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賢:把快樂作為主題,而不是一種手段|專訪

不快樂,瀰漫在我們的生活里,而不快樂的孩子,多得令我們震驚。

在繪本領域,描繪「快樂」似乎是大部分創作者的共識。但許多「快樂」卻成了手段——通過「快樂」讓孩子愛上書、融入集體、喜愛大自然……

確實,純粹的快樂很難描述和傳達,只能在體驗時感受到強烈的力量。而在南韓繪本創作者徐賢創作的《好癢好癢》中,「快樂」成為了主題,甚至可以把快樂的力量在32頁中傳遞給讀者。

《好癢好癢》,[韓]徐賢 著,尹丹 譯,接力出版社,2022年11月。

《好癢好癢》的故事並不複雜,小孩在撓頭的時候掉下來6根頭髮,變成了6個分身,他們一起鬧爸爸媽媽、出門散步、跳起搞怪的舞步,並一起快樂地大喊「呀呼」。

在讀過這本書後,許多讀者都感受到了暢快的快樂。但這快樂從何而來?在對徐賢的專訪中,她指出:「主人公‘我’對自己的分身並沒有任何期待和要求。‘我’並不需要‘頭髮’代替自己做什麼事情,也不需要彌補自己的不足,而只是一起快樂。」

畢業於南韓弘益大學繪畫專業的徐賢,在1982年出生於南韓京畿道水源市。她的作品中噴薄而出的衝勁兒、反叛意識和生命力,令人總將她想像成二十出頭的年青人。

《煎蛋》,徐賢 著,尹丹 譯,接力出版社,2022年11月。

《出逃的煎蛋》,徐賢 著,尹丹 譯,接力出版社,2022年11月。

作為創作者,徐賢極具實驗意識。她在2021年創作了兩本相似主題的繪本,《煎蛋》和《出逃的煎蛋》。在這兩個故事中,她相當自信地從同一個故事的原點出發——一個煎蛋不覺得自己只是個煎蛋——用不同的風格講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被採訪者徐賢。(圖源:接力出版社)被採訪者徐賢。(圖源:接力出版社)

在採訪中,徐賢提出了一個命題——「人們究竟可以通過畫,把想像延伸到哪裡?」答案或許就像地平線一樣,確實存在,又永遠無法抵達。

但探索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是徐賢的快樂的一部分。那我們的快樂來自哪裡呢?

採訪|王銘博

翻譯|金賢玲

我想把感受到的快樂原原本本地呈現給讀者

新京報小童書:《好癢好癢》是一本極具感染力的繪本,很多讀者看完都忍不住跟著黃色的小人擺出招牌動作,並「呀呼」起來。你創作它的初衷是什麼呢?小人的表情和動作是來自生活里的觀察,還是更像你自己?

徐賢:我想講的是快樂。我想把快樂本身作為主題,而不是把它當作某種手段。所以這本書也是我創作得最愉快的一本書。我很想把自己感受到的快樂原原本本地呈現給讀者。

表情和動作方面和我自己比較像。開心的時候,我也會張大嘴巴哈哈大笑。至於動作,是不擅長跳舞的我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我甚至想過真的去學跳舞。不過即便只是一些小動作,只要表達了快樂,對我來說就是很棒的舞蹈,所以就隨心所欲地畫出來了。

《好癢好癢》內頁。

新京報小童書:你的繪本有很多故事性的小彩蛋。比如在《好癢好癢》中,仔細看就可以發現,小黃人和他的6個分身在「折磨完」家人後,在下一個頁面的角落,爸爸的眼鏡碎了、媽媽的煎蛋掉地上了,而他們出門遇到的人、巴士、山丘也都在他們離開後「呀呼」了起來。這種在想像力發散中埋下的故事細節很有趣,你是如何發展出這樣的創作手法的呢?

徐賢:我並沒有刻意尋求,或者塑造某種風格。我只是按照我平時喜歡的、感興趣的方向創作故事,自然而然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平時有靈感、有想法的時候,我會記錄下來。雖然這些記錄都是很短的碎片,把這些碎片拚貼在一起,組合到一塊,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變成好玩的故事。

我希望我的故事永遠都是幽默的。我認為一些奇奇怪怪、甚至有些荒誕的元素和隱藏起來的一些小細節是表達幽默的最好素材。

「好癢好癢」不僅指頭髮癢,還包括心裡的癢癢

新京報小童書:《好癢好癢》是從「脫髮」延展開的故事。對於成年人來說,脫髮是件非常無奈、苦澀的事,你是怎麼從中發現快樂,並放大這種快樂的呢?

