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二十年,一代又一代年輕人守著一條昆蟲遷飛路

太陽躍出海面,金色的陽光喚醒了清晨的小島,漁民們陸續走出村莊,整理各自的漁船,準備開始一天的忙碌。

小島的一角,一所廢棄學校改造而成的試驗站里,幾個年輕的學生和科研人員,走到三個安置在院子裡的高空探照燈下,那是用來誘捕趨光昆蟲的設備,探照燈的下方放著網箱,裡面裝滿了捕獲的各種昆蟲,有棉鈴蟲、黏蟲、小地老虎等。

這是一座專門進行遷飛昆蟲觀測、預警和研究的試驗站,由中國農科院植物保護研究所於2003年設立,位於渤海灣中央的北隍城島上,到今年,已經整整二十年。

29歲的博士後周燕,今年已經駐島七年。七年之中,她每年有半年常駐島上,和她的同事、同學一起,在煙波浩渺的大海上,監控著從華北平原及更南方的地方,跨海遷飛的昆蟲。

6月20日,正值棉鈴蟲、黏蟲等害蟲跨海遷飛的高峰期。周燕和幾位博士生、碩士生一起,開始了最忙碌的工作。每天早上,他們的生活是從把網箱捕獲的遷飛昆蟲裝進冷櫃開始的。

2023年6月20日晚上10點多,天空開始下雨,周燕檢查正在運行的高空探照燈。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2023年6月20日晚上10點多,天空開始下雨,周燕檢查正在運行的高空探照燈。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從收集蟲子開始的每一天

從蓬萊碼頭出發,每天有兩趟渡輪開往北隍城島,快船需要四個半小時,慢船需要六個小時才能到達。每年4月,周燕都會從北京出發,在蓬萊坐船,一路往北,抵達在海峽中央的北隍城島上。這是一座只有2.7平方公里的小島,島上只有兩個村莊,分佈於一座小山的兩側,分別叫山前村、山後村,村民們大多以漁業為生。

建立在小學里的試驗站,可能是村里年輕人最多的地方。每年從春到秋,至少有五六位年輕人一直守在這裏,他們中有碩士、博士、博士後,也有大學剛剛畢業的實習生。他們每年都要在島上生活半年,每年都從4月份開始,那時候,從渤海灣以南的平原上起飛的昆蟲,會漸次跨過海峽,去侵食東北平原上的農作物。而試驗站的學生和科研人員們,要全程監控昆蟲遷飛的情況。

2020年9月,師生們在長島上建在小學里的試驗站合影。受訪者供圖2020年9月,師生們在長島上建在小學里的試驗站合影。受訪者供圖

在北隍城島上,這群年輕的科研人員,設置了許多觀測、捕捉遷飛昆蟲的設備,有不同的雷達,也有燈誘、食誘等各種裝置。對高空遷飛昆蟲進行取樣,是他們每日必備的功課,三台大功率的高空探照燈,是針對趨光昆蟲最有效的捕捉方式。2008年草地螟大爆發,從內蒙古開始,一路往南遷飛,途經北京。當時正值北京奧運會,夜裡場館非常亮,草地螟會集中在場館,導致轉播出現問題,甚至直接影響比賽。當時,中國農科院植保所設計了一套方案,在北京北部設了一排高空探照燈,夜晚在空中照出一條極亮的光帶,吸引草地螟,就地消滅,不僅保障奧運會,也在一定規模上阻止了部分草地螟的遷飛。

從4月上島的那一天傍晚開始,每天天黑,他們都會打開高空探照燈,一直開到天亮,捕捉昆蟲。第二天早晨起床時,第一件事就是收集誘捕的蟲子。如果遇到遷飛高峰期,誘捕昆蟲的網箱很快就會裝滿,他們會安排人值班,每隔兩三個小時,就換一次網箱。

2023年6月20日夜間,長島試驗站誘捕昆蟲的高空探照燈。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2023年6月20日夜間,長島試驗站誘捕昆蟲的高空探照燈。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駐島第一課從認識蟲子開始

