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走訪 | 林奕華「一一三部曲」推最終章 重溫舊夢還是重拾自我?

【橙訊】在推出《賈寶玉》、《紅樓夢》、《梁祝的繼承者們》等一系列舞台劇作品後,2017年的林奕華覺得自己陷入了創作瓶頸,想看看還有哪些「Great Thinker」的作品可以探索。他想起自己接觸過的楊德昌導演,有意把一直都很喜歡的《獨立時代》改編成舞台劇,於是找到了楊德昌導演的夫人彭鎧立,聊了聊自己的想法。

一番傾談之後,彭鎧立卻提出了新的意見:「你有沒有想過做另外一部?」楊德昌導演的另一部經典作品躍入林奕華腦中,是他初看並不喜歡,時隔多年卻從中感受到嶄新風味的《一一》。

《一一》故事龐雜,從電影搬到劇場,似乎成功率不高,但因為《一一》中有很多不同元素可以提煉,這也令創意改編有了更多可能。電影《一一》的音樂由彭鎧立負責,這也是楊德昌電影中少有的、加入大量音樂元素的作品,因此二人最初的設想是做《一一》音樂劇,直到2019年在台灣的第一次開會圍讀都還是沿著這個方向進行。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所有計劃,當線下演出無法完成,林奕華開始思考在有限條件下繼續實現改編想法的方式,於是有了兩位演員在排練室與白板互動的《一個人的一一》、用Zoom進行串聯的《兩個人的一一》,以及即將於5月19至21日在香港演出的《三個人的一一:NJ的熱海旅行》。我們請來這系列作品的導演林奕華、首席創作顧問兼監製彭鎧立,以及《三個人的一一》的三位演員路嘉欣、王宏元、黃人傑,在拍攝《一個人的一一》的排練室,聊聊他們眼中的《一一》和「一一三部曲」。

左起:路嘉欣、黃人傑、林奕華、彭鎧立、王宏元  圖:橙新聞

《一一》是一個福袋

林奕華:很多人如果光看《一一》的表層,會覺得它就是在講一個家庭的故事,好像大家把家庭關係就看成整個電影的全部。但因為(疫情)這三年,我可以把這個戲一步一步地拆開,才發現裡面其實是一個福袋,藏著各種禮物。

鎧立問我的一個問題是打開這個錦囊的重要關鍵,她說,在這些角色裡面,洋洋(《一一》中家裡的小兒子,對世界充滿好奇)當然很重要,但是洋洋有可能是個機器人嗎?就是這個問題讓我發現,其實這個電影裡面,藏著非常多有關楊導對過去現在未來的一些看法。

我覺得楊德昌導演一直用他的電影來告訴我,不管這個城市是從經濟的角度也好,從它城市化的角度也好,或者是從歷史裡去找回現在的人心的角度也好,他從來講故事的方式都是能夠由大到小,從遠到近,焦距是調得非常好的,所以(把《一一》)變成三部曲也是我在調焦距的一種方式。

原先大部頭的東西(音樂劇),必須要縮小到成為只有一個人,所以就有了《一個人的一一》的念頭。我們失去了舞台,索性就在排練室裡拍,這間Office如果要把所有其他東西都拿掉的話,還剩下什麼?我就看見這些桌子跟這些白板,它們的比例是成正比的,橫著看豎著看都是一種視覺,可以搬來搬去……我還看到它們其實是手機、是屏幕,還可以投影在它們上面。投影跟電影的關係其實是,它們都跟光有關係,跟構圖框架有關係,都是跟「如何看」有關係。

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要改編楊導的電影,是想通過學習他的電影去學會「如何看」,然後我要用在他身上學到的「如何看」來繼續創作,所以只有第一部的洋洋還不夠,還有了第二部的婷婷(電影《一一》家中的女兒,洋洋的姐姐,正值青春期),第三部就是爸爸NJ了。

NJ在電影裡去了一趟旅行,和他的初戀女友一起去了熱海,我覺得好多人都把日本當成他們的初戀,所以疫情一結束,全部都去日本,想要重認、重拾一些什麼。我們請《三個人的一一》的三位演員去日本旅行,帶回了幾千張照片和大量的視頻素材——他們每個人拿著一個自拍桿到處拍攝vlog——然後拿著這些素材來編我們現在這部戲。觀眾進來就能看到兩個旅行,一個是NJ的旅行,一個就是我們去他去過的地方的旅行,這個就有雙重意義了。所以必須要是三部曲才能夠把爸爸、女兒跟兒子的旅程走完,必須是三部曲才可以完成我們對過去未來跟現在的一些想法。

