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減重60斤網紅猝死：瘋狂的「減肥訓練營」生意

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近日，年僅22歲的翠花半年減掉60斤後，在一家減肥訓練營突發休克離世，引發了輿論關注。去世前，翠花以搞笑勵志的風格，在短影片平台直播減肥進程，吸引到接近一萬的粉絲。

因為擁有直播經驗，自帶粉絲，從去年9月起，翠花曾在廣東、陝西等4家減肥訓練營免費訓練，甚至拿到了一定的底薪。雖然翠花的遺體已經火化，其死因並未得到深究，但她生前的經歷表明，她的猝然離世，也是減肥訓練營作為一個新興行業，在泥沙俱下中狂飆突進的一個註腳。

實習記者|夏傑藝

編輯|王海燕

被爭搶的「大基數榜樣」

翠花父親記得，女兒是去年9月份第一次說，要參加減肥訓練營的。翠花身高一米六，當時體重312斤，看起來走路都費勁，家人一直很擔心她的健康問題。

翠花是在青少年過後，體重才增長到這個數目的。她出生於河南信陽，據她生前的影片自述，2017年，她16歲，獨自輟學到廣東打工，第一份工作包住不包吃。也就是那時，她養成了毫無節制的飲食習慣，「可以3天不吃飯，但不能不吃零食」，每月的薪金也全花在了食物上。

翠花在影片里還提到，打工一年半之後，自己的體重從140斤暴漲至300斤，又過了半年，她第一次回家，把父母嚇了一跳，「我媽說我（身體里）又長了一個人出來。」

急速增長的體重，對她的健康造成了嚴重影響，她說自己的體能大幅下降，「上個5樓要歇4次，一層歇一次」，變得嗜睡，「（總是）睡不醒，白天睡一天，晚上還能睡」。並且，她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的進食，且癡迷油膩的刺激性食物。

不過遠超普通人的體重也給翠花帶來了新的事業機會，去年6月，翠花入職了一家直播機構。我們無法核實，當時翠花是找到機構求職的，還是機構通過什麼途徑主動向她伸出了橄欖枝，但大體重的確逐漸成了她在鏡頭前的標籤。

她當時的上司王繁告訴本刊，翠花入職後，主要協助直播工作，偶爾也會擔任短影片主角，拍一些「胖女孩找男友」之類的搞笑影片。據他回憶，翠花「非常勤快，幹活也非常給力」，只是不到3個月就提出了離職，說是想去參加減肥訓練營。那時候，翠花剛積累上千名粉絲，算是一個非常普通的素人。

減肥的事翠花父親也知道，他提到，「一聽說她要減肥，我們還是比較支持的。」翠花找到的減肥途徑，是報名減肥訓練營，她去的第一家是廣東的「未來以來」訓練營。隨後，去年11月轉入陝西的「大黃蜂」訓練營（以下簡稱大黃蜂），根據大黃蜂負責人陳傑的話說，翠花是主動聯繫過來的，考慮到她的家庭條件後，訓練營免除了她的費用，還準備把她培養成主播和助教。

實際上，翠花這樣的大體重人士，因為「掉秤」迅速，在減肥訓練營圈子裡是很受歡迎的。在短影片平台上搜索「減肥訓練營」，點讚播放量最高的往往也是這類人群的減肥對比影片，「206斤到146斤的蛻變，這是大媽變校花吧」，「220斤到130斤，瘦下來做最美的自己」「女子暴瘦60斤，老公放聲痛哭，‘換了一個老婆’」。

誇張的數字對比，醒目的身材變化，配上「逆襲」「蛻變」等文案，十分令人鼓舞。在這些影片下方，不少網民留言諮詢，「怎麼收費」「我也想去」「可以讓我減xx斤嗎」。

翠花報名的大黃蜂里，還有另一位「大基數榜樣」阿敏，同樣圓乎乎胖墩墩，同樣愛笑，甚至有網民至今仍分不清兩人。不過兩人在鏡頭前的人設截然不同，阿敏笑容樸實，訓練時從不偷懶，是「積極的好學生」；而翠花臉更寬，眼睛狹長，梳著齊劉海和丸子頭，笑起來顯得機靈，擅長走「搞笑擺爛」路線，訓練時也總扮演「偷奸耍滑的壞學生」。