針對蟲子的捕捉、收集、分類、鑒定、實驗,是所有上島學生的必修課,不論是本科剛剛畢業的實習生,還是碩士、博士,都要與蟲相伴。

2004年,本科實習生在北隍城島漁民家的院子裡進行昆蟲分類和標本製作。受訪者供圖2004年,本科實習生在北隍城島漁民家的院子裡進行昆蟲分類和標本製作。受訪者供圖

上島兩個多月,今年剛剛研一的陳玉龍,仍在不斷地學習識別蟲子。本科學植物學的陳玉龍,並沒有真正接觸過昆蟲,尤其是農業害蟲。他告訴記者,剛到島上時,他基本不認識任何昆蟲,要師兄師姐們一個個教他辨認。但教他最多的,是試驗站的一位特殊成員,一代代的學生們都叫他五叔。他是島上的村民,從建站開始,就受僱在試驗站工作,幫助學生們收集昆蟲、維護基地,在學生們下島後仍然守護著基地。

五叔名叫宋聞昌,排行第五,五叔的稱號,源自第一代駐島的學生,從此口口相傳。二十年來,上島的學生都叫他五叔,儘管五叔今年已經64歲了。

在試驗站工作二十年,幫助一屆又一屆的學生誘捕昆蟲,分揀昆蟲,他是島上認識昆蟲最多的人,也是指導新生最多的人。

2019年,五叔、周燕、徐瑞斌在分揀燈誘昆蟲。受訪者供圖2019年,五叔、周燕、徐瑞斌在分揀燈誘昆蟲。受訪者供圖

晚上誘捕的昆蟲,會在第二天早晨凍進冰櫃中。6月20日,記者在試驗站的一間工作間中看到,幾個龐大的冰櫃排放在工作間的一側,裡面每一層,都裝滿了昆蟲。每天下午,學生們會把低溫冷凍中死去的昆蟲再一次拿出來,一個個分門別類,重新分揀和整理。

6月中旬以後,棉鈴蟲、黏蟲進入了遷飛的高峰期,誘捕的昆蟲中,它們的數量最多。五叔和六個駐島的學生,坐在一張長桌的兩側,每個人面前都對著一堆昆蟲,他們用一把小鑷子,小心地把每一個昆蟲分揀出來,堆在一起,棉鈴蟲和黏蟲,明顯比別的昆蟲多很多。

陳玉龍就坐在五叔的對面,兩個多月來,他已經認識了數十種昆蟲,但仍然有不認識或不確定的,尤其是有些昆蟲在網箱中掙紮,難免變得殘缺,導致某些識別的特徵消失。這時就要求助於五叔,而五叔每一次只要抬頭看一眼,就能直接說出這是什麼昆蟲。

2023年6月20日,五叔(左)和今年剛剛上島的陳玉龍面對面坐著,一起分揀昆蟲。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2023年6月20日,五叔(左)和今年剛剛上島的陳玉龍面對面坐著,一起分揀昆蟲。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為拍昆蟲她踏遍了每個小島

和別的同學相比,上島剛剛一年的顧岩,認識的昆蟲明顯更多。她學過昆蟲分類學,上島後,對分揀昆蟲這個每天必須進行的工作有天然的優勢。

“這個是旋目夜蛾,這是槐尺蛾,聽名字就知道主要危害槐樹。這是玉米螟,這是蘋梢鷹夜蛾,這是雀紋天蛾,這是銀紋天蛾,這是草蛉,這是桃蛀螟,這個是葡萄缺角天蛾,還有異色瓢蟲、銀紋夜蛾。最多的這兩堆,是棉鈴蟲和黏蟲……”6月20日下午三點,一次例行的分揀昆蟲工作中,顧岩一邊分揀,一邊向記者介紹每一種昆蟲的名字,短短幾分鍾,她一口氣報出了數十種昆蟲的名字。

2023年6月20日,長島試驗站的一間實驗室中,顧岩製作的昆蟲標本。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2023年6月20日,長島試驗站的一間實驗室中,顧岩製作的昆蟲標本。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今年九月,顧岩才正式入學,開始攻讀博士學位,如今她正在做一個遷飛昆蟲對生物多樣性影響的研究。

遷飛的昆蟲並非一次性渡海,每到白天,這些高空中飛行的昆蟲,就會落在一個個海島上,休息、覓食,但島上也有本土的昆蟲,這些“外來蟲”會對島上的昆蟲生態造成怎樣的影響?是會和本土昆蟲和平共處,還是互相爭奪生存空間?