林奕華與彭鎧立  圖:橙新聞

彭鎧立:剛開始跟林導演討論的時候,我就特別提到,我希望它(《一一》舞台劇)不是一個照本宣科、沒有什麼想像力的搬移動作,而是能夠把《一一》的創作元素作一些剖析,希望他能夠作出一個全新的、不同的詮釋。

這本來就是另外一個創作,只是本著《一一》的精神,我想如果是一個很喜歡《一一》電影的人來看,而且有個人的一些見解跟判讀的話,應該可以有自己的一個脈絡。

這個作品跟你的對話也是一個創作,而且非常的個人,每個人可能會看到不同的連結,我覺得這種連結就是《一一》裡希望達到的,人跟人的溝通與接觸。

電影《一一》劇照,洋洋(左)與NJ 

「重溫舊夢」有必要嗎

彭鎧立:NJ在《一一》裡見完初戀女友回家後說,即便重新來一次,他還是會做一樣的事情。楊導也常常在家裡說,現在的當下已經是天堂,所以他認為大家的很多不滿足、不快樂,是因為不接受現在其實已經在一個所謂的heaven的狀況,heaven的意思就是每天實實在在的生活。所以我想電影中的呈現,也是他自己在問自己,如果我跟我的初戀再有一次機會,是不是我們人生的一些決定會有所改變?我想他已經給了我們答案。他其實不會有甚麼不一樣的決定,但是敢說這樣的話,表示其實在誠懇地面對每一天、每一個選擇,而且自己對人生有掌控權,覺得每一個決定自己都要負責任。

電影《一一》劇照,NJ與初戀女友

王宏元:我其實是一個很念舊的人,比如我每次到東京,一定還是會去一些反復去過的地方,江之島或是鐮倉之類的,你知道去那些地方會花掉很多時間,但還是想去看看。

我也很常在晚上睡覺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些往事,比如說家裡以前是開電器行的,但是因為現在爸爸媽媽年紀大了,所以就不再有所謂電器行店面的空間,但我就會突然很懷念店面,或是突然很懷念大學時期或是高中時期的某些事情。但是如果要問我願不願意再回到過去過一次的話,其實我的答案通常都是不要的。

因為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我覺得過去的那些,不管痛苦或開心都是一些回憶,就是那些美好的回憶促成我走到現在這個位置,如果我再回到過去的話,我可能會擔心我做錯了一些什麼,就再也回不到這裡。所以我對回憶的看法就是,它就是在那裡,我不可能再回到過去,如果我回去面對過往的某個遺憾,想要把它修正,這對我來說有點太難、太不切實際了,我會想要改變的是現在的自己。

以前的某一個人或是某一件事,如果你有一個遺憾放在心裡面,時間久了,有的人可能會淡忘,有的人可能對於那個東西的想像會越來越多,然後它的重量就越來越重。當你真的去跟比如說你的初戀見面,或是你終於做了一個你以前一直很想要做的事情,發現其實也還好,這個重量也許會變輕,就是不會跟想像中的一樣。

重溫舊夢這個東西對我來說還是一個問號,我不知道我去溫了舊夢之後,他是不是反而變得不重要。

王宏元  圖:橙新聞

黃人傑:但是我的個性就會比較是,如果這件事很困擾我,他讓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這件事,想到讓我沒有辦法去進行其他事情的話,我就會回去重溫舊夢,我就會去看一看這個事情現在到底變得怎麼樣,不管好壞有一個了結,對我來講都是比較好的事情,我不喜歡去困在任何的想像裡面。

黃人傑  圖:橙新聞

路嘉欣:我好像也算是比較偏執的人,我會想要去一探究竟,但那個前提應該會是在我願意提起勇氣的時候,因為還是有一些事情是你不太真的敢去面對。所以我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會有很多矛盾的時刻,在這些部分來回掙扎。的確也有過一些經驗,是你真的打破砂鍋問到底,或者是看到之後,會覺得其實沒有甚麼,其實過去就是過去了,有一些是它放在你的心中很久,但其實有了一些轉化,當你最後看到它的時候,你反而是放下了心中的一些石頭。

路嘉欣 圖:橙新聞

「Action, Not Acting」中發掘全新自我

林奕華:疫情的時候,我突然之間明白為甚麼會有叔本華、會有尼采,因為當人類處在一個非常不確定的時候,有些人就會思考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在做這些事情。

電影《一一》裡面每個人都在思考,只有一個人相對來講不被這些問題困擾,因為他在別的東西上花了心思跟時間,這個人就是洋洋。洋洋不是在比較自己跟他人,不是在講「別人有為什麼我沒有」,他在找、他在做,所以我也一直在跟我的演員說,戲劇對於我來講,越來越是Action,Not Acting。

