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哏都養老院」的台前幕後

中午11點半,天津靜雅養老院的老人們吃完飯了,院長陳卓打開手機準備拍攝影片。

今天的劇本是陳維真(化名)的專場。這個長相酷似《飛屋環遊記》里氣球銷售員卡爾·費特里克森的老頭,被網民們稱作「卡爾爺爺」。80歲的他因為末梢神經炎,手指無法彎曲,費了點兒勁才給自己套上「演出服」。

這次陳維真扮演的是個睡不醒的老頭和他的鬧鍾:前一天定3個早晨6點多的鬧鍾,每個間隔5分鐘,轉天不想起床狂扇鬧鍾巴掌,像極了年青人犯「起床氣」。

在影片塑造的「平行宇宙」里,老人們扮演著年青人的模樣,脫口而出「yyds」和「集美」,他們每天做著化學「逝驗」,被炸飛和熏暈,轉眼就去見了「南天門」。

沉重的生死問題被編排成段子,吸引了一波年輕粉絲,「哏都養老院」流量最高的影片在全網獲得了800萬次播放量。網紅背後,是一群老年人面對衰老、疼痛和死亡的姿態,也是養老院「90後」院長陳卓想要探討的問題。

卡爾爺爺的影片畫面。圖源:網絡截圖卡爾爺爺的影片畫面。圖源:網絡截圖

影片里的「烏托邦」

今年3月,靜雅養老院來了個不怎麼說話的年青人,他總是安靜地坐在飯堂觀察著這些老人,有時候在老頭們下象棋的時候耳語幾招。

怎樣接手叔叔的養老院,陳卓已經想了很久。這個成立了8年的養老院有70位老人,其中自理和失能老人各佔一半,平均年齡超過75歲。

他注意到了一個現象,養老院的老人們普遍重覆著相同又毫無希望的生活:守著電視呆坐著一看就是一天,扶著助行器慢慢練習走路,一名老人最多的時候在早晨吃了17種藥,花花綠綠的藥片攥起來比飯還多。

照顧老人的身體是有規律可循的,但是照顧他們的心理需要動點兒腦筋。琢磨了一個月,陳卓決定開啟一些新的試驗。

陳卓買來菠蘿蜜、鴕鳥蛋、高爾夫球,再找朋友搞點兒斧頭、劍等影視道具,攛掇老人把影片拍了起來。

剛開始陳卓只是把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擺出來,讓老人用天津話說「介是嘛?」或者讓老人們模仿年青人說「集美」「yyds」「凡爾賽」。天津方言的幽默屬性和網絡熱梗的反差萌吸引了一票粉絲。

這兩種影片都沒有真正火起來,讓養老院一躍成為網紅的是化學課「逝驗」。主演之一是曾在天津耀華中學擔任化學老師的餘幽芳。

餘幽芳在拍影片時被逗笑。受訪者供圖餘幽芳在拍影片時被逗笑。受訪者供圖

90歲的老太太扶著助行器,拿個教鞭在桌子上拍,底下坐著一片七八十歲的學生。為了讓情景更真實,他們還套上了孫輩們捐贈的耀華中學校服。

不過在養老院的餘幽芳可不是講台上規規矩矩的老師,她會故意「欺負」學生。化學課上經常發生爆炸和氣體中毒,扮演學生的老人們這節課被擔架抬走,下節課又掛上了吊瓶,時不時還得吸點兒氧……網民戲稱「上課挺廢學生的」。

最火的一條影片,餘幽芳讓卡爾辨彆氣體成分。在卡爾猛吸一口後,她才提示這是有毒氣體硫化氫,正確的方式應該是扇聞。

「你怎麼來的?」在南天門的背景下,佛祖問道。

「化學老師讓我來的。」卡爾爺爺背著手仰著頭喊道。

慢慢地,願意在影片里出鏡的老人變多了,他們大多有英文名:卡爾、波比、愛麗絲、凱瑟琳……這是一位英語博主來養老院拍影片時給大家起的名字。

老人們都有自己不同的人設:卡爾好動健談,是化學課上的「顯眼包」和「倒霉蛋」;波比是個「機靈鬼」,他會整蠱同學,幫卡爾把包袱抖響了;餘老師調皮搗蛋,口頭語是「什麼也不是,下台吧」。

類似於現實生活的「平行世界」,影片中的老人們藏起自己的病痛和老態,展現出最好的一面,一起構建一個屬於他們的「烏托邦」。

老人們在拍影片(左:卡爾爺爺,中:愛麗絲,右:波比)。受訪者供圖老人們在拍影片(左:卡爾爺爺,中:愛麗絲,右:波比)。受訪者供圖

「活著的每一天都要開心」

影片里的卡爾爺爺是一個活寶,但鮮有人知道,他曾癱瘓在床長達5年。

1999年,55歲的陳維真被診斷為格連-巴利綜合徵。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神經系統疾病,年發病率為0.6-1.9/10萬。

