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近百公里來滬上班:男子每天汽車+高鐵+地鐵,通勤需3小時
美國人董何塞(Jose Dominguez)住在崑山和嘉定交界地帶的兆豐路上,他的工作地在楊浦區一所國際學校。每天,他需採用汽車、高鐵和地鐵相結合的交通方式,完成往返近100公里,耗時3小時的通勤之路。
自從他在小紅書上發佈自己長距離通勤的視頻後,觀看量達到了3.5萬人次。不能算很多,但他感覺,好像被一個體育場的人圍觀自己上下班。
純粹出於好奇,記者決定和他一起上班,實地體驗一次漫漫通勤路。我們在早上6點到達他位於兆豐路上的小區樓下,6點10分,董何塞準時出現。而當我們陪他走出地鐵10號線國權路站、目送他步行前往學校時,時間已近8點。
這一路,我們跟隨著他,試圖用一個普通老外的眼光觀察自己早已熟視無睹的這座城市,並有了一些意外的發現。
而對於董何塞來說,他自覺70%的時間里是城市中一個普通的觀察者。但同時他也真正地活在其中,他和其他人一樣每日奔波在通勤路上,認真地、勤勉地、並不總是充滿樂趣地活著。
6:10 開車前往高鐵站
“我也可以做順風車司機”
他和女友是大約半年前搬來這裏的,交往三年後,兩人決定在上海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而此地在他們看來是性價比最高的地段,雖然嚴格意義上說,這裏被劃在崑山市,已經是屬於江蘇省的地界了。
他們搬到新家後,董何塞買了一輛車。他原本打算開車上班,但嚐試了一個星期,意識到這種辦法並不明智。在早高峰和晚高峰的時段,走G42公路實在太堵了。而且因為對上海的路況不熟悉,他必須在神經高度緊繃中度過那段車程,這種體驗並不好。
他說,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多多少少都存在交通擁堵的問題。“很久以前,我和家人在洛杉磯開過車,那兒的交通情況更糟糕。”
所以,他決定還是搭乘公共交通通勤。
地鐵是大多數住在附近的通勤族們習慣採用的方式,在他小區附近,就是地鐵11號線安亭站。但地鐵最大的問題在於擁擠,和很多老外一樣,他不習慣與陌生人發生肢體接觸,所以寧可每天花上24元購買往返高鐵票。
從他家所在的樓棟到地下車庫,大約要走上5分鍾。每天早上,他把車停到安亭北站的地面停車場,然後從這裏搭乘高鐵到上海火車站。
這是一輛小巧精緻的大眾,車內空間不大,但對於兩個人而言足夠了。“最近,他們想賣停車位給我們,但非常貴。”他說,“我記得——當然我可能記錯了——好像是20萬元。所以我們暫時還是租停車位用。”
董何塞的女友也在市區上班,但時間相對自由,每週有幾天可以在家裡遠程辦公。因此,住在崑山的主要問題就是他的通勤,而他很快就適應了。
“在美國,人們早已習慣了長距離通勤。舉例來說,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媽媽去上班單程就要花上2小時。我現在單程一個多小時,相比之下一點兒也不算什麼。”
每天早晨,他大約在5點45起床,6點20分左右出門(註:這天因為拍攝,我們提前出發了10分鍾)。開往高鐵站的一路上,車不多,更難見人影。這種優勢在雨天尤其明顯,“前幾天上海不是下暴雨嗎?雖然我不得不開得比平時慢一些,但幾乎沒有耽擱什麼時間。”
“我希望我比早上送你們過來的滴滴司機開得更穩當,”董何塞笑著對我們說,“如果我平時開車多一點,對路況更熟悉些,我覺得自己可以做個順風車司機,路上順便帶別人一段。但是我不確定,乘客是否介意司機連中文都說不利索,這是不是會讓他們感到緊張。”
6:32 抵達安亭北站
今年拿到了足球教練資格證
