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一路幸福》上映,喚醒人們對北京公交的情感記憶|專訪

《一路幸福》海報。《一路幸福》海報。

由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集團)與北京巴士傳媒股份有限公司聯合出品的紀錄電影《一路幸福》於5月29日在全國上映。從1921年北京電車股份有限公司建立至今,北京公交已走過了百年歷史。《一路幸福》便是以北京公交百年來的發展壯大為主線,講述堅守在平凡崗位上的公交人不懈奮鬥、為民服務,以及一代代北京人與公交難以割捨的深厚情緣。

整部紀錄片創作曆時近三年,團隊先是經歷了近一年前期採訪,對一些公共交通線路進行踩線瞭解,又走訪了很多相關公交人,力求呈現出他們最真實自然的狀態,又對歷史影像進行挖掘解讀,從更深的情感角度去豐富它,從平凡的事件中提煉出藝術價值和審美價值,讓它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影片還邀請到《舌尖上的中國》配音李立宏老師獻聲旁白,從畫面、聲音等方面勾起觀眾滿滿的回憶,將觀眾拉回到那個時代氛圍,喚醒不同階段人們的情感記憶。新京報專訪該片導演李誼、周婧,以及撰稿田瑉,請他們講述這部紀錄片創作的幕後故事。

為追求真實互動效果,大年三十跟拍929路公交 

2020年7月左右,紀錄電影《一路幸福》開始籌備。團隊通過各種渠道找到與北京公交相關人的聯繫方式,列一個表,挨個兒打電話,一是挖掘他們個人的故事,二是看他們能跟哪些歷史階段和公共交通線路產生勾連。團隊打了一圈電話之後,基本鎖定採訪對象,先不帶機器設備前去採訪,把他們的故事梳理出來,再細化如何跟電影的敘事線索相結合。導演李誼說,整個前期採訪的過程持續了近一年時間。

李誼清楚地記得,團隊與大1路公交駕駛員常洪霞初次接觸時,是在2021年1月18日淩晨3點的公交場站,北京刮著大風,氣溫零下20多攝氏度。攝製組先不拍,只是聊天,後來跟著她的車跑了一個來回,去瞭解她的真實工作狀態。

中間也發生過一些曲折,比如創作公交車鋼筆畫的王忠良老師,給導演組留下很深印象,當時團隊前去採訪的時候,他腰板挺直、神采飛揚,特別有精神。但後來要拍攝時,卻得知他得了腦梗,已經住院很長時間,攝製組只能等他慢慢恢復。現在成片中他呈現的狀態還可以,其實已經比前采的時候身體弱了一些,但李誼能感覺到,「他們對北京公交還是有很深厚的感情」。

片中還記錄了北京929路公交上的一些故事,公交駕駛員安德琪每天在千軍台/木城澗與地鐵蘋果園站之間往返,單程四五十公里。當時,李誼選擇在2021年春節,大年三十當天拍攝這條線路,「那天真的很折騰大家,說實話,我有點兒後悔了」,李誼說,其實本來可以大年初五拍,畢竟春節也沒過完,但為了追求真實,還是堅持在大年三十那天拍攝。

拍攝前,團隊提前對線路進行踩點,在沿途把機器佈置好,拍攝公交車行駛的過程。當時有一個攝影在公交車上拍攝,還有幾輛攝製組的車在後面跟著,其中有一輛帶天窗,方便從天窗里拍攝。

大年三十,929路公交依然正常運行。

2021年春節,北京五環外在劃定的區域內可以燃放煙花。攝製組提前在929路的隴駕莊站對面橋上找了一塊空地,買了很多煙花放在那兒,找好角度機位,等天黑929路經過的時候開始燃放,就連車窗上映射出來的煙花都是提前設計好的。晚上,公交司機安德琪回到木城澗的總站,穿過一個長廊,兩邊都是煙花爆竹聲,和村里正在巡邏的工作人員打招呼,這些內容都是紀錄片團隊前期踩點的時候瞭解到,進而設計在影片中的。「正好形成一個對比,在大年三十晚上閤家團圓放鞭炮的時候,還有這樣一群公交人,為了城市的運轉、市民的出行在默默付出」。李誼對新京報記者說。

安德琪回到駐班點後,和其他幾班司機一起包餃子,那天拍攝一直拍到淩晨3點,最後所有攝製組人員都沒有吃飯,只在中午工作餐的時候吃了頓餃子。李誼至今回憶起那晚的拍攝,對團隊還有歉意。

在導演周婧看來,選擇在大年三十拍攝有一個好處,就是乘客跟司機的互動,大家拎著大包小包回家過年的狀態,都是真實搶拍下來的,這就是紀錄片的魅力。

313路公交車在運行中。

片中每一個線路的選擇和拍攝,都是經過團隊多次踩點瞭解之後實現的。比如,片中313路公共交通線路,感覺像是在一個壓縮時間段內拍攝的,實際上拍了四五次。2021年北京雨水特別多,為了追求暖光的效果,有時候一個不起眼的鏡頭要拍很久。313路的乘客與司機的互動非常自然,這些也都是團隊在經過長時間的瞭解,在拍攝前做好了預判,現場發生的事情也都是真實的。

