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峰 之上

受災後的開州老城 受災後的開州老城
受災後的開州南河大橋

洪災之後西壇院子搬遷前最後一張合影 洪災之後西壇院子搬遷前最後一張合影

□出智周

2004年,一個難忘的年份,9月4日,一場洪災襲擊了開州(原開縣),老縣城大部泡在水中。那一年,我家從洪水中搶出了一個藍色拉杆箱和一床蠶絲被。2007年,我們作為第三期第一批移民搬進了統建房都市新民居一組團。很奇怪,從那年開始,我只要一蓋上那床蠶絲被,就會一直夢見那場洶洶的洪水鋪天蓋地而來。而我所有夢中的家,一直停留在開州老縣城外西街的西壇院子裡。

東河漲洪水了!

2004年,那年我剛滿18週歲,6月初參加完高考,撐過了漫長的等待,終於等來了西南師範大學的一紙錄取通知書,成為住著25戶人家的外西街西壇院子的驕傲。

9月4日,還有幾天我就要到大學報到,父親的同事送了我一個特別大的藍色拉杆箱,它讓我高興了好久。我早早收拾了行李,把換洗衣服,還有其他一些生活用品都裝在了拉杆箱里,然後把它放在了屋裡一樓的太師椅上,又在開始憧憬起大學的生活。當日傍晚,天空灰濛蒙的,飄著細細的雨絲。吃過晚飯,院子裡一片嘈雜,我走出大門一看,西壇院子裡花壇處,大人們在“鬥地主”,一大堆孩子吵嚷著要去東河看洪水。原來縣城里的雨雖然不大,但東河沿岸的鄉鎮已先經過了大雨的洗禮。我們一大群人絲毫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歡歡喜喜地走上街頭,彙入了大隊人馬,熱熱鬧鬧地沿著狹窄的街道,一起湧上了東河大橋頭。

橋上站了不少人,伴隨著不斷有人加入,大橋慢慢變得擁擠不堪。我們站在大橋欄杆邊,看到橋下水面比往常升高了許多,河水帶來了上遊流失的泥土,紅色濁流滾滾而來,兇猛地拍打著沿岸,浪潮飛遏,轟鳴之聲震得耳朵微微作痛。叫嚷喧鬧之聲不絕於耳,我抬頭看天,只覺得天空中好像也有一條看不見的河,即將要墜落到地面上。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好像今天和往常有點不大一樣,莫名有點緊張了起來。

看水看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從東河橋頭回到西壇院子,院子通道的下水道石板處,不斷滲出水來,有幾個小孩子哈哈地笑著在上面亂跳,把水花濺得到處都是。我們走到院子裡,發現這水已跟著人的腳步一起走進來,竟然眨眼之間就漫到了屋子外面的第二級階梯處,花壇鬥地主的鄰居早都不在了,家家戶戶都似乎有身影在忙著。我還覺得有幾分好笑,轉頭看到母親和父親忙得不可開交,他們把飯廳桌子下的蜂窩煤轉移到桌子上,忙活了一陣,又把洗衣機和冰箱抬到了床上。我趕緊吃力地提著藍色拉杆箱把它也放到床上去,然後不以為然地走到院子裡去了。

西壇院子不眠夜

現在的開州城,位於南河(現為漢豐湖的一部分)南岸,開州老縣城早已沉入了漢豐湖底。而十多年前,老城還在南河的北岸。老城位於南河與東河交彙處的三角地帶,建築密集低矮,馬路狹窄,是一個典型的小縣城。西壇院子位於縣政府大院右側內西街緊鄰的外西街一處陋巷內,巷子較其他地方又要低矮一些。院子臨街有賣米面、賣醪糟一類的門市,裡面住著約莫25戶人家,平時大家都坐在院子裡擺龍門陣,天南地北,家長裡短,親如一家。

即使洪水突然漲起來了,家家戶戶忙得不可開交,都還在大聲地說著話。天全黑下來的時候,雨越下越大,雨腳好像急行軍,把積水打出一個一個窟窿,旋即又被新的雨腳打亂了。雨簾把院子裡的一切都遮擋住了。雨水很快越過台階,漫到鄰居和我們家裡來了,速度之快超出料想。大家都不說話了,因為此時說話也是徒勞,況且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哪裡還有時間說話!

母親指揮著父親,父親光著膀子,跑上跑下,不停地把蜂窩煤和冰箱,洗衣機搬到更高的地方,我也反反複複地移動著我的拉杆箱,水一再打破了我們的預期,不用多久,又逼得我們開始往新的高度搬運東西。外婆一直在大呼小叫,她很擔心她存了幾年的舊書報被水淹沒,那樣她將丟掉多年的心血。我們把拉杆箱和洗衣機、冰箱還有蜂窩煤搬到二樓上去,下來一看頓時傻眼了。一樓的水已漫到了床鋪、桌子上去了,再不出去可能就被鎖在這水牢里了。這時外面的黃兆桂婆婆挨家挨戶地通知大家,提醒大家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下來,二樓很快也不能待了,這院子裡只有她家是新修的樓房,而且有四層樓,大家都盡快集合到她家去。

