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進了這裏,就能考上大學”
2023年9月,又一批新生入學。他們從瓊海市各個角落里被挑選而來,通過考核後進入嘉積中學舞蹈團。穿過藝術樓前掛著的數十張高考喜報橫幅,他們走進教室,如自己預料那般哭著喊著壓腿下腰,渴望通過顏業岸這個“上大學的包票”,進入理想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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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記者 汪暢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盧茜
水泥地坑窪不平,一雙赤腳來回摩擦,腳掌很快就一片漆黑。
兩個鐵架生鏽了,四個腳長短不一,靠著底下墊著的幾塊磚,一同支起了一根把杆。梁李波手扶竹竿左右移動,光著的雙腳時踮時落。夜幕已至,磚瓦房周圍的樹林安靜了。黑暗中燈光孤懸,將少年舞動的身影拉得很長。
光影的起點,就是梁李波的家。這裏是會山鎮,位於海南省瓊海市西南部的山區鄉鎮,是海南省最大的苗族聚集地。六年前,嘉積中學藝術中心主任、男子舞蹈團團長顏業岸在瓊海各鄉鎮小學挑選舞蹈苗子,選中了苗族男孩梁李波。
從頭開始學舞蹈,並非一件易事。壓身體軟度的苦,梁李波和同學們承受了將近一年。扛不下去的時候,哭喊的聲音能傳遍整個藝術樓。他們不是沒有想過放棄,只是對於這群農村孩子而言,通過舞蹈考大學幾乎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今年高考,梁李波如願進入中央民族大學舞蹈教育專業,舞蹈團同屆的另外15名同學,也全部通過藝考進入中央戲劇學院、北京舞蹈學院等專業院校。自2000年嘉積中學成立男子舞蹈團以來,這所非藝術類高中的舞蹈特長生高考升學率近乎100%,300多名農村學子“舞”進國內各大知名藝術院校。
27公里的路程,梁李波等人被顏業岸從鄉村帶至嘉積中學舞蹈團。而後,又跟著舞蹈團在國內外各地演出,抵達了越來越多的大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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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大的舞台”
離開鄉鎮,是梁李波鉚足了勁兒的一個選擇。
2017年,在鄉鎮小學讀書的梁李波,因為13歲身高就達到165釐米,被嘉積中學舞蹈團的老師選中。那年夏天,舞蹈類頂尖專業院校中國人民解放軍藝術學院在全國招收8個男生,其中4個出自嘉積中學舞蹈團,嘉積中學舞蹈團一時間名聲大噪。
但梁李波對此一無所知。他自小在山區長大,才讀小學,身邊就有同學開始抽菸、喝酒和打架。比起讀書,他們更愛一群人騎著摩托車在街上亂逛。有了進入舞蹈團的機會,梁李波下決心離開,他想去縣城讀書,對於13歲的他而言,這是唯一能走出山村的辦法。
城際公交車開27公里,就到了嘉積中學。學校很大,好幾幢紅樓林立,操場有塑膠跑道,剛見到大門,就讓梁李波覺得“氣派”。入學後,白天,梁李波和文化課考生一同正常上課,下午一放學就要去舞蹈教室,從五點多練到晚上十一點。週末和節假日則要全天訓練,就連過年也只放三天假。
舞蹈教室有好幾間,前方的牆都貼滿了鏡子,四周是把杆,地上貼著地膠。舞蹈團里,所有選拔上來的孩子們一起訓練。和梁李波一樣,大家從前都未接觸過舞蹈,開始訓練要先解決軟度。壓腿的疼,直接讓他們哭出聲,有時候哭得聲音太大,女隊員們聽了都嚇一跳。
梁李波想過放棄,但想到父母已經為他付了一年的租金,在學校附近以每月五百塊的價格租了小房間。梁李波於心不忍,這筆錢對他們家而言並非一個小數目,為了養活一家四口,父親常年在外地打工,母親則在家開了個小作坊,一邊釀米酒賣,一邊照顧他和妹妹。每次提起一桶酒糟,母親的腰就會疼。想來想去,他又堅持練下去了。
加入嘉積中學舞蹈團的學生,大多是瓊海當地的農村孩子。自2000年舞蹈團創立以來,顏業岸招收了300多個農村孩子。