“我喜歡早晨的安亭,和上海市區比起來,這裏非常安靜。”他停了車往車站走,“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空氣里的味道都很清新。在這裏,唯一的聲音是來往火車飛馳而過的聲音。”
車站人很少,幾乎是清一色像他一樣的通勤族。每天,他在12306上準時購買第二天的高鐵票,“如果有張季票會方便很多,但我不確定有沒有季票賣。”
他說,在自己認識的人里,沒有比他通勤距離更長的了。“去年我有個同事單程通勤1小時10分鍾,他家住在閔行,每天在楊浦和閔行之間往返。這也挺夠嗆的。”不過,今年只剩下他了。
30歲的董何塞畢業於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心理系,在上海任教前,他在日本和韓國都做過中學的心理學老師。
“美國人和亞洲人對教育的理解是不同的,而學生和家長對教師的態度也不一樣。”他覺得,“在這裏,他們總體而言更尊重教師。尤其是家長非常渴望和教師溝通,想知道他們的想法,以期更好地幫助孩子進步。”
但在美國,並非所有的父母都是這樣的。
“舉個例子,如果你跟他們說‘你可以做這些那些幫助你的孩子進步’的話,他們中有一部分人會反問,‘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有些父母是沒有時間為孩子操心,另一些則是不認同課堂上所教的東西,他們會說:“別教我孩子這個”。“但事實上由於每所學校都由政府批準設立,他們所學的內容也都是被政府所允許的。所以不是說那些東西他們不能學或不應該學,只是家長不想讓他們學。”
而具體到亞洲國家,在日本、韓國和中國的學生中間,也存在細微的差別。“日本學生之間喜歡互相表揚,這是我不經常看到的;韓國學生的課程表簡直瘋狂,年紀小一點的學生每天下午放學後還要學習樂器或體育,直到晚上8點,每天如此。我知道上海不少學生也有很多課外輔導,但在韓國,那更成慣例和體系。”
“上海的學生見過更多的世面,他們中很多人在假期都會在國內或者國外旅遊。他們很有誌向,可以說,這裏的學生所懷揣的遠大誌向,是我在別的地方沒有見過的。”
今年,董何塞還在美國拿到了自己的足球教練證書,所以現在開始擔任學校里女足隊伍的教練了。
在上海,他常年參加ASAS業餘足球聯賽,他所在的隊伍叫Parceros。每週六,一群像他一樣的老外就會聚在一起踢上一場球。雖然住得比其他隊友都遠,但他幾乎每次都會準時到場。他從3歲就開始踢球了,他熱愛足球。
董何塞覺得自己在上海的時間足夠長了,應該像當地人一樣去現場支持一支本土的球隊了。但每次他找朋友一起去看中超的時候,別人都會說“我還不如去CAGES看五大聯賽呢。”
他嚐試去現場看過上海女足的比賽,但是球隊的主場在金山,去一次等於這一天就幹不了別的什麼事了。但他覺得,自己總得試一次。
我們剛聊到美國女足隊長拉皮諾的時候,火車站廣播通知開始檢票了。
07:01 高鐵出發
和心理學老師聊聊心理健康問題
董何塞的祖父母是墨西哥移民,所以他的名字是具有鮮明西班牙色彩的Jose。“我的女朋友告訴我,中國有一個很有名的女作家叫三毛,她的丈夫是西班牙人,也叫Jose。”
來了中國後,他讀過一些中國文學,比如李白的詩歌。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讀懂《三國演義》。但問題是,他現在的生活太忙碌了。
列車漸漸駛向了站台,我們搭乘的G7215次高鐵始發站為崑山南,終點到站上海火車站,這完全是一條為了滬昆兩地通勤族特開的線路。
即使在這樣的時間,車廂里也已經坐了半滿。他一般會選兩個一排的位置,然後坐到靠窗的一邊,這樣就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被打擾。有時候,車廂里會有小孩。而自己通常又是唯一的老外,因此難免被孩子們盯上。這時候,他就會朝他們揮揮手。
