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我的師兄錢理群

錢理群先生致辭錢理群先生致辭
錢理群、崔可忻伉儷合影錢理群、崔可忻伉儷合影

可敬與可畏

上個月,在《中國現代文學新講——以作家作品為中心》(九州出版社,2023)出版座談會上,老錢說了這麼一段話:“我最喜歡呈現在大家面前的,就是一個可愛的老頭,同時也是一個可笑的老頭。我覺得人生最後歸結到一個可愛的人,一個可笑的人,這正是我追求的一個價值。”類似的表述,私下聊天時也聽他說過,可這回不一樣,幾百人的場子,且用念稿的形式,鄭重其事的,故值得認真對待。

說自己是“一個可愛的老頭”,這沒問題,他本人認可,讀者一般也可以接受。需要斟酌的是,為何還要特意加上一句“同時也是一個可笑的老頭”?這就說到老錢的理想主義、抗爭意識以及理性思維。有興趣的朋友,應該讀讀他三十年前撰寫的《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時代文藝出版社,1993;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在很多人看來,老錢的所思所慮、所作所為,有點大戰風車的中國版“堂吉訶德”的味道。可笑著笑著,你我很可能逐漸笑不出聲來,或許還會反躬自省,我們是不是太聰明了——見了風車繞著走,甚至還給它磕頭?追求“學者兼精神界戰士”的老錢,不認輸、不屈服、不妥協,知其不可而為之,你說這是“可笑”還是“可愛”?

其實,單說“可愛”與“可笑”還不夠,最好再添上另外兩個頭銜:“可敬”與“可畏”。兩年前,我撰寫《老錢及其〈安順城記〉》(2021年4月24日《上海書評》),其中說到:“2002年,滿六十三週歲的錢理群教授,‘循例’退出北大課堂。當初他的表態是:這是一段生命的結束,又是新的生命的開始。大家也就聽聽而已,知道他還會繼續寫作,但誰也沒想到,失去北大舞台的老錢走入更為廣闊的世界,左衝右突,越戰越勇,將自家智慧與才華髮揮到了極致。”上月的出版座談會上,老錢得意地宣告:這是他出版的第一百本著作!在崗時,老錢很努力,也才完成了二十六種圖書;換句話說,目前的戰績,四分之三是退休以後取得的。單就工作量這一點,你都很難不敬佩。

老錢稱,以每種三十萬字計,他已經有三千萬字的著述。這就有點誇張了,這些書我大都收藏,有厚也有薄,還包括若干選本與未刊。剛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新講》算是最厚的,號稱七十多萬字,但其中一半以上是選文。這就說到老錢的特點——善於總結,愛用大詞,略顯誇飾,不拘小節。請記得,我的師兄錢理群,無論作文還是講話,從來都以“氣勢磅礴”而非“考據精確”取勝。還是那句話:“想大問題,出大思路,寫大文章,這是老錢的特長,也是老錢對讀者的期待與召喚。讀老錢的書,不要過分計較局部的得失。”(《老錢及其〈安順城記〉》)

人們喜歡說“後生可畏”,又說“欺老莫欺少”,因為年輕人來日方長,說不定哪一天突然發跡,大展宏圖。可這說的只是可能性,不是必然性。每年新生入學典禮上,長輩都會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我也跟著說了若干年,後來就不說了,因為,以我有限的經驗及觀察,“青年”未必都值得“崇拜”。有時我甚至故意潑冷水,稱個人的發展既得益也受限於大時代,確實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錢的學生感歎,老師寫書比他們讀書還快,讓他們很絕望。這當然是玩笑話。但年過八旬的老錢,依舊保持童心、敏感與洞察力,每日筆耕不輟,此等強盛的生命力,讓無數企圖躺平或已經躺平的“後生”,感歎這“老頭”比他們更“可畏”。