陳傑稱，這樣的路線，是翠花自己摸索出來的，因為她發現「擺爛」時，直播間流量會明顯上升。為此，後來翠花會經常氣喘吁吁、動作走形，擺出痛苦的表情，博網民一笑。

但翠花在真實的訓練中是很努力的。她在影片中解釋，「如果我真的擺爛的話，怎麼會訓練43天掉46斤……我拍影片要考慮怎麼‘博粉’，怎麼有流量，直播的時候都是劇本。」實際，在大黃蜂的兩個月裡，翠花從312斤掉到了255斤，掉了整整57斤。

正是在快速掉秤，且已形成直播風格的過程里，翠花被廣東「魔鬼變化」減肥訓練營挖走了。但陳傑稱，一段時間後，翠花主動表示，想回到大黃蜂。在陳傑出示的聊天記錄中，翠花自稱和新訓練營的工作人員有矛盾，沒心思訓練，而且「流量做不起來，拿著底薪心裡有壓力」。

今年4月，翠花回到了大黃蜂。但這一回，她不怎麼「掉秤」了。陳傑回憶，那時候，翠花在訓練時很容易喊累，時間也不持久。即便如此，待了一個月左右，翠花還是被陝西一家名叫「華陰青健」的減肥訓練營挖走。

陳傑說，一開始他還以為，翠花只是結束減肥，「單純回家」了。翠花離世後，有網民將矛頭指向「大黃蜂」，翠花的親屬給陳傑發了一張聊天記錄。聊天記錄顯示，「華陰青健」一位工作人員表示，也曾在「魔鬼變化」待過，認識翠花，承諾給翠花「最好的酒店住宿」，「安排雙人間一個人住」。

聊天記錄的真實性得到了翠花父親的證實，同時聊天記錄還顯示，翠花一開始拒絕了，表示在大黃蜂合作得挺好，但後來，或許她又被其他原因打動，今年5月中旬，她離開大黃蜂，回老家河南信陽休整了一兩週後，加入了「華陰市青健健身球會」。根據天眼查記錄，該訓練營今年3月1日才成立。位於華山風景名勝區。

根據翠花家屬整理的時間線，翠花應該是5月25日進的訓練營，5月27日，訓練營的工作人員即通知他們，「說人已經休克了，不行了。」

翠花去世的原因，一直是網民關注的焦點。但翠花父親表示，目前翠花的遺體已經火化，和球會也達成了和解賠償，事情已經解決。而青健球會的負責人接受媒體採訪時也說辭一致，沒有給出明確的解釋。

大基數人群減肥的隱形威脅

無論翠花的死因為何，實際上，按照身高1.6m，體重150kg計算，翠花最初的BMI（體質指數）高達58.6，本就屬於重度肥胖人群中健康風險極高的一類。（註：根據我國標準，BMI高於32.5的人群被定義為重度肥胖）

首先，運動減肥可能並不適合她。蔡晶晶是北京大學人民醫院臨床營養科的主管營養師，也是體重管理和代謝治療領域的專家，「從我們的經驗來看，這類患者一般前三個月主要靠飲食和藥物調整。因為肌肉量低，關節承受太大，運動很容易受傷。如果運動的話，只能是輕度運動，少做有氧運動，因為有氧容易提升心率，你的心率不能超過最大心率的60%。」

她表示，對於BMI超過27的肥胖人群，調整飲食和運動習慣有很大希望回到正常體重，但對於BMI大於32的病態肥胖人群，第一步應該是去醫院進行詳細檢查：「肥胖是一個綜合性的疾病。我們首先要確定你的代謝出了什麼問題；其次要檢查你是否有其他合併性基礎疾病，因為重度肥胖人群一般都有‘三高’，心功能、肺功能和關節都不太好，還可能有睡眠障礙、多囊卵巢綜合徵和糖尿病。」在許多大城市的正規三甲醫院，一個重度肥胖患者通常要多部門聯合問診，包括內分泌科、普外科、營養科等，才能通過飲食、用藥、運動、手術等方法，對體重進行聯合干預。

一位去年曾帶過翠花的大黃蜂減肥教練說，翠花入營前，曾帶她做過常規體檢，除了膝蓋有積液外並無大礙。教練說，入營後，他花了一週幫翠花調整走路姿勢，也意識到對翠花的訓練必須謹慎，「剛開始她連1.25公斤的啞鈴都舉不起來，但我們不會勉強，她的身體急不來。」訓練大多是1對1，甚至是多對1，不敢讓她做強度高、跳躍大的運動，不到半小時就會休息一次。一位同期學員也向記者證實，「翠花都是單獨訓練，有時候好幾個教練圍著，和我們普通學員不一樣。」