這一路,經常被他用來寫自己的科幻小說,或是在剪映里編輯短視頻。作為一名科幻類文學的愛好者,他曾經嚐試給一個叫做Inkwell的文學團體寄去過自己創作的小說,但迄今為止只得到了對方的拒絕信。“但是我寫作更多的是出於興趣,而不是為了發表。”
這個團體會定期舉行寫作研討會一類的活動,而一些在上海的中國或者外國文學愛好者則會帶著自己的作品去現場分享。
他承認,自從每天進行長距離通勤以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去參加研討會活動了。
每天,他在火車上看到的風景都大同小異。但偶爾,也會捕捉到一些難得一見的景象。
“比如在雷暴天氣里,你會看到遠處的閃電好像真的劈在那些電力塔架上一樣。那是非常特殊的場面,我的心突然之間被攫住了,如果真的被擊中了怎麼辦?但所幸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
此外,這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只是一次普通的旅程。和其他旅程不同,你對於自己即將到達的目的地沒有任何期待,因為這隻是每天的生活中固定的一站。
“如果一個人年複一年乘坐這趟列車,而內心又十分牴觸它,久而久之,心理上就會產生一些問題。”他說,“但我還是挺享受這段行程的,而我的心態本身和這裏的大多數人也是不同的。”
我們不可避免地和這名心理學老師談到了正日益困擾當代人的各種心理問題。他給出的建議是,不要總試圖保持積極的態度,那樣做其實並不健康。
而如果遇到自己過不去的坎,也無需太顧及自尊,要勇敢地尋求幫助。
“如果我遇到了困擾自己的事情,而單靠自己的能力解決不了它,我會去尋求別人的幫助。找同事幫忙,找伴侶幫忙,都可以。或者,就去看心理醫生。在我看來,作為一個個體,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無法再承受了,這並不丟人。”
沒有人可以保持笑口常開,其實本也無需始終快快樂樂。他這樣對比“快樂”和“滿足”:
“你不可能永遠快樂,這沒有問題,只要對生活整體感到滿足就夠了。滿足感有一些知足常樂的意思,它是指一個人的精神狀態,感到自己擁有的已經足夠多了,而且又十分健康,總體來說就是生活還不錯,但這並不是說一個人要永遠都十分快樂,這不健康。”
07:13 到達上海站
“我最喜歡的廣告語”
“大多數人下了高鐵以後都會走這邊,但我情願多繞點路。”董何塞一般會從另一個出口出站,“這樣人少一些。”
在他的視頻下面經常會有人評論,“今天看到你了。”每次看到有人這樣說,他都疑惑大家為什麼不直接跟自己打招呼。“也許,人們太害羞了。”
“上一次我察看的時候,系統顯示共有3.5萬人看了我這條通勤的視頻。並不算太多,但是再想一想,感覺就像一整個足球場的人在圍觀自己通勤。這種感覺很奇特,它讓你變得更加謙卑。”
從高鐵停靠站台前往地鐵4號線,還需走上一段長長的地道。他記得有一次自己踢球傷到了腳踝,“接下去的一星期,每天上下班走這一路可不是鬧著玩的。”
“回頭告訴我這一趟下來你們的腿怎麼樣,”董何塞說,“我記得自己剛開始長距離通勤的前一兩個禮拜,我的腿酸得不行,因為我以前可從沒走過這麼多路。”
行走中,他提醒我們注意看右手邊一塊景區的廣告牌。
“這是我最喜歡的廣告語,因為它聽起來就像一部恐怖電影里的台詞。”他讀的是中英雙語版里的英語版,直譯成中文意思就是:來了,就永遠不會離開。
大家立刻在原地笑作一團。“是的,我每天經過這裏看到這句話都會樂不可支。”
出了火車站,他手指正前方的天際線讓我們看,“很漂亮不是嗎?”他說,“尤其是剛下過雨的時候,空氣清新,藍天高樓,讓人心情愉悅。”
但這話讓人沒法接口,畢竟在上海有那麼多摩天大樓,誰會注意到這裏的天際線呢?