老錢與錢老

必須先推敲“老頭”這兩個字。老錢並不是一開始就“老”的,他有過出演《三毛流浪記》中闊少爺的童年,有過在南師附中做各種文學夢的少年,有過北大及人大校園里意氣風發的青年,以及困守貴州安順衛生學校十八年,帶動周邊年輕人讀書,在特殊年代形成民間思想群落的坎坷曆程。老錢學術上真正起步,是1979年考回北大念研究生,而後教書、著述、演講等,路子越走越寬。

我1983年第一次見老錢,至今剛好四十年。當我循例稱呼他為錢老師時,他一口回絕了,說就叫他“老錢”好。而後我們一起讀書、撰文、編輯、對話、遊玩等,可謂親密無間,故說話一向隨意。直到不久前一次座談會上,主持人說,你看別人都提“錢老”或“錢先生”,陳平原一口一個“老錢”,可見關係很不一般。我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老錢”已經變成了“錢老”,以後公開場合說話要注意分寸,不能隨便開玩笑。

後排左起:陳平原、朱曉進、夏曉虹後排左起:陳平原、朱曉進、夏曉虹

天增歲月人增壽,這是自然狀態;可“老錢”之所以變“錢老”,不純粹是年齡的緣故,而是學問、修養以及名望的疊加。據說在他居住的養老院里,服務人員眼中只有一個“錢老”,別人是不能隨便稱“老”的——要稱也可以,只是不被廣泛認可。

因為出道較晚,老錢自嘲從來沒有過一般人認定的年富力強的“中年”——從“青年學者”一轉就成了“老教授”。而在我看來,老錢的最大特點在於,年輕的時候不年輕,年老的時候又不老。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壇及學界風起雲湧,浙江文藝出版社適時推出了“新人文論”叢書,老錢謝絕了編輯的熱情邀稿,理由是自己已經不年輕了,不好意思佔用“新人”的名額。進了養老院,別人都開始頤養天年了,老錢則反其道而行之,鬥志越來越旺盛。

之所以說老錢不老,標誌是每天都在寫作,且文思泉湧。與我輩常人寫作時容易犯困相反,老錢說他不寫作就困,容易睡著。兩三年前,有學生送我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文創產品,摺扇上印著魯迅的手跡——“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這話見於《兩地書》。她說自己寫博士論文很辛苦,寫不下去時,就打開扇子看看,心安理得地散步或吃飯去了。怕我和錢老師工作太勞累,送了兩把同樣的扇子,希望我們勞逸結合。我收下屬於自己的,但將送老錢的退回,原因是,他沒有“寫不出的時候”。

教書與演出

老錢著作等身,但他首先是教師,站穩講台,對他來說是第一位的。很多報導都提及,老錢是“北大十佳教師”。可這其實沒什麼了不起,每年都評,我也曾獲得過此稱號。可以這麼說,評上的很光榮,落選也沒多大遺憾,因評選對象僅限本科教學,且是必修課。

老錢講課名聲在外,主要不是靠什麼稱號,而是他的全身心投入,以及恰如其分的表演才華。所謂“演講”,可以理解為有表演成分的講話。我曾這樣描述老錢的授課經過:拎著一個半舊書包,緩緩走進教室,穩穩坐下來,一副老教授的派頭。老錢五十多歲就開始坐著講,不以在教室里踱來踱去吸引學生目光。上課鈴響,老錢推推眼鏡,開始授課,有講稿,但略作發揮。講課漸入佳境,老錢脫帽,解圍巾;越說越激動,感覺有點熱了,於是脫去外套;再講,更激動,脫去毛衣。這個時候,演出進入高潮,教室里迴蕩著老錢那略顯沙啞但很有磁性的男中音,聽眾如癡如醉。高潮已過,老錢的情緒逐漸平複,擔心受涼,於是穿毛衣,再穿外套。下課鈴響,老錢圍上圍巾,戴上帽子,走人。他曾自我總結:這課講得好不好,就看流汗多與少。