發病後的前兩天他感覺手麻腳麻,第3天突然全身癱瘓,吃喝拉撒全部被困在不到3平方米的病床上。「太快了,根本接受不了。」

為了照顧陳維真,妻子晚上睡不了一個整覺,兩個小時便要起來一次。陳維真全身關節都在疼,最嚴重的時候,身上就剩下嘴和眼皮能動,臉上癢癢只能喊妻子幫自己撓。

他吃了5年流食,被下了2次病危通知書,同病房的7個病友全部切開氣管輔助呼吸,他是唯一的例外。「愣是活過來了,大夫都誇我牛。」

年輕時,陳維真和王銘勳一起學開大客車,又一起入職天津公交集團。他倆都喜歡唱歌,王銘勳記得,那時候陳維真帶著100多號人練合唱,他很羨慕陳維真的嗓音和底氣。

這些在患病後都成了奢望,狀態好的時候,陳維真唯一的樂趣就剩下跟別人下象棋,他沒法坐起來,索性不看棋盤指揮妻子幫他下。

陳維真生病的那幾年,發小王銘勳正在準備合唱比賽。等到他知道的時候,陳維真已經慢慢恢復,他練習走路,練習唱歌,一切彷彿從頭開始。

卡爾爺爺陳維真。受訪者供圖卡爾爺爺陳維真。受訪者供圖

人到了這個歲數,身體機能退化得比想像中要快。像天津衛的四大神獸一樣,養老院也總結出來了四大活寶:打不開,聽不清,並不攏,渾身疼。這些形容詞分別對應著王力的胳膊、陳維真的耳朵、裴樹春的手指和餘幽芳的全身。

王力的胳膊是17年前腦梗落下的病,為了活命,當年他在每天8000元花銷的ICU里躺了47天。

失去對身體的掌控感,讓王力感覺 「一隻腳踩在懸崖邊上,另一隻腳懸空」。有一次他把胸口上的心電監護一把扯了,還有一次不聽勸想下床結果直接栽了個跟頭,護士長氣得直喊「想把他綁起來」。

半年後,王力能拄著枴杖下地走路,但是左臂卻再也抬不起來了。那一年,他才46歲。

用了兩年時間,他才接受這個現實。王力嘴饞愛做飯,母親負責買菜、切菜,他就把調料都放在灶台的右手邊,用右手顛鍋翻炒。

再到後來,母親去世,與妻子離婚,他被兒子送到了家附近的養老院。他每天要抽4盒煙,手指被熏得焦黃。生活的全部就是躺在床上看著電視打盹兒。

王力還有個「港商」的外號,因為他逢人就要講自己的故事:早年下海經商,帶過500人的工廠,接過治沙的大項目……陳卓覺得,他的話亦真亦假,「不過對歷史造不成什麼影響,說什麼開心就由著他去吧。」

「沒有人想來養老院。」王力說,「養老院里的老人10個得有9個抑鬱的。為嘛?你想老年人怕嘛?就怕孤獨。」

陳卓也承認,在70位老人中,只有餘幽芳一個人是主動來的。餘幽芳的老伴20年前就因為胰腺癌去世了,學校化學組80歲以上的老人就剩下她一個人,身邊的好友接連離世,甚至在養老院教她打麻將的老人也走了。「死亡」對她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

耄耋之年,生活中似乎沒什麼可以讓她的內心再起波瀾。她說,她不怕變老,對死亡的規劃是,不想渾身插滿管子躺在醫院里,如果到了那一刻,就安安靜靜地離開。

「不要懼怕變老,因為衰老和死亡都是自然規律。但是活著的每一天都要開心地度過。」老伴去世後,餘幽芳上了6年老年大學,她學習水墨畫、下象棋、捏面塑。學校多次提出想返聘她,補習班也投出橄欖枝,但她都拒絕了。她覺得工作時兢兢業業,退休後就要享受退休的生活,為年青人騰地兒。

卡爾爺爺的影片畫面。圖源:網絡截圖卡爾爺爺的影片畫面。圖源:網絡截圖

自從《南天門》的影片火了,「哏都養老院」就像是找到了流量密碼,播放量翻倍地增長。

在中國的文化背景和人們的普遍認知下,老人應該很忌諱死亡,甚至不能聽到一個「死」字。「哏都養老院」影片里老人們面對「死亡」輕鬆幽默的神態,感染了網民們,也引起了陳卓的思考。

一次和朋友的交流中,陳卓得到了一個讓自己如釋重負的觀點 :人的終極意義是死亡。正是因為生命的局限,才使得一切有意義。

見證老人們的「成長」

從事養老行業的年青人並不多,29歲的陳卓在入行前就知道。

大學畢業後,他做了兩年服裝批發工作,每天6點起床,晚上10點忙完,月均流轉一萬件服裝,報酬比現在多6-10倍。

陳卓覺得,那不是自己想要的。「我更想找到讓自己內心平靜安寧的工作。」

做生意時,他要不停與錢打交道,計算利益得失,但在養老院,他面對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這是心靈的溝通,也是我覺得真正有意義的事。」

