刺那些“整天想當別人的父親、自我感覺良好、以自我為中心的”言行方式。這無疑是一場始終處於進行時的實驗。對此,阿曼達·蒙特爾態度樂觀。在她看來,無論人們選擇努力參與其中、還是置身事外,“語言都會沿著它自己的道路快樂前進”。性別包容的一代人終將乘車遠去——

“我希望能在遠方見到你,聽說那裡會有一場盛大的聚會。”

參考資料:

1. 林芳玫,《走出“干”與“被幹”的僵局——女性主義對色情媒介的爭議》.《女性主義經典》,顧燕翎、鄭至慧(編),台北:女書文化1999年版。

2. 蔡珮. 《從汙化女性髒話看父權在語言使用的權力展現》.《新聞學研究》82 (2005): 133-170.

3.《無法消失的她:為何髒話離不開女性?深度剖析髒話背後的父權意識》,繆斯夫人,https://view.inews.qq.com/k/20230913A01IWA00?no-redirect=1&web_channel=wap&openApp=false

作者/申璐

編輯/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