重新挖掘解讀公交歷史影像,煥發新的生命力

在導演李誼看來,這次的創作組合搭配得很好,除了她之外,另外兩位導演周婧和黃躍也都是女性,內心比較柔軟,在創作中會相對敏感,有些打動人心的地方就極力保留。比如,大年三十晚上929路駕駛員吃年夜飯那場戲,幾個人聊到馬上要退休的話題。有一次審片覺得太長給剪掉了,但導演們覺得這是公交人最真實最打動人心的一面,寧可長一點也要保留下來。

而片中的撰稿田瑉是一位男性,冷靜客觀,正好在創作上可以做一下平衡。田瑉本身也是一位優秀的導演,文字能力很強,讓影片的創作如虎添翼。

田瑉覺得,撰稿是服務於導演創作意圖的,因為不斷會有新的故事線索、文獻資料等信息加入進來,所以,紀錄片的腳本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根據變化的情況不斷去修改,「與其說它是一個工程,不如說文字撰寫跟導演創作是一個彼此陪跑,互相激發創作靈感的過程」。

行駛中的大1路公交車。

整個創作週期,撰稿和導演團隊處於一種頻繁交流中。導演有什麼想法,就會及時和田瑉溝通。田瑉有時候覺得有些地方用哪種文字表現形式好,也會激發編導的創作,形成一種雙向交流與創作。

片中有一個紅色「57型」公交車亮相的段落,那段的情緒比較飽滿,但亮相之後,中間的過程沒有那麼多,最後還有一個謝幕,好引出後面的段落,所以那段的解說詞就比較濃縮。田瑉專門看了那一段的剪輯,改了好多遍。「看到一個讓我興奮的鏡頭,當時我也會聯想到哪些詞配這個鏡頭比較好」,田瑉說,「觀眾記住一個有生命力的作品,需要創作者之間反復合,相互否定與肯定,最後達成一致,再遇到新問題,在經歷相互否定與肯定,才能不斷接近完美」。

藝術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在田瑉看來,《一路幸福》這種題材的創作難度在於如何高於生活。源於生活通過前采可以實現,但高於生活需要在這個基礎上進行再創作,把這些瑣碎平凡的事情,提煉出藝術價值和審美價值來。

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集團)有著浩瀚的歷史影像資料,新影廠的導演從進單位開始就要跟文獻資料打交道,田瑉覺得,這種先天優勢造就了他們在搜索歷史資料方面有比較紮實的基本功,並且從一段影像里挖掘出一些不為人熟知的故事,由此展開一個段落,甚至全片敘事的能力比較突出。

周婧舉了一個例子。導演組找到一段1951年的歷史影像,有軌電車第一批6名女司機實習期滿,在東單廣場舉行行車儀式。為了挖掘新的故事點,團隊又請來了當時的售票員何嘉禎,請他觀看當年的影像。而何嘉禎和當時的一位女司機李翠華,就是因為電車做媒結緣。「當老人看到當年那個畫面的時候,他老伴兒已經去世,但他回憶起當時兩人結緣的情景,還是有種發自內心的甜蜜和喜悅」,周婧覺得,這就是歷史影像重新被挖掘解讀的意義,從更深的情感角度去豐富它,讓它煥發出新的生命力,而不是單純地只當做一段歷史畫面去用。

公交在發車前,司機都要進行安全檢查和宣誓等嚴格流程

「你見過淩晨4點的北京嗎?他們(攝製組)見過很多次,甚至比這更早的經歷都有,北京還沒黎明,大街上什麼樣子,他們最有發言權」。田瑉笑著說。

整個紀錄片拍攝期間,冬天最冷的時候零下20多攝氏度,夏天最熱的時候接近40攝氏度。周婧說,這些對於拍紀錄片的人來說不算什麼,大家都習慣了。

有一次,田瑉跟李誼導演還有其他同事一起吃飯,那段時間北京經常下雨,有一個鏡頭等了好幾天都沒拍到,但那天很快雨就停了,對拍攝來說,是光線最好,最出片子的時候。田瑉記得,李導特別著急,飯也不吃了就往外跑。

《一路幸福》開頭的幾組鏡頭是在天安門廣場及附近拍攝的,拍攝前,團隊和相關部門做好溝通協調,提前定好了日期。但2021年雨水特別多,臨近拍攝時,團隊每天都盯著天氣預報。幸運的是,拍攝當天,從早晨起來天就特別透亮,都能看到西山。團隊淩晨四點就來到天安門廣場,當時還沒開始放行。開拍前,為了抓取不同角度,幾個機位同時預備。

攝製組抓拍到的帶密度的傍晚鏡頭。

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天又開始下雷陣雨,出現了雙彩虹和晚霞。片中有一個一閃而過的帶密度的傍晚鏡頭,背後看到了電視塔,是用長焦拍的,最開始剪輯的時候沒有放進去,李誼看到這個素材後,說一定想辦法放到片中,不要浪費一個好鏡頭。

