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林家棟,站在娛樂與文藝之間丨人物

正在上映的電影《斷網》中,林家棟飾演網絡保安公司行政總裁陳明誌,因貪婪捲入金融罪案,越陷越深,最終無法回頭。這是他在銀幕上經常飾演的反派類角色,但他也會在角色空隙之間尋找到一絲人性之光,讓觀眾看到即便是反派角色也是有血有肉的,同樣經典的角色還有電影《葉問》(2008)中的「漢奸」翻譯官李釗。

電影《斷網》中,林家棟飾演的陳明誌捲入金融罪案,越陷越深。

作為香港電影中生代演員,林家棟這些年一直在兩條軌道創作,一是依然接拍了像《斷網》《追龍2》《追虎擒龍》等娛樂性比較強的商業片,另一條是以編劇、監製、主演等身份,在立足香港本土的文藝片及比較風格化的創作上耕耘,比如《打擂台》《手捲菸》《智齒》《梅豔芳》《殺出個黃昏》等,扶持了一批青年導演,為港片尋求生機。

他監製的第一部電影《打擂台》中有句經典台詞:「不打,不會輸,打,就一定要贏」。林家棟在電影擂台上「打」了很多年,也「輸」了很多年,但他卻一直守在擂台上,沒有趴下。在他看來,電影除了有商業性和娛樂性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功能,讓我們關心自己的生活方式,關心我們生活的地方,而描述人跟人之間關係的電影太少了。「有些觀眾喜歡娛樂性豐富的電影,還有一幫觀眾不看這些電影怎麼辦?就沒有選擇了嗎?不可能,我就做另一幫(人喜歡的),讓觀眾在市場上多一點選擇。去豐富每個人,必須要有一個平衡」。林家棟對新京報記者說。

他站在娛樂與文藝之間,試圖做一個平衡人。

悲情英雄

電影《斷網》里,林家棟又飾演了一次反派。這是以往他經常帶給觀眾的銀幕形象,但他從來不用「反派」去定義每個角色。他覺得,沒有人生下來就是壞的,這個人物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才是演員要表演給觀眾看的東西。

林家棟飾演的陳明誌,因為貪慾牽扯到一起金融案,不能回頭,不僅自己背負著沉重的包袱,也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弟弟。看完劇本後,除了網絡犯罪題材吸引林家棟外,片中弟弟那條線也讓他覺得很新鮮。因為現實生活中,林家棟就有個弟弟,之前拍戲他都是跟父母、老婆、女兒的戲比較多,有弟弟的戲份好像是第一次,「很自然的,我就會投進感情在角色里」,林家棟說,因為自己有個弟弟,他就會想這段感情放在戲里是什麼樣子,特別是自己做了壞事,讓弟弟受傷害,要怎麼去處理。他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怎麼選擇,是很大的難題。

結尾弟弟死掉的那場戲,林家棟印象很深。在一個很窄的屋子裡,他和郭富城在打鬥過程中,郭富城的槍走火,誤殺了弟弟。最後,郭富城拿槍指著他,猶豫要不要開這一槍。對林家棟來說,他本可以來個魚死網破,因為弟弟已經死掉了,無所謂了,但他心一軟,還是算了,「其實這個戲不光是網絡犯罪,還有很多感情在裡面」。林家棟說。

電影《斷網》中,林家棟飾演的陳明誌涉及很多兄弟情。  片方供圖電影《斷網》中,林家棟飾演的陳明誌涉及很多兄弟情。  片方供圖

《斷網》監製鄭保瑞說,林家棟雖然演的是反派,但他演的反派有複雜的人性在裡面,特別是他跟弟弟的那條線,更增加了一種悲劇人物的感覺。

鄭保瑞以導演身份已經和林家棟合作了幾次,兩人真正非常緊密的合作是在拍攝電影《智齒》的時候。林家棟給他的感覺是帶有一點悲情英雄的味道,「你不能想像他非常光明,眼神也好,外形感覺也好,他都自帶了一些憂鬱在角色里。當然他也能演別的角色,但他自帶的那種味道是騙不了人的」。