老錢講課及演講之所以很有魅力,除了學問、真誠與人格,還有就是舞台經驗。老錢的演藝生涯很短,兒時參拍《三毛流浪記》,雖屬於群眾角色,但演員表上有他的大名。這使得他很自信,說如果不離開上海,說不定日後會走另一條路。我則提醒他,曾經登上銀幕的人很多,從群眾演員到電影明星,這距離還是很長的。不過,看他日後在貴州以及在北大編演話劇,確實是有舞台經驗。成為北大教授後,老錢的表演才華轉化為講課及演說,還有就是接受媒體專訪時的應答自如,鏡頭感十足。我看《十三邀》第五季第十三期許知遠對話錢理群,那一集基本上是老錢在主導,採訪者明顯被帶節奏。好在許知遠是北大學生,雖念的不是中文系,照樣尊稱“錢老師”,故一點也不計較。

大學與中學

還需要討論一下“老錢”,不,“錢老”為何選擇在南京師範大學附中設立獎學金。十二歲進入南師大附中,在這裏讀完了初中和高中,而後考上北大。多年奮鬥,成為北大名教授。退休後,錢老曾跑到南師附中給高中生講了一學期的“魯迅研究”。這裏有全國唯一一所建在中學校園內的魯迅紀念館,那是因為,南師附中的前身,可追溯到魯迅曾就讀的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終身學習、研究、傳播魯迅思想及文學、精神及學問的錢理群,最終選擇這所學校作為“托命之所”,這讓我很感動。

今日中國,大家普遍關注的是大學,每年高考及錄取,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尤其是家長,把孩子考上好大學當成頭等大事。前些年的211、985,如今的雙一流,都是家長們念茲在茲的。每到節假日,北大清華人滿為患,必須預約、排隊才能入校參觀。這確實是中國特色。辦好大學當然很重要,但我以為,要說對年輕人精神氣質的陶冶,中學更為關鍵,也更值得重視。老錢關注中小學語文教育,大概也是基於此思路。

十八年前,我答《光明日報》記者問,其中有這麼一段:“中學六年,恰好是青少年人格形成最重要的時期——覺醒、叛逆、獨立思考、自我選擇,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可以說,這是人一生中思想最活躍,求知慾最旺盛,情緒最不穩定,最容易出問題,因而也就最需要指引與關愛的時期。可我們現在的中學教育真是有點‘慘不忍睹’——校園生活太單調了。”(《中學往事,那青翠的記憶》,《光明日報》2005年5月18日)

答問中,我還提及:“好中學的標誌,不僅學習成績好,更重要的是潛移默化影響學生人格的形成。”是不是好中學,主要不是看高考成績,而是看學生的人格、理想、思維方式,以及有無明顯的精神標記。我有兩個畢業於南師附中的學生,一個在國內教中學,一個在國外教大學,都很精彩——主要不體現在能力、職業以及日後的成就,而是精神氣質。因此,我對錢老在南師大附中設立獎學金十分讚賞。有錢老等諸多老校友的鼎力支持,加上現任領導及教師的不懈努力,堅持自己的辦學特色,頂住將中學辦成高考補習班、以高考成績論英雄的歪風,南師大附中很值得期待。

精神與身體

說老錢至今不老,那是指精神狀態。前些天,北大舉行一百二十五週年慶典,學校郝平書記專門跑來跟坐在第一排的老教授挨個握手。其他人都站起來了,我看老錢兩手支撐,很吃力的樣子,只是略為欠了欠身子。雖然說話中氣十足,仍在堅持寫作,但我的師兄老錢,明顯還是衰老了。

最近幾年,老錢一直嘮叨,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出門,趁著還有體力與精力,眼下最想做的,一是南京行,一是貴州行。這個懷舊之旅籌劃已久,但被疫情嚴重耽擱了。終於、終於,這兩件大事都可以在今年五六月份達成。我對於自己能有機會陪同師兄錢理群教授來南京出席“錢理群崔可忻獎學金”頒獎儀式深感欣慰。謝謝老錢,也謝謝南師大附中!

(2023年5月22日在南師大附中“錢理群崔可忻獎學金”頒獎儀式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