不過，並非所有的教練都明白其中的風險。在一則影片中翠花回憶，自己離開廣東第一家訓練營，是因為曾在騎單車時摔下來，而教練仍要求她繼續訓練，「我的膝蓋越來越疼，後來我去醫院檢查時說有積液，他們還有個人陪我一起去的，醫生建議休息10天，結果休息了一天半又給我拽下來，又在那兒搞直播搞劇本，膝蓋比之前還疼了……明明有人陪我去的，我都照了片子證明，還說我是裝的。我心裡就很不爽。」

整體計算一下的話，在開始減肥的半年內，翠花減掉了60斤，但體重下降的速度並不均勻。按照她影片中的記錄，快的時候「43天掉了46斤」，有時候「一週8斤2兩」「一天2斤多」，而這些「喜人的數字」，實際上可能都是危險的信號。

蔡晶晶指出，重度肥胖患者的減肥週期，需要在醫生的跟進下，拉到一年以上。原因是肥胖意味著代謝紊亂，而快速減重，則會進一步打破內分泌系統的平衡：「舉個例子，你的心肝脾肺腎都會像一個24小時加班的工廠，持續的超負荷運轉，而且代謝產物會蓄積，無法完全排出。這個過程中導致心梗、心衰、休克都有可能。」

但很多減重訓練營並沒有意識到減肥的風險性。悠悠是一名自由職業者，2017年至今，連續參加過三十多家減肥訓練營，「少的時候體驗三天就出來，多的時候待了四十天。」悠悠剛開始是想減肥，後來是打算和別人合開一家訓練營，去考察。

她注意到，整個減肥訓練營行業的水平參差不齊，缺乏準入門檻。在她參加過的訓練營里，有相對正規的，要求入營前必須體檢，開醫生證明，還給每個人都買了保險，並配備了專業營養師和醫生；也有奢華的，設在渡假勝地的五星級酒店裡，有1對1的營養師，學員里還有不少明星網紅，要簽保密協議才能進去。

但更多的時候，「80%的訓練營都不會讓你體檢，大部分都是以有氧運動為主，一般每天四到五節課，花樣都差不多——搏擊、舞蹈、單車，tabata一類的燃脂操，因為這種掉秤最快。便宜的一個月只要一千出頭，貴的能到兩三萬，大部分訓練營的價格在兩千到三千左右。」

她去過最簡陋的訓練營就建在工地上，一次能容納上千人，宿舍是活動板房，到了旺季人太多，板房增加，學員訓練回去都找不到自己的宿舍，「從2層變到了3層，最後教練想了個辦法，用噴漆把房號噴在房門上。」

在沒有規範管理的情況下，入局者的增加往往會拉低行業的底線。華玉是一名肥胖患者，身高1.6米，154斤，BMI指數超過30，吃不飽時會有嚴重的胰島素抵抗症狀，包括心慌、出汗，並伴有強烈饑餓感。當時她因為「圖便宜」去了一家每月一千多元的訓練營，營地規定，每個人早餐只能吃一個雞蛋，但華玉因為太餓，經常會拿兩個，結果「因為吃倆雞蛋，打飯阿姨罵我五次，我反駁了幾句，她說我把她氣得住院了，然後她女兒居然帶著一群人衝進宿舍群毆我。」

她出示了當時室友幫忙拍下的影片——模糊動盪的鏡頭中，數人衝到她的床前，揪住了她的頭髮。報警後，這場鬧劇被警方判定為互毆，雙方都被拘留了15天。

狂飆的行業

翠花的猝然離世，或許只是近年來狂飆突進的減肥訓練營行業一個微小的註腳。《中國居民膳食指南科學研究報告（2021）》顯示，目前我國成年居民超重或肥胖已經超過一半（50.7%），兒童青少年超重肥胖率分別達到10.4%和19.0%。減肥由此成為一個商機。

各地訓練營的數量都在迅速增加。僅以陝西大黃蜂為例，在西安已發展出四家營地，據負責人陳傑介紹，西安的同行數量也在成倍增長，「2017年時基本就一兩家，現在至少有十多家。」而知名的全國連鎖減肥訓練營「巔峰減重」的擴張更為迅猛，據其官網介紹，截至2022年底，全國營地已超過100家。

這股減肥訓練營的風潮，很快刮到了醫生的門診前。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的減肥降糖微創治療中心（以下簡稱「華西減重團隊」）有專門的減重門診，他們發現，近兩年，來自減肥訓練營的患者越來越多，「有的是反彈複胖，有的是反復骨折，還有就是急診送來的。」