正說著,昏黃的電燈快速閃了兩下,熄滅了,院子裡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大傢伙都慌了,什麼也顧不上了,淌著水艱難地集合到黃婆婆家中,院子裡頓時亂成一片。我們濕漉漉地爬到黃婆婆家四樓一看,院子裡的人來了大半,個個都落湯雞一般,有的愁眉苦臉,有的露出苦笑,有的默默無語。還有幾條狗兒貓兒也集合在角落里,它們平日裡不被允許到黃婆婆家裡來,現在突然出現在一起,也有點慌張地擠在了一堆,叫也不叫一聲。大家都沒料到這雨竟然這般來勢洶洶,最終連存摺、黃金等貴重物品都沒帶出來。而葉叔叔一家反反複複在盤他們家新買的冰箱,最後不但冰箱沒保住,其他像樣的東西更是一樣都沒帶出來,不住地長吁短歎起來。

隨著雨勢越來越大,大水淹沒了一樓大部分。父親焦慮不安,幾次想要衝下樓去我家二樓把拉杆箱搶救出來,都被大傢伙攔住了,現在連人都進不到房子裡面,更不用說搶出拉杆箱來了!黃婆婆突然想到,他們家的樓道開著一個瞭望的窗檯,通到外面就是我們的二樓瓦房,提出可以從那裡想辦法。父親一聽高興壞了,趕忙找來了繩子,從窗口穿出去,小心翼翼地揭去瓦片,然後借由繩子墜到我家二樓,再把箱子綁上來,隨後自己也跟著被鄰居們拉了上去。看到拉杆箱和蠶絲被被搶救成功,我忍不住流淚了。隨後,一直遲遲不肯放棄自家據點的李家老婆婆,形勢所迫,通過和黃婆婆家鄰近的小陽台把一隻小貓送了過來,隨後她和家人也在大家的牽拉下來到了黃婆婆家。

那天夜晚,大家睡在大通鋪上,誰也睡不著,開始的時候還三言兩句說著話,後面都不說話了。只聽到嘩啦啦的雨聲彷彿潮水一般,無情地衝擊著樓房。燭火把大家的影子都投在白牆上,有一點點風,影子就微微搖曳,眼前的這一切,看起來不像真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十年的鄰居們,在洪水逼迫停水停電的環境中,第一次集體感覺到生活的艱辛和酸楚!

一張照片和一個夢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透過窗子一看,大家都驚呆了,這還是我們認識的開州縣城嗎?它完全變了一副模樣!西壇院子地勢低矮,大雨之中,兩層樓的房子都被淹去了大半,只剩下了黑色的瓦片屋頂和四截土牆,在風雨之中苦苦支撐著。院子內低矮的夜來香被完全淹沒了,稍高的桑樹也只是露出了一個尖尖的腦袋。街道已難以辨認,只能通過一些稍高的樓房來大概區分。折斷的樹枝、淩亂的汽車以及淹死的豬和雞鴨漂在水面上。

政府工作人員和武警官兵正在通過快艇、木船、皮筏和輪胎做成的筏子四處搶救受災群眾。這時西壇院子的鄰居一陣歡動,原來院子裡胡婆婆的兒子從西壇院子入口處潛水進來,冒出了水淋淋的身子。一大早,大家集合了僅剩的食物,用搶回來的蜂窩煤煮了稀飯和包面,吃了早飯,大家臉上的愁容比昨夜更甚了。

到傍晚,雨小了許多,搶險救災的隊伍越來越龐大,救災的物資也正源源不斷地送到災區來,全縣人民在黨委政府領導下用鮮血和生命築成抗洪搶險工程。很多人被分批集合到了高處的救災安置點,分到了一些麵包、方便麵和榨菜,微微鬆了一口氣。但西壇院子的鄰居們堅持守在黃婆婆家中。隨著洪峰過境,官兵連續奮戰,終於情形慢慢好起來了。房子又露出來了,有些則垮了,街道也露出來了,不過到處一片泥濘,垃圾和淤泥東一堆、西一堆,發出陣陣腥臭味。大家都在忙著往屋子外面鏟水和丟泥巴,在洪災廢墟中搜尋有用的東西,整個縣城鬧哄哄的。

政府工作人員挨家挨戶排查情況,穿著白衣服的消毒人員正在一處一處消毒。對外交通的道路通了,我到學校報到的時間又臨近了。父親和表哥匆匆忙忙,來不及清理受災的家,馬不停蹄地又陪著我搭乘大巴車到重慶主城去。在顛簸的巴士上,我望著外面的縣城,低頭看著艱難保存下來的拉杆箱,心頭湧過一陣酸楚,忍不住眼眶紅了。送我到學校報到後,父親和表哥來不及歇息片刻,即刻又轉回開州,參與西壇院子的清理了。

2007年,三峽移民開州區域的第三期,大家在統建的都市新民居進行了抽籤,分別分到了一套移民安置房。搬家之前,大家決定再合一次影,這次合影,成了我一生的遺憾。當時我正在學校學習,最終我成了院子裡唯一沒有參與合影的人,院子裡的人從此鐵花一般打散在各處,再也聚不齊了,一輩子也就錯過了。而在隨後的日子裡,我竟然屢次錯過再去西壇院子看一眼的機會。每當想起這些事情,我都忍不住眼睛紅了,這也導致後來每次站在漢豐湖邊,我都會一次次地尋找西壇院子的影子,每次一蓋上那床從洪水中搶救回來的蠶絲被,我就會一遍一遍地做著關於故園的夢。

(據重慶開州中學高中地理教師陳璐口述整理)

(執筆:出智周,系開州區作協理事、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