梁李波的同學李成龍同樣來自農村,今年他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但六年前,他並不太想進舞蹈團,覺得男生跳舞不太陽剛。進團後發現,練基本功的生活也很枯燥,每天壓完腿,還得將雙腿分別朝前旁後各踢300下。有一天,李成龍幾乎壓了一整天的腿,到了夜裡一兩點還在壓,他帶去的三件衣服都濕透了,聲音也都哭啞了,胯部的筋又青又腫。
仍在初學階段,李成龍跟不上大家的動作,總是站在後面,有點自卑。顏業岸看到了他的沮喪。晚上訓練結束,他請李成龍去吃夜宵,在海島的小攤邊,顏業岸寬慰道,只要繼續練下去,總有一天能站在前面,站在“C位”。李成龍當時覺得這是在畫大餅,畢竟光是軟度,他就花了一年的時間去解決。
跳舞很累,初二的某天,李成龍結束訓練後,覺得受不了這份苦,離家出走,玩起了失蹤。舞也不想跳了,書也不想讀了。
顏業岸知道,李成龍的父母大多時間在家務農,每年六七月,夫妻倆就去工廠里幫老闆打包檳榔,總要忙到淩晨兩三點,這兩個月是賺錢最多的時候,多的時候一個月就能賺五六千。他和舞蹈團的老師告訴李成龍,如果不學舞蹈,李成龍的成績很難考上本科。
他們拿考上大學的舞蹈團師哥舉例,假如李成龍就此輟學,除了在街上亂混,就是干父母的老本行,進廠包檳榔,“但你要是考上大學、去了北京,你就是你們李家第一個上大學的,你媽臉上多有光啊。”
直到高一那年,又一次全國中小學生舞蹈展演,李成龍隨嘉積中學舞蹈團去國家大劇院表演《萬泉河》。舞台很大,暖黃色的聚光燈照在他身上,彷彿他就是主角,腳下的地膠軟軟的,“哇,好大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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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的包票”
2023年9月,又一批新生入學。他們從瓊海市各個角落里被挑選而來,通過考核後進入嘉積中學舞蹈團。穿過藝術樓前掛著的數十張高考喜報橫幅,他們走進教室,如自己預料那般哭著喊著壓腿下腰,渴望通過顏業岸這個“上大學的包票”,進入理想大學。
有傳聞說,只要進了嘉積中學舞蹈團,就能考上大學。自2000年來,顏業岸帶領的舞蹈特長生高考升學率近乎100%。他們往往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2004年,去外地讀大學的師姐告訴大家,可以通過舞蹈參加藝考,去讀綜合大學的特長生,或者去專業院校,黃田運和同屆的4個隊友決定試試。靠著每天下午放學後在舞蹈團學習的內容,黃田運考了海南省第二名,進入華南理工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之後,父母在村里宴請了二十多桌,鞭炮聲響徹整個村莊,所有人都來祝賀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
顏業岸至今記得,1991年,他高考後的暑假,別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拿錄取通知書,而自己什麼都沒有。他以4分之差和大學擦肩而過,複讀後仍然落榜。經父母多方打聽,幫他找到一個廣告公司的工作,但他卻想要“做藝術”,去瓊海市一所鄉鎮中學當美術老師,而後輾轉進入嘉積中學。
他希望每個學生都能圓大學夢。當學生們陸續開始藝考,舞蹈團的重心也自然改變。除日常演出之外,顏業岸親自負責每位同學的藝考劇目,他還會自費陪同去外地參加考試。他知道,對於這些農村孩子而言,考大學幾乎是唯一可以改變命運的方式,而舞蹈對於他們而言,或許是一個“捷徑”。
是“外面的世界”給了孩子們動力。
嘉積中學舞蹈團自成立以來,登上桃李杯、荷花獎等國內規格最高的舞蹈大賽,近百次榮獲國家、省、市級各重大舞蹈比賽金獎等獎項,總有去外地演出的機會,團員們走遍了全國各地,還常去國外參演。跟舞蹈團去外地演出,是所有人最開心的事情。