徐賢:我也聽說因為脫髮苦惱的人看完這本書後有些難過。這並不是我有意安排的,對於這一點,我深感抱歉。

身體的一部分變成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分身,這種設定在很多古典文學里都出現過。我也是從這一點出發的。尤其,頭髮是很容易掉、又很容易重新長出來的。同時,因為頭髮長在頭上,會被認為是和我們的想法、想像都有關聯的東西。

《好癢好癢》內頁。

《好癢好癢》比較特殊的一點是,主人公「我」對自己的分身並沒有任何期待和要求。「我」並不需要「頭髮」代替自己做什麼事情,也不需要彌補自己的不足,而只是一起快樂。「我」和「我們」本來是1個,後來成為了許多個,共同推進這個故事。也許主人公希望和其他人一起快樂起來,同時也沉浸在內心的快樂之中。

「好癢好癢」不僅是頭髮癢的意思,同時也包括內心的「癢癢」。

新京報小童書:在故事的最後,黃色小人想像出來一起玩耍的頭髮分身被吸塵器吸走。讀到這裏我有些傷感——在那麼快樂的想像之外,現實如此潦草。但在結尾大大的空白頁上,黃色小人獨自擺出招牌動作,依舊大喊「呀呼」。這是一種屬於你的樂觀主義嗎?你是怎樣想到這樣的結局的呢?

徐賢:我喜歡幸福的結局(Happy Ending),但我並不堅持每本書都必須有一個幸福的結局。我認為,如果一個故事更適合悲劇結尾,那就必須選擇一個悲劇的結尾。

我在尋找一個自然的方法。創作故事的時候,我會覺得我面對的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雖然故事的開頭是由作家創作的,但過程是故事自己在推進,會引導作者走向一個很自然的結尾。我創作的所有圖畫書都是這樣完成的,包括《好癢好癢》。

我們的想像會在生活中的某一刻突然出現,也會在一瞬間消失。故事的主人公也一樣,沉浸在好玩的想像中,在受到外部的刺激後(媽媽的吸塵器聲音),他才突然從想像中甦醒過來。當我們看到書中獨自留下的主人公,也許會有些落寞,但是主人公很快就找回了快樂,並把快樂傳遞給讀者。

《好癢好癢》內頁。

想像沒有實體、肉眼看不到。但是當我們想像時,卻會像真的經歷過一樣,在我們身上留下痕跡。所以,主人公喊出的「呀呼」,也許就是想像在他身上留下的快樂的痕跡。

從煎蛋出發,在創作的實驗中玩耍

新京報小童書:你還有兩本具有一定實驗性的繪本《出逃的煎蛋》與《煎蛋》,它們創作於同一時期。為什麼會從煎蛋出發,創作兩本畫風、情節全然不同的故事呢?

徐賢:我總把兩本書稱為兄弟書,它們是同一時期被創作出來的。一開始,我覺得用煎蛋為主人公創作一個故事會很好玩,而且我絕對不會「把煎蛋當成一種食物」。接著,我就產生了很多想法。我選擇了其中最好玩的,把它做成了書。

只不過好玩的想法很多,只選一個太可惜了,所以同時出版了兩個煎蛋的故事。

這兩本書雖然是各自獨立的故事,但是一起讀會發現,兩本書的世界觀有重合的部分。我也希望通過這兩本書,讓讀者感受到用不同的方式想像同一種事物的快樂。同時,我也很好奇,這兩本書哪一本更受讀者歡迎。

《煎蛋》尼雲。

《出逃的煎蛋》尼雲。

新京報小童書:在《煎蛋》中,你用輕鬆明亮的風格,講述了可以成為任何事物的煎蛋的故事。這個煎蛋可以鑽進地心、藏在頁面夾縫中,還有一隻不斷跟隨它的貓咪。你是怎樣構思這個故事的呢?為什麼有一隻小貓呢?

徐賢:在這個故事里,小貓是增加緊張感的形象,它造成的意外狀況讓故事變得更加好玩,小貓發揮著一種調味劑的作用。

從表面來看,小貓和煎蛋是一種愛憎的關係,兩者的關係從煎蛋進入貓的箱子裡開始。一開始,是小貓追著煎蛋,但是某一瞬間開始,兩者的關係就反過來了。反而是煎蛋追著小貓,嘲笑小貓,兩者糾纏在一起。

煎蛋象徵著想像,小貓追著煎蛋,就像我們自己追著故事向前衝。最後在封底,還可以看到蓋著煎蛋熟睡的小貓 。

《煎蛋》尼雲。

新京報小童書:在經歷各種冒險後,煎蛋被吃下去,為什麼設置這樣一個結局呢?

徐賢:最後的畫面里,孩子的牙齒上是有一個煎蛋的。雖然煎蛋被孩子吃掉了,但這並不意味著它的消失。相反,是孩子被煎蛋染成了黃色。最後雖然回到了現實,但我們可以發現這是一個變得有些不一樣的世界。煎蛋看似消失了,卻可以在某個地方找到它的影子。

通過這些,讀者可以更加近距離地感受到藏在現實中的幻想。

《出逃的煎蛋》尼雲。

新京報小童書:接下來聊聊另一本《出逃的煎蛋》。在這個故事中,煎蛋不僅從餐桌上出逃,還衝出了地球,在銀河系中把地球煎成巨大的煎蛋。而在結尾,整個銀河系都只是一個冰箱而已。為什麼這樣設置呢?