對於導演李誼來說,拍攝過程中的一個難點在於,公交車本身是運動的,並且有很嚴格的排班表和安全出行規定,不能因為紀錄片的拍攝而作出調整。李誼很感謝北京公交集團,在他們規定的範圍內給予拍攝很大支持,最大限度地提供了便利,保持了很好的合作。

《一路幸福》作為紀錄片為普通市民提供了公交行業幕後的一些工作流程。比如公交司機在發車前,都要驗酒駕、宣誓等,周婧說,「這不是為了擺拍做的,而是一套嚴格的流程,必須把流程做完,簽完字之後,才能從鑰匙櫃里提取車鑰匙」。41路駕駛員孟大鵬一出場,就是對車輛進行安全檢查。李誼說,他要對車輛做60多項檢查,因為鏡頭時間有限,沒有全部展現出來。

41路公交駕駛員孟大鵬與乘客打招呼。

一年時間的拍攝,周婧很有感觸,如果現在路上看到一輛公交車,它是什麼型號,在什麼地方有什麼場站,她都很清楚。對於紀錄片拍完後的素材量,李誼說,現在已經不用分鐘計算了,都用T來算,應該有幾十個T。當時團隊是邊拍邊剪,後期剪輯用了三四個月時間。

《舌尖上的中國》配音獻聲旁白,勾起觀眾回憶

《一路幸福》的幾位主創,對於北京公交都有很深的情感記憶。

李誼坐公交印象很深的是,感受到了整個城市的變化。她上學的時候經常坐320路和332路公交,從白頤路(現在的中關村大街)那兒走,中間是排水溝,兩邊是樹,一到春天兩邊全是迎春花,畢業之後,路修了,城市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上世紀80年代乘車難。

北京的公交車對周婧來說,有特別的意義。周婧生長在北京,小時候坐公交的記憶現在依然很深,當時上下學、去姥姥姥爺家都是通過公交出行。當時姥姥姥爺家在郊區的部隊大院,她每週都會坐113路從團結湖到安定門,再換乘358路到郊縣。即便現在,父母一輩,包括周婧自己平時也會經常乘坐公交。「起碼在我跟我的父母和家裡人聊起來的時候,大家都會非常有感觸,片中那個‘黃河通道’車就是上世紀80年代人們上班經常乘坐的車,還有80年代乘車難,我們上學的時候,印象太深了,那時候售票員還要推一把公交門才能關上。這是一個能夠喚起很多市民心底回憶的影片。」周婧回憶。

田瑉說,不僅是紀錄片,所有的傳播媒介都有兩個方向,一是領略未知,還有一個是回味已知,很顯然《一路幸福》屬於後者。大部分觀眾都有乘坐公交的記憶,紀錄片就是通過獨特的語言、影像、解說、音樂,將觀眾的記憶固化,並且挖掘出精神內涵來,上升到群體情懷和美學價值。

《一路幸福》的解說由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配音演員李立宏擔任。周婧說,早在2005年,新影廠製作《重訪》欄目時,出鏡主持人就是李立宏老師,很早就有合作上的淵源。「我們非常認同李老師的聲線,非常接地氣、親民,能馬上把觀眾拉回那個時代」。周婧記得,李老師為這部紀錄片配音的時候非常有意思,因為他也是北京人,這部片子特別能喚起他小時候坐公交車的記憶,平時他會先過一遍稿子,但這次他在錄音棚里坐在那兒,就跟觀眾一樣先看片,邊看邊跟棚里其他人說,「我小時候就坐這車」。所以,整個配音過程有一種很自然親切的感覺,很多地方都能帶動他的情緒。

電影首映那天,有位年長的觀眾說,開場北京電報大樓響起的《東方紅》音樂聲,一下子將他拉進北京這座城市的歷史記憶中。北京電報大樓1958年正式投入運營,開始報時,和周婧的媽媽同齡,很多北京市民都有共鳴,那是北京60多年來一直保留的聲音記憶。

公交車路過北京冬奧會吉祥物雕塑。

周婧覺得,這部紀錄片就像一個回憶,把觀眾拎到一條時間線上,用音樂告訴你進入了哪個時代。上世紀50年代,有一個公交人參加體育鍛鍊的鏡頭,使用了同時期創作的一首歌曲《歌唱祖國》;80年代改革開放後,有一段鏡頭的背景音樂使用了《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等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時候,背景音樂便成了《北京歡迎你》。片中每個歷史時期出現的音樂,都是攝製組的用心設計。除了讓觀眾在視覺上回到當時的場景,也能在聽覺上將觀眾拉回到那個時代氛圍。「那些影像也很有魅力,你能看到當時人的那種精神氣兒,雖然他們衣著樸素,但是在勞動過程中帶著幹勁兒,充滿著榮耀感,它能夠喚醒不同階段人們的情感記憶」。

新京報記者 滕朝

編輯 黃嘉齡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