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方法論|聚餐會:我們的快樂大本營

編者按:媒體與往事,大家與回憶,文字裡的新聞歲月,新聞里的實踐方法,榮耀往昔,啟迪當下。澎湃評論部出品。本文與《讀書會:我們的快樂大本營》,均為複旦大學新聞學院李良榮教授為澎湃撰寫的系列文章。

我和學生們的聚餐會從什麼時候開始,具體時間已記不得,只記得聚餐會和讀書會相伴相生。但聚餐會的起因並不因為讀書會,而是我的導師王中(1914-1994,新中國第一代新聞學家、新聞教育家,編者注)留給我的“遺產”。

那時我由王中老師指導讀研究生(1979年秋-1982年夏),隔三差五去王中老師家。有一次臨到吃飯時,王中老師說:“陪我吃飯。”王中老師家長年請一名保姆,燒的是老家山東菜,七、八碗,稱不上豐盛,但足以讓我垂涎了。那時,我一天三頓吃食堂,早吃膩了。在老師家吃了幾次以後,我臉皮也厚了,到了吃飯時間,不等王中老師招呼,坐下拿起筷子就吃。王中老師扒了幾口飯就不吃了,坐在一旁,點起一根菸,笑眯眯地看著我狼吞虎嚥。王中老師家客人多,人來人往,到了吃飯時間,就留客人吃飯,有時還特地打電話,讓我陪客人吃飯。這實在是快樂的時光。由己及人,到90年代後期,一個月一次,我請同學們到家裡聚餐。買幾樣滷菜,我下廚房燒幾樣菜,大家吃得有滋有味,桌面上所有菜都橫掃一空。開始時,聚餐還找個理由,比如節日、學生生日,到大家吃上癮了,“嘴上沒有味,來個聚餐會”。聚餐開始,同學們齊聲高喊:“吃窮李老師,乾杯!”

聚餐,本來是我們小圈圈內部的自娛自樂,卻因為李金銓老師的故事而名騷海內外。李金銓老師是我老朋友。他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任教時,請我去當訪問學者(1990年秋),對我的照應無微不至,後來應聘到香港科技大學當教授,是海內外公認的傳播學大家,是我很崇敬的一名學者。記得2003年春,他來上海講學,我當然得熱情招待。剛好那天,我們有聚餐會,我就請他來我家和同學們見見面。我知道李金銓老師很能喝酒,就拿了四瓶好酒。聚餐會上,出於對李老師的敬重,同學們都輪流向他敬酒。我叮囑一名很能喝酒的女學生多多關照李老師,陪他喝幾杯。席間,那名女學生坐在李老師旁邊,負責給他倒酒,陪他多喝了幾杯。那天李老師興致很高,來者不拒,一口一杯,確實喝了不少,但實在是很平常的聚餐。不久,有人添油加醋編出“李金銓酒醉小美女”的故事,風傳海內外。同時“李良榮經常下廚給學生燒菜,燒得一手好菜”的故事也傳到各地。

其實,會燒菜是上海男人的本色,並不稀罕。複旦大學教師在家裡買、汰、燒全承包很普遍。八、九十年代,國年路上有露天菜場,四周全是複旦教工宿舍。早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拎著菜籃子在菜攤前挑挑揀揀的校、系領導、大牌教授多的是。我曾形容,一個巴掌搧過去,可能打到一個名教授,三個副教授。當時我擔任新聞學院主管教學的副院長,七點鍾上菜場買菜,常常遇見頂頭上司、副校長嚴紹宗,兩人一邊買菜,一邊談工作。

說我燒得一手好菜,實在言過其實。我只是燒家常粗菜。開始時,以“老四樣”打底:蔥烤大排、筍乾燒肉、油爆蝦、干煸帶魚,加上現買的熟雞、醬鴨,都是大葷,濃油赤醬。後來稍稍精細些,蘿蔔燒芋頭、干煸白鯧、芹菜炒墨魚、五香牛肉、醋溜帶魚,也是寧波土菜。早期,蔥烤大排是學生最愛,每次燒30塊以上。學生們還鼓動我去五角場開飯店,店名都想好了:李教授大排店。後來,蘿蔔燒芋頭成學生最愛,稱它為“新聞學概論”,那是我自創的,花費不多,但費時費工。滿滿一大鍋,上桌5分鍾搶光。