陳烽是廣東人,因為父母在海南瓊海開眼鏡店,便一直在瓊海長大。他第一次出遠門,就是跟舞蹈團一起去了珠海演出。“我是廣東人,但我第一次去珠海。”他仍記得演出之後,老師帶他們集體去遊樂園的場景。年少時的陳烽,就靠外出演出支撐著練舞蹈的動力。
2013年,龐冠宇如願考上解放軍藝術學院後,成為一名舞蹈演員,在中國東方演藝集團待了三年後,來到廣州歌舞劇院任首席舞者。他成了顏業岸帶學生們吃夜宵時常常提及的人物,也成了師弟們心中的“神”。
2022年,離開嘉積中學的第十年,舞劇《醒·獅》在海南上演,作為主演阿醒,龐冠宇帶著一種“衣錦還鄉”的心情回到家鄉,父母、顏業岸和老同學們都前來觀看。
舞台上,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少年阿醒大步舞獅,鼓舞著三元里的鄉親們反抗英軍。在三米高的檯子上,龐冠宇和另一位主演表演對打。舞台下,顏業岸和學生們坐在一起,李成龍和同學們看得心潮澎湃。
為此,李成龍受了傷也要堅持訓練。一次課上,老師教“拉拉提”的技巧動作,首先要翻騰到空中,然後在頭朝下的時候,將雙腿分開至劈叉的程度,最後落地。李成龍不小心飛到了墊子外面,腿骨裂了。正在開會的顏業岸立刻趕來,背著李成龍就往醫院跑。打上了石膏,李成龍就拄著枴杖過來,坐在教室里看,不能用腿,他就去練倒立的一些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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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老師
舞蹈團排練有序。海鷗和海浪的聲音一響,高三學生蔡奕亦和同學們就做好了準備。等到正式音樂響起,他們就挨個從地板上騰空、翻滾,模擬海浪的形狀。
音樂停下,蔡奕亦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讀到高三,他早已熟悉顏老師的脾氣,一個舞姿擺在那裡,哪怕是十分鍾也要堅持,誰動了一下,就要全體加十分鍾。2018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學的陳烽還記得,他和同學們甚至能辨別出顏業岸的咳嗽聲和摩托車聲,只要顏老師的聲音走近,他們便會立刻做出認真訓練的樣子。
如今顏業岸已經帶領舞蹈團走過艱難歲月。舞蹈團有了專屬的藝術樓,最初那個鐵皮棚搭建的排練廳成了學校超市,水泥地升級為貼著地膠的地面,廢棄水管也不再充當把杆。三個通過舞蹈考上大學的往屆學生回來了,他們追隨顏業岸的腳步,將學院派的舞步教給孩子們。
即便他不在,教室里也沒人敢隨意走動,攝像頭就是顏業岸的“眼睛”。有一次李成龍剛坐下喝了一口水,顏老師的聲音就直接從監控探頭裡喊出來,“你又坐著,不好好練!”
若是顏業岸在場,大家更不敢有一秒鍾的鬆懈。如今在廣州歌舞劇院任首席舞者的龐冠宇,也曾是舞蹈團的一員。當初顏業岸給他們排練時,甚至會拿著繩子定下高度,並在地上畫線。排練時,每個人都必須乾淨俐落地將動作擺在規定的位置上,否則他就會讓大家加練。有一次,為了參加第四屆全國中小學生藝術展演,龐冠宇和同學一起排練《紅藍軍》。一整個暑假,所有人都在反複練一個八拍的五個動作。
所有人都害怕因犯錯被趕出舞蹈團,可現實世界里仍有誘惑,顏業岸害怕他們沾染社會不良氣息,嚴查抽菸、喝酒、早戀、文身等情況。每天早晨文化課之前,舞蹈團的老師都會在學校大門口站著,專門看舞蹈團的學生們有沒有遲到、曠課,晚上還會時不時查寢,甚至去網吧里巡查。
2016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學的廖海龍說,有一次在網吧里,他和幾個同學正打著遊戲,突然,身邊的人直接關機了,廖海龍剛想問他們為什麼突然關機,扭頭卻看到舞蹈團的老師在後面站著。還沒緩過神,他們就被老師們叫到門口,統一做俯臥撐受罰,第二天上了學,還繼續受了罰。
2022年,一個週五的晚上,訓練完已是十一點多。顏業岸在家準備次日出差的行李,突然收到一段同事發來的視頻。原來,同事陪朋友在酒吧慶生時,看到兩個舞蹈團的學生,正在舞池里蹦得開心。