要瞭解這些,就要去探索和考察島上的生態,北隍城島上少有飛行的昆蟲,但卻有很多陸地上的節肢動物,如蠍子、蜘蛛等。隨著設備的改進和增加,學生們大多已經不用在野外長期觀測了,只要定期檢查雷達、每天在試驗站誘捕和研究昆蟲即可。但顧岩的課題,則需要長時間在野外工作,尤其是晚上。

顧岩有一個“專屬”的裝備,一頂便攜式的“燈誘帳篷”,在島上,她會將帳篷安置到各處,一直守候到午夜。到白天,她則會帶著相機,走遍全島,為每一種“邂逅”的昆蟲拍照。這個2.7平方公里的小島,她可能比許多本地的年輕人還瞭解。

2023年6月21日夜裡10點多,顧岩帶著相機拍攝燈誘帳篷吸引的昆蟲。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2023年6月21日夜裡10點多,顧岩帶著相機拍攝燈誘帳篷吸引的昆蟲。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不僅北隍城島,這座小島所在的長島,由許多大小不等的小島組成。在有同學陪同的時候,她還會帶著各種便攜的設備,登上一個個小島,普查那裡的昆蟲,觀察遷飛昆蟲帶來的影響。她告訴記者,在完成研究項目的同時,她還打算做一個“長島昆蟲圖鑒”,在此之前,沒有人徹底普查過長島本土的昆蟲到底有哪些。

用肩扛手抬建成的試驗站

在這座海島試驗站中,值夜班是常有的事情。昆蟲遷飛大多數都在夜晚,觀測、研究昆蟲的年輕人,會自然而然地改變作息,和昆蟲一樣在夜晚忙碌。只是,白天的昆蟲大多在進食、休息,但學生們卻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這座試驗站中,並不是一開始就有這麼多的研究設備,中國農科院植保所的師生們,第一次上島的時候,甚至只有一台車載的雷達。一位參加了試驗站最初建設的科研人員告訴記者,剛剛上島時,他們要把雷達車安置在一處高地,最終選擇了島上一座小山的山頂,但山路陡峭,一側就是臨海的懸崖,司機開到一半不敢往上開,最終靠島上漁民的幫助,才開上去。

2003年,河北農大實習生胡成誌在北隍城島唐王城雷達觀測平台留影。受訪者供圖2003年,河北農大實習生胡成誌在北隍城島唐王城雷達觀測平台留影。受訪者供圖

而當時的雷達並不能自動觀測,要有人每夜值守。夜裡島上風很大,有時候會到7、8級,最高的時候達到了13級,為了防止大風吹倒雷達車,他們在岩石上釘上鋼釺,用水泥加固,再用鋼索把雷達車固定在山上。

這台最早的雷達車,是我國第二台自主建造的雷達車,一共服役24年。在島上服役十多年後,由於海風中的鹽分侵蝕,雷達車已經失去動力。如今,它就擺在試驗站的院子裡,偶爾有人來參觀,這裏的學生們,總會從這台雷達車開始講述島上的故事。

2005年,師生們在雷達車旁工作。受訪者供圖2005年,師生們在雷達車旁工作。受訪者供圖

2009年第一次登島的付曉偉,可能是對這台雷達車最熟悉的人之一,付曉偉在島上住了八年,每天晚飯後,他和同學、學生都會上山觀測,輪流值班。

在山頂觀測,不停操作雷達,同時還要開展氣象觀測,這可以幫助他們瞭解空中的風速、風向等,為研究昆蟲遷飛行為提供基礎的氣象數據支撐。而觀測氣象的設備,是氫氣球,他們用獨輪車將氫氣罐運到山上,或者直接人工背到山上,充滿氣球,再讓氣球升空。

在農用電三輪沒有普及的時代,島上的大部分設備,都是一代代年輕的學生和科研人員,肩扛手抬,運到安裝地點,之後一個個安裝的。

付曉偉駐紮長島站的時候,島上有一台高空探照燈和一部昆蟲雷達,二者必須相隔500米以上,以防止探照燈干擾昆蟲的遷飛行為。付曉偉介紹,當時他們租住在一家漁民家裡,距離雷達車比較遠,就把探照燈裝在了房東的院子裡。傍晚上山前打開探照燈,誘捕昆蟲,早晨下山後,直接到房東家裡,收集捕捉的蟲子,然後進行鑒定和計數。

“那時候,我們會把捕捉的昆蟲放在房東家院子裡的水泥地上,水泥地是最好的地方,它可以吸收昆蟲身上的露水,便於之後的保存、研究等操作。”付曉偉說。

從學會做飯到修理雷達

北隍城島是整個長島範圍內,距離陸地最遠的海島。在這樣的一座小島上生活,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今年第一次登島的陳玉龍,最初的新奇感還沒有過去。4月,剛剛完成研究生理論課程的陳玉龍,第一次坐船出海,甚至也是第一次看到海。