《智齒》中,林家棟飾演警察展哥,因為一次意外,失去了孩子,妻子成了植物人。林家棟看完劇本後,對導演鄭保瑞說,展哥依附仇恨而活,沒有仇恨,他的人生是挨不下去的。這次演出,涉及「罪與罰」的主題,角色身上多少有些「魔性」存在。

「麻煩」的演員

鄭保瑞是一個對演員特別「狠」的導演,而林家棟又是一個對錶演接近瘋狂的演員,兩人的合作經常會碰撞出很多火花。

拍《智齒》時,為了打造髒亂不堪的垃圾世界,導演讓劇組運來7車垃圾,演員們每天都要忍受著臭氣,在垃圾堆裡打轉,見到老鼠、蟑螂更是家常便飯。林家棟很享受這種極端的創作環境,在片場賣力演出。拍攝過程中,身上總是會有大大小小的傷口和淤青。片尾,他和日本演員池內博之有場打戲,不小心把對方鼻骨打裂,對方在片中走路一瘸一拐的,其實是真的被打暈了。

電影《智齒》的大部分場景是在垃圾堆裡拍攝完成的。

《斷網》中,鄭保瑞雖然是監製,但對拍攝也是嚴格要求。片中,有一場在虛擬網絡森林里的追逐戲,林家棟要追著電單車跑。機器就放在電單車後面,林家棟穿著皮鞋要不停地追,拍了一整天,就是為了讓觀眾清楚網絡世界里是怎麼洗黑錢的。

鄭保瑞欣賞林家棟的一點是,「他非常盡情,投入的程度非常多,每一個角色都一樣投入,這不是我在每個演員身上都能看到的」。在聊《斷網》中陳明誌這個角色時,鄭保瑞告訴林家棟,這個角色騙了一大筆錢之後就在逃亡,逃的過程中發現餘生要一直逃亡下去,沒有寧日,你要下一個很大的決心做這個事情。「林家棟讓我非常相信,他真的會下這個決定,可能別的演員沒有,但林家棟會,他就是這樣的人」。鄭保瑞說。

林家棟自認為是一個很「麻煩」的演員,拿到劇本後會抓住導演刨根問底,對角色提出一大堆問題。《斷網》的導演黃慶勳和監製鄭保瑞感同身受,兩人都提到,在片場林家棟對角色的提問會多一點,他會從觀眾的角度去看角色,有些台詞就會講得清楚一點,讓觀眾更容易理解。

在林家棟看來,他必須要讓觀眾感受到角色的真實存在,把角色掰開了揉碎了,化作身體的一部分。《智齒》中有一場展哥去看望昏迷妻子的戲份,他坐在床邊滿臉沉默。可能普通觀眾對這場戲的理解是,展哥對妻子的照顧,希望能早日康復。但在林家棟看來,展哥作為照顧者,情緒早已到臨界點,他只是礙於自己的身份,受社會倫理道祖高域束,只能心裡祈求,哪怕停電都好,總之想找理由脫離苦海。

這些年,林家棟無論是在片場還是戲外,都會主動爭取演出機會。「演員必須要爭取演出,如果我聽說有好的劇本和角色,肯定去爭取,給導演打電話,見面聊聊」。在林家棟看來,有些電影是演員把角色帶出來的,而有些是角色把演員帶出來的。所以他覺得不光要努力詮釋好角色,也希望能有好的角色出現在自己手裡。

電影《手捲菸》中的小人物關超,就是林家棟自己爭取來的

《手捲菸》(2021)中的角色就是林家棟爭取來的,那個故事大綱很吸引他,雖然成本很低,又是新導演,林家棟還是決定出演,來支持導演做一部好的作品。

老派、較真兒,不信邪

雖然林家棟在《斷網》里飾演一名網絡保安公司行政總裁,但現實生活中他卻對網絡瞭解不多。他不懂什麼銀行理財,因為看過太多騙子卷錢的新聞,擔心安全性。並且他覺得自己記性不好,老是去記密碼,很煩。

林家棟的生活方式還是相對傳統一些的,出門還是會帶現金。他知道內地電子支付很普遍,但自己還是不懂怎麼使用,他在香港最多會用八達通智能卡。「如果要來內地工作,待三個月到半年,會找朋友教我怎麼支付,很多內地朋友說不用帶現金,所以我必須適應新的狀態」。林家棟說。