此時,距離2023屆學生藝考已經不遠。顏業岸立刻轉給二人,“你們趕緊給我回來”。兩個人嚇得不輕,很快趕到他家門口。其中一名男孩高一才考進舞蹈團,基礎薄弱,顏業岸想給他一個教訓,說讓他“交了全部的隊服就滾”。
高三了,男孩的文化課成績一般,退團意味著再無大學可讀,他感覺天都塌了。次日,男孩的父母專程從村里趕來,顏業岸也不想手軟,他讓男孩回去休息幾天,什麼時候想清楚了再來。此後,男孩抱著“沒什麼退步空間了”的心態,每天加練,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舞蹈上面。
直到考上北京舞蹈學院,他終於擁有了一個自由的暑假。但還是經常去教室回功,他有了一個當舞蹈演員的夢,考上北京舞蹈學院,夢想只實現了一半,“我的苦還沒吃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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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底氣
舞蹈團的學生們,有時會滯後地感受到自己的那份幸運。
再回頭看,龐冠宇才發現,藝考的那些天,是他學舞蹈這些年里花費最多的日子。到北京藝考,第一晚他和同學住宿就花了兩百多,考慮到還要再住半個多月,他們有些心疼,第二天就換了地方,住到了北京地下負一層的旅館,房費是50元一天。
陳烽曾將北京師範大學定為目標院校。但考試那些天,從海南到北京的機票達到了上萬元。考慮到路費成本,他無奈放棄了這個學校。到了中央民族大學,陳烽聽大學師哥提起,為了學舞蹈,他家已經花了能買一套房的錢。他這時才知道,原來學藝術是一件很費錢的事情,而自己竟然在嘉積中學舞蹈團免費學了整整六年。
舞蹈團終究改變了他們的命運。龐冠宇曾設想,假如自己沒進舞蹈團,他可能就像父親說的那樣,被送去學廚師。而如今,他成了村里“最給父母長臉”的人,也有了自己的夢想。他的目光不再局限於鮮花和掌聲,而是開始享受舞台,想要塑造好每一個角色,也想過轉做編導,擁有自己編創的舞劇。
從舞蹈團走出來的這群農村孩子,現在在不同的崗位上,都有了生活的底氣。
廖海龍在中央民族大學讀書時,直接免試進入首屆民大尖子人才培養計劃,每週六都要去上學校安排的名師課。學校推選“桃李杯”民間舞選手時,廖海龍還進入了最後一輪選拔。只可惜因為出現腳滑的失誤,最終沒能登上“舞蹈界的奧斯卡舞台”。
2020年畢業後,廖海龍考入中國東方演藝集團,考慮到想離家近點,在顏業岸的推薦下,他去了廣州歌舞劇院。剛一入職,廖海龍就入選了兩部舞劇的主角。雖然是B角,往往在A角演員臨時出狀況時,他才會上場,但這依舊大大鼓舞了他。
奈何一畢業就遇到疫情,兩年里封控常常來襲,線下演出市場慘淡。劇團無法表演,工資基本上只有底薪。恰巧廖海龍家中面臨蓋房等大事,無奈之下,他辭去了舞蹈演員的工作,開始在藝考機構里當老師,靠這份工資完成了家裡蓋房等大事。
只是廖海龍還有演員夢。剛離團的那些天,他甚至不敢看朋友圈,特別怕看到前同事和同學們發的劇場圖,總覺得背叛了自己的夢想。眼下,他不必再為生活發愁,廖海龍打算重拾夢想,謀劃著重回舞台。
也有人仍處在迷茫之中。
臨近畢業時,陳烽想當舞蹈演員,去考中國煤礦文工團和中國東方演藝集團,但都落選了。秋招時,因為不懂什麼是結構化面試,成績不盡如人意。等到春招時反應過來了,各個單位招人也招得差不多了。
最後,他在北京的一家藝考機構當了老師,偶爾也在其他舞蹈機構兼職,一個小時兩三百塊錢。早晨七點半,他就要坐上地鐵趕往教室,忙到晚上九點多再回家。兩個多小時的通勤,排得滿滿噹噹的課,陳烽成了北漂族的一員,風雨無阻,每天都風塵仆仆地走在路上。
有時陳烽會想,舞蹈究竟給自己帶來了什麼?好像並不能致富,但至少不必子承父業,以擺滿拖鞋、眼鏡的店舖為生。有時看到同學在體制內工作,陳烽有點羨慕那種安穩。有時看到誰家很有錢,陳烽又有點羨慕那種自由。他偶爾有點迷茫,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但只要一想到在舞蹈團的那六年,陳烽就覺得一切都只是暫時的,“我連跳舞這麼難的事都做到了,還有什麼是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