儘管粗菜土菜 ,學生們確實愛吃,學生形容每個人“扶著牆進來,扶著牆出去”:晚上聚餐,學生們肯定不吃中飯,餓得扶牆進;吃得太撐了,扶著牆回。吃剩的菜全部打包帶走,真正“光盤”,有幾個同學還懇請大家嘴下留情,讓他多帶點回去,“我宿舍的夥伴還眼巴巴等我帶東西回去。”

燒菜,基本上是我一個人。但同學們喜歡“幫廚”。早上陪我出去買菜,菜太多太重,我扛不動,得請學生幫忙,一般兩三名學生。我先領他們去菜場附近早餐店吃一頓,豆漿、油條、生煎、鍋貼,吃飽喝足去菜場。“幫廚”的另一個活是端菜上桌。學生站在鍋前看我怎麼燒,學點手藝,但主要是可以嚐鮮,煎大排,先吃第一塊再上桌,煎魚先吃幾條再端上。這些年聚餐,我掌握了學生的飲食“規律”:瘦的比胖的更能吃,葷的比素的更受歡迎,味重的比清淡的更受青睞。餐前,男同學都告誡自己:酒不能喝太多,女同學會告誡自己:肉不能吃太多。但一開席,早就把告誡拋到九霄雲外,今天吃了,明天再說,只比誰吃得多,誰喝得多。

聚餐會,最瘋的時候是新姑爺(女婿)、新媳婦第一次來我家。我的學生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學生們找的男朋友、女朋友都得上我家,讓同學們點評過。這當然不過是找個藉口,湊湊熱鬧。但新姑爺上門,必須不醉不歸,新媳婦不飽不歸。餐桌上,大家猛幹杯,猛夾菜。飯後唱歌跳舞,新姑爺、新媳婦跟著一起瘋,那就算是進入李門大家庭了。

早期聚餐,只有10來名學生,一桌就夠了。到後來,我指導的學生越來越多,一到聚餐,在校生就20來名,畢業的學生聞訊也趕來蹭吃蹭喝,家裡容不下了,就形成“制度化”:一年兩次去酒店大聚餐。一次是6月底左右,由剛畢業學生主辦“謝師宴”,請所有學生都過來。名為“謝師”,實則我向全體學生推介剛畢業的學生,要已工作的師姐師兄多多關照,再介紹新考入小師妹小師弟。另一次是年終辭舊迎新聚餐會,默許帶家屬,這是最熱鬧的,許多外地工作的畢業生都千里迢迢趕來赴會。大家都盛裝出席,尤其結了婚有孩子的學生都精心打扮自己的孩子向同門亮相,在台上表演;新進來的學生都備好節目,唱歌跳舞,向師兄師姐一展新同學的風采,一片歡騰。隨著學生逐年增加,年終的聚餐會從六、七桌到2019年最後一次聚餐十桌。名義上年終聚餐會由我和夫人請大家,但每次我結賬,都由經濟寬裕的同學搶先支付了。可惜,疫情爆發後,這樣的歡聚會不得不停了。

酒店裡的菜餚當然比家宴豐盛得多,精細得多。早期,在我家裡聚餐,確實出於慳錢考慮;到後期,我不差錢了,在飯店請大家刷一頓無所謂。但學生還是更願意到家裡聚餐。一聽說來家裡,沒有不到的。我知道,那並非我燒的菜有多美味,而是可以自由自在。飯桌上,談笑風生;飯後一起神侃,無論年齡大小,學位高低,說古論今,縱論天下,談夢想,談生活,談歡樂,談憂傷,談成功,談挫折。大家敞開心扉,扯開一切偽裝,坦露心聲。

家裡聚餐,桌面上有20來道菜,除了幾樣現成買的,大部分是我現燒的。那倒不是圖慳錢,而是圖新鮮。燒一桌子菜,忙碌一整天,畢竟還是挺累的。等菜燒完,我坐上桌子,扒幾口就不吃,只是靜靜地看著同學們肆無忌憚地盡情地吃,盡情地喝,盡情地說,盡情地傾訴,盡情地享受快樂時光。

然而,此刻,我比誰都快樂。我盡情地享受著學生們的快樂。

快樂是簡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