林家棟算是比較老派的人,他的襯衣一定要系到最上面的一顆扣子,很少穿圓領T恤去見人。現實生活中,他喜歡看片、看劇本、看新聞、聽音樂。

林家棟有一個習慣,一直保持著去音像店買碟的這種傳統方式,隔三岔五就淘回來一些歐洲、美國、伊朗等全世界各地的電影。音像店發行的電影更新速度會慢一些,但對林家棟來說,他不光是看電影,更重要的是能夠看到其他國家的電影人是怎麼製作電影的,為什麼製作這部電影,它的創作過程是怎樣的。因為碟片中有很多電影的幕後製作花絮,可以看到很多電影背後的故事,這對林家棟來說很重要,特別是他自己也寫劇本,可以通過電影去瞭解別的國家人們的生活狀態,進而轉化為自己的營養,豐富自己。

林家棟自認是個很老派的人,搞不懂網絡,出門習慣帶現金,喜歡去音像店買碟片。  圖片來自其微博林家棟自認是個很老派的人,搞不懂網絡,出門習慣帶現金,喜歡去音像店買碟片。  圖片來自其微博

幾年前採訪林家棟時,他特意提到了當時看過的一部英國電影《我是比歷克》(2016),肯·洛奇執導。他猶如向投資人推銷劇本似的給記者介紹起了故事:一個退休的英國老人,因為生病需要申請社會救濟,他跑遍了各個部門都因為政府官僚所拒,就在申請有起色時,比歷克卻死在了申請機構的洗手間里。

這次採訪,他又向記者推薦了同一個導演的另一部作品《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2019),講述了一個英國家庭的故事,丈夫在失了工作後,怎麼處理和太太及兒子之間的關係。他特別喜歡這種關注底層普通人的題材,他自己監製的電影也大多是這個方向。

2010年左右,林家棟很中意一個劇本,講述幾位暮氣沉沉的老人重振武館的故事,他把項目介紹給了當時的老闆劉德華,並且成功說服他投資了這部電影,自己則擔任監製工作,從最初的劇本策劃到之後的拍攝再到後期製作全權把控。後來,這部叫《打擂台》的小成本影片在次年的金像獎上擊敗了《狄仁傑之通天帝國》《葉問2》等勁敵,摘得最佳影片獎。林家棟站在台上難掩激動之情,「《打擂台》的成績無論好與壞,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因為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後面的精神,後面的意義,是香港人的精神,是香港電影的精神。」

雲集了眾多香港熟面孔的電影《打擂台》,獲得了第30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獎。

在去年金像獎頒獎典禮上,86歲的謝賢憑藉電影《殺出個黃昏》中的精彩表現,拿下人生中第一個最佳男主角。而這部戲的編劇何靜怡,曾拿著劇本敲過很多電影公司的大門,都因為老年題材沒有市場被拒,只有林家棟對劇本有興趣,為這部戲做監製、出品人,並參與了劇本創作。

之所以相繼製作了兩部老年題材的電影,林家棟說,社會對老人的普遍認知是,老人家年紀大了之後,好像就成了社會的負資產,慢慢降低價值。但他覺得,老年人的經驗很重要,對於還在為生活拚搏的年青人來說是一個很好的借鑒。「我不是特別讓老人家去看,我希望這些電影讓年輕一代去看,他們有需要的地方」。林家棟說。

無論是《打擂台》中的泰迪·羅賓、陳觀泰、梁小龍、邵音音,還是《殺出個黃昏》中的謝賢、馮寶寶,這些演員都不是目前市場的主流,創作以他們為主角的電影有一定市場風險。兩部電影香港本土票房分別為450萬港幣和437萬港幣。

林家棟和謝賢(左)。  圖片來自其微博林家棟和謝賢(左)。  圖片來自其微博

當初創作《殺出個黃昏》時,已經確定了謝賢出演,有人提出可以讓他的兒子謝霆鋒來演年輕版謝賢。對於這個提議,林家棟十分抗拒,他不想為了市場和票房來消費這對父子,這不是他製作這部電影的本意。他監製的電影,不會特別要求使用大明星,還是以劇本為基石,如果劇本不行,再大的明星也救不了。