我希望他們被看見的時候,他們都在做事,而並不是在演出、在做戲。

《一個人的一一》舞台劇照  攝影:YvooneChan 

路嘉欣:我們這次為了《三個人的一一》,特別去日本出了一個外景,有一部分是我們三個人各拿一台攝影機,有點像化身成YouTuber,到一些知名的景點去介紹,自拍這個東西我覺得好難啊(笑)。

因為其實我平常也不是會一直自拍影片的人,所以面對這種時刻就會有點尷尬,現在回頭來看,那是一個認識自己的機會,因為你就是在一個地方跟自己獨處,你也不知道在跟誰講話,可是當你嘗試著去講的時候,那個對象自然而然就會跑出來,你才會知道「原來我的心裡有這些感覺」。有時候用想的是想不出來的,你是在表達當中突然發現,原來事情是這樣子。

路嘉欣在《三個人的一一:NJ的熱海旅行》 攝影:何定偉

王宏元:現在在進行的排練就是我們要重新回看這些影片,甚至是突然要去看所有我們拍過的照片,我們在看這些照片的時候,需要有一些互動,那些互動都來自林奕華導演無理的要求(笑)。比如說我們要看著這個影片,但是他把聲音關掉,我們要去對影片作出評論,或者是我們要再現影片所講出的內容……就是要即興地一直講話。所以三部曲其實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我們沒有劇本。我們每一天都要跟他做很多的實驗。

我們很需要時時找回某種洋洋的精神,每一刻都要發現新的事物,讓自己在台上陷入那個狀況,而不是去擔心我現在在台上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所以我覺得這個過程對我們來說,應該一開始都會有一點點艱難,因為某種程度上你是要把自己交出來的,而且交出來的自己不一定是自己所認識的自己,因為有的時候是需要一些腎上腺素去讓自己講出一些話,或者做出一些事,而你沒想到這是自己會做出來的。

其實《三個人的一一》中,並沒有一個真正所謂的角色,我們都是作為某一種,如果要說得玄妙一點的話,是作為時空的載體,或者某一種鏡子,林奕華導演其實希望觀眾透過看到我們在台上做的事情,去折射或是反射到角色的某個狀況、某個處境,可能跟NJ一樣,跟婷婷一樣,又或者,觀眾可能會突然因為我們做的某些事情,想到自己曾經過去的某一段遺憾的戀情,或是過去的某幾個失眠的夜晚,所以其實我們扮演的角色並不是固定的,我覺得它是流動的。

《三個人的一一:NJ的熱海旅行》 攝影:何定偉

「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

林奕華:其實從第二部《兩個人的一一》開始,我就已經加進音樂的元素了,也是朝著音樂劇的未來走的。第二部有七句台詞是用唱的,基本不是用講的。到第三部的時候,唱的只剩下一句,就是NJ在電影中跟他的初戀女友講的,「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

我覺得我們活在一個沒有那麼容易愛自己的時候,我們通常是比較寵自己,但是沒有那麼愛自己。

所以到三部曲的結尾,我希望句點是放在問號上,探討「愛對你來講到底是什麼」,而且我們請作曲家陳建騏老師寫了14首不同的旋律,都只是唱這句詞。

黃人傑:我其實甚至到現在都不太能夠說出,到底愛一個人是什麼,它其實是一直在重新感受的事情。「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每個人的定義我覺得都是非常不一樣的,交往就代表你愛這個人嗎?爸爸媽媽養育你從小到大,爸爸媽媽真的愛你嗎?或者是你愛爸爸媽媽嗎?這個事情我覺得是一直在學習跟感受的,在戲裡面一直重複的「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他說的完全是那個對象嗎?還是其實是回到自己,到底他自己有沒有真的付出自己給另外一個人,或者是他有沒有這個能力去愛?我覺得在整個戲裡或者是在看《一一》的電影時,我也在感受這件事情。

路嘉欣:這個「人」有時候不單指「人」——在聽這句話的時候,我有時候會覺得,它可能是某一種欲望,或者是某一種夢想,所以我對這句話有蠻多的想像,但是要講「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這其實是非常絕對的一句話。

王宏元:用這句話作出的14首歌,它斷句的地方都不一樣,所以你在演出中可以聽到很多對這句話的詮釋,包含他們兩位所說的,另外一個「人」到底是誰,我只愛我自己或者是我愛的是別的東西,所以我們在排練的過程中也一直不停在咀嚼這句話,我相信當觀眾進來聽到不一樣的音樂詮釋以及我們的詮釋,也會有屬於自己的感受。

一一三部曲最終章《三個人的一一:NJ的熱海旅行》

時間:5月19日至20日,晚上7時45分

5月21日,下午2時45分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採訪、撰文:羅茜

拍攝、剪輯:張卓傑

設計:何佩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