07:29 地鐵4號線上
“我看到了更多城市里的普通人”
早上7點出頭,4號線還沒有迎來它的高峰。這就是說,雖然沒什麼空座,但站立的空間還是很寬裕。
“在上班去的路上,地鐵的這一邊看出去都是公寓樓,另一邊則是普通的街景。”在董何塞的大家庭里,有朋友是專做火車模型的。“我沒事的時候,也會在家裡畫火車。所以看到這樣的景色,給我畫畫的時候提供了不少靈感。”
他向我們感慨:“我住在市區的時候,每天搭乘地鐵上下班不會有興致去觀察身邊的景物。”而且考慮到大多數的線路全程在地下通行,也根本看不到什麼。
但是當他像現在這樣每天長距離通勤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可以看到這座城市的更多側面。“比如那些地鐵沿線的建築,它們並不美,但那種景觀是特別的。”
還有那些地鐵乘客。
“現在我感覺,一趟行程可以看到不同類型的人,我以前只是單純地上下班,而從未留意過上下班路上遇到的人,那些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普通人。”
他們看上去也許不是很有意思,每個人都帶著同樣的表情,有一點疲倦,有一點警惕,但是他們也都在認真地過著自己的人生。
在結束了漫長的一天后,如果他進了一節超級擁擠的車廂,前胸後背都貼上了人,他會覺得緊張。出了地鐵車廂,為了避免自動扶梯上無處可逃的肢體接觸,他會選擇走一段樓梯。有時候樓梯很長,但他也不介意。“我不喜歡自己的私人空間被人侵占的感覺。”
但一切和東京比起來都不算什麼,“我以前在日本的時候經常去東京,他們的地鐵……你得靠人把你推上車。”
他覺得上海的地鐵運行體系是自己至今見過效率最高的,換乘便捷、距離都在可以接受的長度內。
07:40 地鐵10號線上
“我的學生都很聰明,但壓力也很大”
董何塞發現,上海地鐵有意思的一點是每條線上的人群分佈都不一樣。
“比如在10號線上,你就能看到很多學生,因為地鐵沿線分佈著多所學校。而前面我們搭乘的4號線,更多的還是普通的上班族。”
他喜歡看到身邊的人群不斷地變化,這讓他總有一種新鮮感。
地鐵啟動後,他掏出了手機,帶著點歉意說自己得查看下消息,以免錯過了學校發來的通知。
“有時候,我的學生們會在早上發消息給我。”通常,他們會詢問他和作業相關的問題,“比如他們會問:‘這樣對嗎?’而我反問他們:‘你有沒有按照我的指示來呢?’”
他可以感到,儘管這些孩子都十分聰明,具有很強的學習能力,但他們普遍對自己的學業非常焦慮。他可以理解這種擔心,雖然國際學校的一部分學生將來無需走高考這條路,但這實際上並沒有讓他們肩上背負的壓力有所減少。
為了順利申請到國外心儀的大學,他們要通過諸如ACT(American College Test)和SAT(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這樣的考試。備考的過程中還要應對一些額外的課程,對學生來說負擔也很重。
“他們的壓力既來自家庭,也來自他們本人。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注意到他們如果偶爾考砸了一次,情緒就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而不是像美國的學生一樣說一句‘我搞砸了,下次爭取會更好’,就過去了。這之間有非常大的差別。”
07:53 出地鐵10號線國權路站
沒有機會實現的片尾
出地鐵站到學校這一路,沿街一溜點心鋪。有時候來不及在家裡做早餐吃,他也會在這裏給自己買上一副煎餅或是大餅油條。
在這條路上,咖啡店變得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奶茶鋪。董何塞說,如今奶茶在美國也成了一種很火的飲品。
我們和他在距離學校還有一段路程的地方分手。他說,在美國,學生的隱私很受重視。尤其是近年來,校園安全成了一個很大的隱患,因此更應提升對學生隱私的保護。在上海不必擔心安全問題,但他覺得,注重保護學生隱私這點是應該的。
我們試圖用手機鏡頭送他一段,就像電視劇里經常會出現的結尾:一個人越走越遠,他的背影越來越小。那種天地曠遠,人生而孤獨的感覺。但剛走出不到5米,他的身影就沒入了人流。
我們幾乎忘了,上海是一座讓人沒有機會孤獨的城市。
原標題為(《往返近100公里來上海上班!男子每天汽車+高鐵+地鐵,通勤需3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