徐賢: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之外,還有其他世界嗎?答案是未知的,但我們可以通過想像,來幻想未知的世界。在《出逃的煎蛋》里,「咕嘟」一聲,世界消失了,變成漆黑一片。接著出現的其實是煎蛋神。煎蛋神在世界消失的地方創造一個新的世界。至於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就要看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了。

新京報小童書:當出逃的煎蛋面對無數與它同樣的煎蛋時,它痛苦地問:「為什麼我只是一個煎蛋?」個體在群體中獨特性的消失是令你痛苦的事情嗎?

《出逃的煎蛋》尼雲。

徐賢:我想說,這是混亂和恐懼變成確信的畫面。

煎蛋出生以後,本能地成為了食物。但是它很快就逃離了食物,踏上了尋找自己的旅程。看到許多和自己一樣的煎蛋成為食物的時候,它也短暫地陷入迷茫,但是很快就重新變得篤定起來,堅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煎蛋的出生不只是為了被人吃掉,它堅信它可以過上自己選擇的人生。

我希望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可以拚盡全力過好自己的人生,也想為它加油打氣。

新京報小童書:在最後一頁,被當成蛋放在盤子裡的星球晃了晃,似乎是在嘗試逃跑,而這個畫面和開頭雞蛋的搖晃又呼應上了。這樣一個結尾你想傳達給讀者什麼呢?

徐賢:是循環和新的開始。

那顆星球同樣也是一顆蛋。蛋代表著一個蘊含無限可能性的新生命,同時也是一個新的開始。一個世界結束,就會有一個新的世界開啟,我希望傳遞的就是這種循環的信息。

《出逃的煎蛋》尼雲。

新京報小童書:整個銀河系都只是一個冰箱,在這樣的宇宙觀中,你覺得煎蛋的出逃有意義麼?

徐賢:煎蛋是破殼而出,主宰自己命運的形象。它並不是適應周圍的環境,順應這個世界的存在。

同時,煎蛋本身就是把想像擬人化後的形象。我們的想法和想像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可以變成任何事物。通過飛向宇宙的煎蛋,我希望我們的想像可以自由地飛向遠方,煎蛋和外星人一定會在宇宙的某個地方幸福地生活著。

新京報小童書:《出逃的煎蛋》是比《煎蛋》更複雜和悲觀的嗎?

徐賢:並不是。《出逃的煎蛋》里想表達的是誕生和循環。我總是會在結束的時候想像新的開始。

兩本書並不是複雜與否的關係,而是兩個完全不同風格的故事。兩本書就像是對同一個食材,選擇不同烹飪方式製作的兩種菜餚。《出逃的煎蛋》的故事是人們更熟悉,也更容易理解的方式,而《煎蛋》更加單純,看似理解起來並不容易,但反而會提供更多解釋的可能性。

人究竟可以通過畫,把想像延伸到哪裡?

新京報小童書:在你的創作中,可以看出你對「空間」所具備的可能性很感興趣。在《煎蛋》中你讓貓咪抓著本來應意味著陽光的一條線。你是如何想到對空間加以變換,讓讀者享受被挑戰認知的樂趣的呢?空間的變換是否是你想像力的一部分?

《煎蛋》尼雲。

徐賢:人們究竟可以通過畫,把想像延伸到哪裡?我很喜歡測試這種可能性。我認為在畫面里,可以同時有平面和立體,甚至還有更多的次元。

小貓抓住平面的「線」,就在那一刻,那個畫面里就產生了立體的空間,同時也是想像的空間。空間可以展示得更多樣,也會讓人們去想像。好玩的是,這種狀態並不是靜止的,它會展示出更多的可能性。所以對我來說,這個過程是非常快樂的。

新京報小童書:你是怎麼開始創作繪本的呢?

徐賢:小時候我是一個很害羞的小孩,經常擔憂,感到不安,動不動就哭,還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哭。小時候沒有辦法好好講出來的故事一直都積壓在我的心裡,直到現在,我才一個一個把它們拿出來。

成為圖畫書作家以後,我也收穫了更多表達的勇氣。我的第一本圖畫書《眼淚的海洋》,講的就是把所有讓「我」難過的事情拋到眼淚的海洋里,由此排解傷心的故事。這個故事的創作初衷是,我想要用一種好玩的方式安慰幼時愛哭的自己。

《眼淚的海洋》,徐賢 著,王箏 譯,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2012年1月。

故事可以讓我在無限可能性的海洋里,安全地享受自由。通過這種方式,作為作家,我也能感受到解放的感覺。

新京報小童書:看你的作品,有種極具突破性的年青人的衝勁兒,你是如何一直保持創作的生命力的呢?

徐賢:年青人的衝勁兒,這真是很棒的一句話呢。能獲得這樣的評價,我感到非常榮幸。

很多兒時的愛好,我都保留至今。過去我會覺得這樣做是不太成熟的,所以還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現在我覺得這反而會帶給我很多能量。收集玩具的愛好、喜歡漫畫的取向、希望把遊戲生活化的想法,還有我喜歡的幽默和玩笑,這些都會讓我的內心變得更加柔軟。開始創作之前,我會從這些我喜愛的事物中獲取很大的能量,從而讓自己在一種軟乎乎的狀態下工作,也希望這種快樂的能量可以通過書本傳遞給讀者。

記者 王銘博

編輯 王銘博 羅東

校對 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