對林家棟來說,電影除了有商業性和娛樂性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功能,讓我們關心自己的生活方式,關心我們生活的地方。現在電影的娛樂性很多,但描述人跟人之間關係的電影比較少,他希望通過參與製作,讓觀眾能夠重新感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很重要。

「有些觀眾喜歡娛樂性豐富的電影,還有一幫觀眾不看這些電影怎麼辦?就沒有選擇嗎?不可能,我就做另一幫(人喜歡的),讓觀眾在市場上多一點選擇。去豐富每個人,必須要有一個平衡」。林家棟對新京報記者說。

不能只是掛個名

林家棟最喜歡的事情就是一個人靜靜的看劇本,每天至少一個。採訪的前一天晚上,有個投資方拿著劇本找他,他說,不管演不演,先看一下再說。他覺得,每次看劇本對自己都是一個幫助,因為每位編劇想法不一樣,對自己之後寫劇本也會提供一些經驗。

林家棟說,劇本想要打動他,不管是什麼題材,必須要言之有物,要有實在的東西,讓觀眾感動、反思,原來我們生活中忽略了這些人和事,我們是不是要慢慢去重新建立起來,讓我們的生活更好。

每次收到劇本,林家棟都會問導演和編劇,角色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行為動機。如果說不通,就要回去修改。《殺出個黃昏》的故事大綱早在2014年林家棟就收到了,當時的故事靈感來自編劇何靜怡在社區中心的見聞,看到很多老人在聊天,就有了天馬行空的想法,這是一個很大的間諜情報收發中心,故事由此展開,只是還不成熟,只能一稿一稿的改。

《殺出個黃昏》的劇本寫了三十幾稿,為了寫好劇本,兩個人在公司輪流休息,何靜怡寫完一稿,叫醒林家棟,讓他改,自己去睡。林家棟改完後,再叫醒對方,自己接著睡……

無論是作為編劇,還是監製,林家棟都喜歡親力親為,不只是掛個名而已。「你必須喜歡這個電影才能去做監製,不能只當做一個工作。因為我不光要面對投資方、導演、演員,也必須要面對觀眾,他們想看什麼電影,為什麼要監製這個電影」。林家棟說,監製的職責其實不比導演少,除了現場拍攝,其他事情都要監製負責,甚至電影配樂、海報,後期宣傳,自己都要一清二楚,否則怎麼面對投資人和觀眾。尤其是新導演的作品,投資者可能是因為相信林家棟才去投資的,既然人家相信你,你就要讓人家安心,一切都要親力親為。

從接手每個項目開始,林家棟就在想這部電影的主題是什麼。開機之後,從導演喊出第一個「開始」,他就站在片場盯著,看演員排練、走位。每天收工前,他心裡其實就在想著怎麼剪,如果鏡頭不夠的話,就會和導演商量再補兩個鏡頭。否則,等到後期剪輯發現鏡頭不夠,不可能再把演員拉回來演一遍。

林家棟做事喜歡親力親為,但喜歡是前提,而不僅僅只是當成一份工作。  圖片來自其微博林家棟做事喜歡親力親為,但喜歡是前提,而不僅僅只是當成一份工作。  圖片來自其微博

在行業里這些年,林家棟的觸手已經伸到編劇、監製、製片人等不同崗位,每個崗位他都很享受,都希望能做出一點成績,讓觀眾知道林家棟在這個行業里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這是他最渴望的。

而之前的所有幕後工作,似乎是在為他最後一步的導演工作做準備。林家棟手頭有個關於救贖主題的劇本,很想自己嘗試做導演。劇本的概念是另一位編劇想到的,兩人從疫情前就開始創作,幾年過去後,可能是經歷過了一些事情,想法有點不太一樣,還要進行一些修改。

「我必須很認真地去想清楚我要的是什麼,為什麼拍這部電影,不光是因為我寫出來,最終要的是內心想表達的東西」。但讓林家棟有點尷尬的地方在於,自己已經參與了編劇,監製肯定也是自己,還考慮擔任導演,那要不要出演?「有些投資方說你演吧,其實我對那個角色很感動,我寫劇本的時候也哭出來了,但編劇、導演、監製、主演一部電影,還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我到現在還不能肯定,能不能在一部電影中做這麼多崗位,所以還得思考一下」。林家棟說。

新京報記者 滕朝

首席編輯 吳冬妮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