島上條件並不好,淡水、蔬菜、水果都是稀缺物資,更不用說電影院、商場等年輕人鍾愛的地方。

陳玉龍告訴記者,在島上駐紮,每屆學生代代相傳的第一項技術,其實是做飯。上學時,很少做飯的學生們,在島上,幾乎每一頓飯都要自己做,而且可選擇的食材也很少。

2023年6月21日,李曉康(中)和駐島的同學一起,整理試驗站的電線。在島上,許多事情都要自己動手。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2023年6月21日,李曉康(中)和駐島的同學一起,整理試驗站的電線。在島上,許多事情都要自己動手。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這一點,在早期駐島的生活中尤其明顯。付曉偉介紹,最早的時候,白水煮麵中加幾根青菜,就是一頓正式的飯。

許多人駐島多年,每天都要自己做飯,但對自己的廚藝仍然不自信。事實上,不止是缺少蔬菜等食材,在島上,還有許多困難要克服。從2013年開始駐島,一直到2017年才離開的趙勝園告訴記者,他最初駐島的時候,試驗站沒有自來水,島上的淡水也非常緊缺,他們要從漁民家裡挑水,後來改為小推車推水。推來的水只能用於做飯和燒開水,洗漱、沐浴、洗衣服等,則用收集的雨水。所以,每到雨天,試驗站的房簷下,每一個滴水簷,都會接一根管子,把雨水收集起來。

如今,試驗站已經不用推水和收集雨水了,他們拉了一根管子,用水更加方便了,“現在條件好多了,我們那時候,全都要靠自己。”趙勝園說。

事實上,需要克服的,不只是生活上的不便,科研工作中的許多問題,也需要他們自己解決,比如修雷達。2019年上島的博士李曉康,負責雷達的運行管理,每過幾天,他都要上山看看雷達是否在正常運行,“海島上鹽分很大,對雷達的侵蝕比較嚴重,經常要修理,或者換零件。”李曉康說,“最開始,我們聯繫生產雷達的廠家,他們派人來修,但他們的技術員全國各地跑,等來到島上,不知道要多久。所以我們就開始學怎麼修雷達,技術員修理的時候,我們跟著看,不懂的就問他們。慢慢地,一些常見的問題我們自己就能解決,經常損壞的零件,我們自己就能換。”

和漁民相處也需要不斷學習

從2003年到2023年,二十年間,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登上北隍城島,每天晚上守望夜空,監測著肉眼看不到的高空,白天與昆蟲為伴。這裏很少有年輕人,也沒有太多的休閑活動,男生們喜歡的籃球、足球,很難湊夠人打一場,女生們喜歡的小零食、時尚衣服,也都遠離了她們。

最初上島時,學生和科研人員還可以和島上的年輕人交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外出工作,島上留下的幾乎全是50歲以上的漁民。島上的漁民也從2400多人,降低到了1500人左右。

2011年,試驗站搬到了島上廢棄的小學中。這所小學或許也是島上人口變化的縮影,在植保所的師生們第一次上島時,小學中還有六個年級,有的年級甚至有兩個班,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只剩下一座空曠的校園和空蕩蕩的教室。

不過,在島上生活,除了日複一日捉蟲、研究昆蟲外,年輕人們也在學習和島上的人打交道。島上老年人多,生活習慣和觀念,和外來的學生們完全不同,他們會提出許多意料不到的問題,比如有學生走路的姿勢過於散漫,有學生坐在路邊的台階上吃東西等,都會成為他們閑聊的談資。因此,上島的年輕人們,也在不斷地調整著和漁民們相處的方式。

“其實他們人都特別好。”李曉康說。

許多時候,李曉康上山查看雷達,都會借用漁民的電動三輪車。在白天,漁民們停在路邊的電動三輪車,幾乎都插著鑰匙,打個招呼,漁民們就會讓他們借用。

2023年6月21日,李曉康到山頂上檢查昆蟲雷達運行情況。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2023年6月21日,李曉康到山頂上檢查昆蟲雷達運行情況。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島上的漁民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學生們,學生們也把科學帶到漁民的生活中。一位漁家樂的老闆楊建告訴記者,試驗站初建時,他們並不瞭解研究這些蟲子究竟能做什麼,島上的漁民沒有從事過農業,對農業病蟲害沒有直觀的體驗,儘管他們出海時,偶爾也會見到暴雨中大面積降落在海上被淹死的蟲子,但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麼會在這裏。