陳卓在為老人化妝,扮演黑白無常。受訪者供圖陳卓在為老人化妝,扮演黑白無常。受訪者供圖

8月16日下午,陳卓找到了一個新題材,他們要翻拍一期「父母查看你瀏覽器記錄」的影片。

在這個情境中,孩子被關在門外,母親抵著門,父親拿著電腦和皮帶,臉上的表情吃驚中帶著焦慮。陳維真扮演的兒子在門外急得轉圈圈,年紀大了,他轉得很費勁,拍完影片一身汗。

回到屋子裡,王銘勳扮演的父親拿起皮帶使勁一抻,作勢要打陳維真。陳卓知道,老人的表演欲還沒結束,雖然這段內容用不上,他還是抓緊拿起手機將畫面「搶」了下來——部分參演的老人沒有網絡,不知道拍後的影片有多搞笑,陳卓想讓他們在拍攝的過程中體驗到被重視的感覺。

隨著時間推移,人的身體機能下降,在社會上的存在感和價值感也在慢慢消逝。可能是一次忘帶鑰匙、找不到家,或者把微波爐炸了、把鍋燒糊了,老人就會覺得自己不被需要。

衰老是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生理上在做減法,心理上卻在做加法,老人們對生活尊嚴和價值的需求並不會隨著生理的衰弱而下降,反而可能越來越看重,甚至產生極大的落差。

年輕時,不識字的劉國霞用雙手拉扯大一雙兒女。丈夫常年在外地,她搬磚蓋房、上房掃雪,每天從胡同提著二三十斤的水桶往家裡挑,家裡的事都是她說了算。

上了歲數,伺候別人一輩子的老太太成了需要被照顧的人。她膝蓋疼、腰疼,到了醫院人家一照看片子不給治,「歲數太大了。」

因為家裡房子問題、婆媳關係不睦等原因,84歲時她被女兒送進養老院。剛來的時候,陳卓幾乎看不到她笑。她總是呆坐著,挨到晚上8點吃4種安眠藥,再一覺睡到淩晨3點。

一年多過去了,老太太在這裏找到了一些樂趣。她扮演的凱瑟琳沒什麼台詞,但是愛幫老師搭幫手,做做蚊香、冰淇淋,陳卓也在她臉上看到了點兒笑模樣兒。更明顯的變化是,這一年來她的安眠藥量減少了。

陳卓和朋友正在幫老人們拍影片。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陳卓和朋友正在幫老人們拍影片。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

「生命的美被更多人看到了,至於被多少人看見,那不重要。」老人們會關注刀郎的新歌,還會思考「梗」對小孩們的影響,在陳卓看來,他們的思考能力沒有下降,反而隨著更多元更新鮮的知識湧入,獲得新的成長。

如今的陳維真活成了卡爾爺爺,他會用意大利語唱《我的太陽》,被網民調侃為「怕瓦落地」。去五大道海棠花下唱歌的時候,他和王銘勳還被粉絲認出來了。

89歲的王銘勳依舊是個潮老頭兒,他學會了上網「衝浪」,還會和70多歲的合唱團歌友們唱卡拿OK、擼串。

餘幽芳教過的「孩子們」大多已經退休,有人在國外看到了她的短影片,特地聯繫她。她還有可愛的一面。陳維真唱歌的時候,餘幽芳假裝聲音太大了,歪著頭捂起耳朵笑話他。坐在輪椅上久了,她還跟蕩鞦韆一樣勾著腿玩兒。

社會不僅對年青人有刻板印象,對老人也是。人們普遍認為老人慈眉善目,威嚴端莊,「老人得有老人樣兒。」陳卓認為,老人不應該被「規矩」束縛在他人設定的期待和規劃中,過度地約束自己。

陳卓發現,經歷了4個月的試驗,一些不參與影片拍攝的老人也願意圍過來,每天中午的小劇場成為了老人們的快樂源泉。

陳維真唱歌的時候,餘幽芳假裝聲音太大了,歪著頭捂起耳朵笑話他。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陳維真唱歌的時候,餘幽芳假裝聲音太大了,歪著頭捂起耳朵笑話他。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攝

陳卓也在成長的路上。為了更好地呈現拍影片,陳卓去學習劇本的編輯邏輯,他希望通過老人們的故事和段子,引導大家直面「死亡」這一話題。

在一個劇情中,餘幽芳把電話本上的號碼一個個圈起來打上叉,這代表著這個人已經離世。王力調侃她手裡的不是電話本,是生死簿。有個老人則乾脆把手機扔了,省得被寫上。

令陳卓驚訝的是,拍攝的最後,王力給自己加了個戲,他攔住了餘幽芳想要給他號碼打叉的手,「這個事情不由你決定,我的生活我自己選。」

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 實習生 吳依晨

編輯 劉倩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