行業競爭的加劇，往往導致營銷上的內卷化。記者採訪了6位來自全國各地、參加過減肥訓練營的學員，發現他們最初都是被抖音上的營銷影片吸引，平台上粉絲越多的訓練營越容易得到青睞。

悠悠就注意到，不少訓練營為了拍攝出更吸引人的影片，使盡渾身解數：「他們會免費邀請網紅來體驗，享受VIP待遇，或者培養自己的KOL。如果你是大基數的學員，願意配合拍攝影片，就可以減價、延長在營時間。」而為了宣傳效果，訓練營往往會對他們尤其苛刻。有一次，她目睹了一位網紅的拍攝現場，「她拿著滿滿一盤飯菜，特別豐盛，結果影片一拍完，教練立馬給她掃掉一大半。不讓她吃了，嫌她體重掉得太慢。」

華西減重團隊告訴本刊，減肥訓練營是一種相對「樸素的辦法」：「大方向沒有錯，管住嘴邁開腿，對大部分正常人都適用。」但他們也指出，由於訓練營是短期的，追求速瘦效果，它本質指向的是劇烈的生活方式的轉變。

記者注意到，為了達成這種劇烈的轉變，訓練營會通過各種細節設計來督促教練和學員。比如，入營前會在合約上承諾，在營期間幫學員減掉多少斤，如未達成可獲得部分退款；再比如，營內會張貼「英雄榜」，將學員按掉秤的數字從高到低排名；每天早上，所有學員必須排隊稱體重，讓人不自覺對比自己和他人的情況。

雲陽（化名）在2021年時參加過長沙一家減肥訓練營，當時她計劃「100天減下100斤」。入營前沒有任何體檢，身高175cm，體重200斤的她，被分到「大基數」組，和數十個人一起，接受每天四五個小時的訓練。

和許多受訪者一樣，她提到自己很喜歡訓練營的氛圍。「每個人都是為了不同的原因來到這裏，有的要結婚了，有的高考完要上大學了，有的是為了給孩子樹立一個榜樣。大家聚集在一起非常努力地減肥，家人都等著我們回去，等著我們蛻變。」

她感覺在這裏什麼都不需要想，只用全心全意投入身體的訓練，有一種「純粹的感覺」。但這種投入的另一面，也可能意味著失速的狂熱。

雲陽記得，到了訓練的中後期，她的掉秤速度越來越慢，100天100斤的目標眼看著無法完成。每天早上排隊稱體重，看到別人「哢哢」往下掉，她變得十分焦慮，吃得越來越少，甚至最後每天只吃一頓早飯，晚上還會主動加練，連教練都勸不住。

除了學員自己，教練也可能因為訓練營的激勵，走到不可理喻的地步。雲陽所在的訓練營，每個教練負責一個十餘人的小組，小組每月掉秤最多的教練，能夠得到一筆獎金。雲陽記得，一位營友患有低血糖症，訓練時暈倒過兩次，但小組教練仍然多次強製沒收了女孩隨身攜帶的糖果。

另一位受訪者希希則記得，自己所在的訓練營，會按學員掉秤情況來安排教練的排課率，而教練的收入和課時掛鉤：「每天要稱無數次體重，上課前教練就站在那裡，盯著我們一個個上秤，下台了再稱一次，記錄所有人這節課掉了多少。哪個教練的課讓大家掉得最多，之後就可以優先排課。」

「短期、劇烈的生活方式的轉變，會讓我們的身心備受折磨，並且不可持續。」該團隊注意到，不少患者出營後體重產生反彈，而一些反復進訓練營的患者，減肥則變得越來越難：「因為在迅速減肥的過程中，你往往會流失掉大量的肌肉，但當你反彈的時候，長回去的全是脂肪。反復進訓練營，肌肉密度就越來越低，最後就完全減不下去了。」因此，想要維持長期的減肥效果，需要循序漸進，根據自己的身體情況選擇方法，逐步改變自身的模式，最終進入另一個狀態。

雲陽的經歷驗證了醫生的擔憂，她告訴本刊，在訓練營高強度訓練70天后，她雖然快速減掉了六七十斤，下體卻開始流血，身上還起了很多小紅點。她申請出營到附近醫院檢查，醫生告訴她，她患有卵巢巧克力囊腫，是子宮內膜異位症的一種病變，需要立即手術，而且由於迅速減重導致免疫力下降，她染上了濕疹。

「我一走出醫院就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了。」她及時刹了車，退出了訓練營，回家休養。一年後，她反彈至230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