如今,二十年過去,幾乎所有島上的漁民都能說幾句昆蟲遷飛之類的專業名詞,甚至也知道這些渡海的蟲子,究竟要去哪裡,會造成怎樣的危害。

從嚐試理解昆蟲到防禦蟲害

在島上,李曉康是男生,也是學長,不論是生活還是學習和科研,他會承擔更辛苦的工作,包括修理電線這樣的工作。同時,他也有自己的科研項目。

李曉康目前的研究對象,主要是一種名叫斜紋夜蛾的昆蟲,他的目標是摸清這種昆蟲跨海遷飛的特徵和行為機理。斜紋夜蛾的幼蟲,以各種農作物的葉片為食,食譜廣泛,瞭解它們遷飛的秘密,將成為防治它的秘密武器。

但這並不容易。在今天,我國對遷飛昆蟲的研究已經領跑世界,這座小島上的試驗站,也是全球最先進的昆蟲遷飛試驗站,但昆蟲遷飛仍舊還有很多未解之謎——在大海上漆黑的夜裡,這些昆蟲是如何找到方向,準確地遷飛到最終的目的地的?它們如何利用季風,讓它們的遷飛變得更加輕鬆,從而飛得更遠?逆風的時候它們又是怎麼飛的?在遷飛過程中,能量優先供給飛行還是優先供給發育?

在北隍城島,每年過境的遷飛昆蟲有上百種,而每一種遷飛的昆蟲,都有不同的特徵。

“我們一直在嚐試理解昆蟲,理解它們遷飛的原因,探索它們遷飛的路線,研究它們在遷飛中的一切變化。”趙勝園說,而最終的目的,是防治害蟲帶來的農業災害,保住我們的糧食。

2023年6月20日,長島試驗站的實驗室中,博士後周燕在觀察捕獲的昆蟲。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2023年6月20日,長島試驗站的實驗室中,博士後周燕在觀察捕獲的昆蟲。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他們究竟是怎樣理解昆蟲的?在長島試驗站,除了觀測、捕捉、分揀昆蟲外,他們還要進行許多實驗,比如解剖昆蟲的卵巢,瞭解遷飛過程中昆蟲的發育情況,解析昆蟲的翅膀,通過流體力學的知識,瞭解昆蟲的飛行能力等。這其中,有些工作可以在試驗站完成,有些則需要將昆蟲帶回北京,尋找相關的機構和科研人員配合研究。

就在試驗站的宿舍旁邊,一間小房子裡,放著許多特殊的實驗儀器,這是一種名叫飛行磨的儀器,主體是一個小小的磁懸浮裝置,頂上有一根細細的橫杆。李曉康告訴記者,飛行磨主要用於測試昆蟲的飛行能力,研究昆蟲的飛行行為和飛行規律。使用時,在捕獲的昆蟲背上,用膠水粘上一根短短的細管,再把細管粘在飛行磨橫杆的一頭,昆蟲飛行,就會帶動飛行磨旋轉,像驢拉磨一樣周而複始。磁懸浮的設備和特殊的粘連方式,會把外力的影響降到最低。“有的昆蟲飛行能力非常強,會一直飛行三四十個小時才會死。”

田野中的豐收有他們的一份

今年6月20日,37歲的中國農科院植保所博士後張浩文,帶著兩台新的設備登上了北隍城島,這是他第五次登島。

張浩文負責全國範圍內的昆蟲雷達聯網,每年都會到島上住一段時間,檢修和維護島上的昆蟲雷達,確保正常運行和採集數據。

除了檢修雷達,他還會重點關注島上的高空探照燈等設備,觀察捕捉的昆蟲,判斷昆蟲遷飛的情況,而這樣的工作,在夜裡要持續很久。他背著一個雙肩包,用手機照亮收集昆蟲的網箱,蹲在旁邊,仔細分辨著其中的每一隻蟲子,他的身旁,明亮刺眼的光柱直衝夜空,徹夜不熄。

有點可惜的是,這個夜晚海面上霧很大,誘捕的蟲子並不多,在空中飛舞的昆蟲,在明亮的光柱中拉出長長的線條,偶爾有亂飛的蟲子,一頭撞在他的身上、臉上,甚至鑽進衣領中。

在試驗站的每個夜晚,這樣的情景都會出現,只是站在光柱旁邊的人不同。“其實,剛剛開始接觸昆蟲的時候,都有些害怕,尤其是女生。”周燕說,“但慢慢地習慣了它們的存在之後,會覺得這些小蟲子也很可愛。”

2023年6月20日,駐島的學生們在分揀頭一天晚上誘捕的遷飛昆蟲。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攝2023年6月20日,駐島的學生們在分揀頭一天晚上誘捕的遷飛昆蟲。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攝

周燕口中的可愛,或許和普通人觀念中的可愛不同。在島上,為了做實驗,每個學生都會養殖一些蟲子,為它們製作飼料,比為自己做飯還嚴謹。但他們也會解剖蟲子,瞭解這些蟲子基因里隱藏的秘密。

島上氣候濕潤,溫度適宜,許多本地的節肢動物,比如蠍子,經常會爬到他們的房間甚至床上。有時候,五叔會帶著他們用紫外線燈誘捕蠍子,攢一堆,油炸一下,也算是增添了一道小零食。

剛剛上島不久的陳玉龍,已經不再懼怕這些蟲子了,“其實抓蠍子並不難,只要找到了,兩根筷子一夾,就是一隻到手了。”

陳玉龍還在慢慢適應島上的生活,一點點鍛鍊在島上生活、學習和工作的技能。而駐島7年的周燕,已經可以熟練地負責這座試驗站中的一切工作。“駐島的生活,最開始是新奇,等新奇感過去,就會變得單調而枯燥,想要逃離,再後來,慢慢適應了這裏,再加上忙碌的研究工作,會讓人忘了自己是在島上。”

2023年6月20日,封洪強在長島試驗站介紹試驗站建站的故事,他的身後,一座新建的實驗樓已經基本完工。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島上沒有農作物,常年駐紮在茫茫大海中的這座小島,年輕的學生和科研人員,有時候並不真正瞭解這份工作的意義,但也會有偶爾的瞬間,讓他們感受到所有堅持和努力的目標,“每年10月離島以後,我坐火車到北京,路過華北平原時,總是會長時間盯著窗外一望無際的農田,和農田里即將收穫的莊稼,我常常會想,這裏的豐收,可能也有我們這些守在海島上的人一份貢獻吧。”

記者手記

紮根海島,心繫沃野

2003年7月22日,封洪強博士(左四)帶領觀測團隊在北隍城島誘捕到42161頭夜間跨海遷飛的蜻蜓。受訪者供圖2003年7月22日,封洪強博士(左四)帶領觀測團隊在北隍城島誘捕到42161頭夜間跨海遷飛的蜻蜓。受訪者供圖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山東蓬萊出海往北,更加接近遼東旅順的地方,就有一處這樣的詩與遠方,在大海上漂泊的北隍城島。在島上有這樣一群學生,每天都在面朝大海,望天觀蟲。

這些一批又一批20多歲的年輕人,年複一年地,隨著遷飛的昆蟲一起來到島上。等所有蟲子結束了這一季的飛行,他們才會離開島,到下一個地方繼續進行研究。上島時,他們的行李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科研設備,離開時又多了大包小包的昆蟲樣品和標本。

北隍城島距離陸地僅65公里,在陸地上不過一小時左右的車程,但在茫茫大海中,從蓬萊乘船需要4-7個小時。如果遇到惡劣天氣,海面上的汽笛聲,可能很多天都不會響起。

6月18日至20日,在記者探訪北隍城島三天的時間里,就趕上了突如其來的大霧。海上濃霧漫天,能見度極低,險些成為島上的“滯留”旅客。

不過,對於在島上的這些師生來說,走不了不是什麼難事兒,難的是過不來。一位學生對記者說,最期盼的就是給島上送補給的船隻。誰能想到,一群農科生,在海島上最渴望的卻是蔬菜和水果。島上沒有農業生產,只能靠船從外部運菜上島。然而受天氣情況的影響,船並不總能按時抵達,學生們只能在島上儲備大白菜和蘿蔔。在其他大學生每天想著食堂今天吃什麼,要不要點外賣或者出去吃的時候,這群學生卻在遠離大陸的海島上,每天與蟲子相伴,自己囤菜吃庫存,一待就是半年。

連每天相伴的蟲子,也不是那麼好相處的。有些蟲子會鑽進衣袖裡、領口中,還會撲到床上、電腦上,甚至實驗室的桌子上。捕捉的沒有生命跡象的蟲子也不省心,會散落細小的鱗片和粉末,吸進鼻子裡或者粘在皮膚上。

艱苦的環境和繁瑣的工作,讓他們與別人的大學生活相差甚遠。但就是這樣一群人,在缺少物資,甚至沒菜可吃的海島上,關心著祖國其他地區的農田、菜地、果園,只願每一天的面朝大海都不被辜負,每一分被關心的糧食和蔬菜都能如約豐收。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朱名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