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行騙:“殺豬盤”如何趁虛而入

“殺豬盤”的運作鏈條

“殺豬盤”已經成為一個日益嚴峻的社會問題。最近,號稱“首部殺豬盤女性反殺電影”的《鸚鵡殺》上映,電影講述的是一個北漂的女白領在被網上的“男友”騙走55萬元後,根據騙子留下的線索,她千里迢迢找到騙子,鸚鵡學舌一般用騙子騙她的手法,欺騙了騙子的感情,讓騙子體驗這種愛情被騙的滋味,實現“反殺”……固然《鸚鵡殺》的票房與口碑不算太出眾,但它還是能夠在隻言片語中讓觀眾窺見殺豬盤的運作邏輯,以及殺豬盤對女性帶來的不僅限於經濟損失的巨大傷害。

《鸚鵡殺》海報《鸚鵡殺》海報

何為殺豬盤?這裏援引中國刑事警察學院施劍、馬寧、劉帥這三位學者的研究定義,它指涉的是,“不法分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一定週期的經營與目標建立特定聯繫,最終利用電信網絡技術以虛構事實的方式騙取他人財物的一種犯罪手段。特定聯繫主要是指詐騙團夥通過偽裝身份設法與被害人之間建立的情感或者信任關係”。通俗地說,殺豬盤就是以愛行騙,犯罪分子通過偽造身份與受害人在網上建立戀愛關係,在贏得對方信任後,騙取對方錢財。

不同於一般電話詐騙的廣撒網,殺豬盤詐騙的精準性更強,殺豬盤會更精心地篩選對象;殺豬盤的組織性、專業性也更強,它是團夥作戰,內部分工明確,一般包括資料組、話務組、技術組、洗錢組,不同的組員承擔詐騙環節中的不同任務,每個環節都有套路可循;並且,殺豬盤的詐騙佈局縝密、時間週期更長,詐騙犯往往會在20餘天或者更長的時間里與受害人建立感情聯繫,騙取信任是騙取錢財的前提;殺豬盤的破壞性也更強,不僅掠奪了受害人的財產——數額往往特別巨大、基本至少上都是六位數,也由於它的戀愛詐騙屬性,亦給受害人留下難以彌合的情感傷口……

其實,殺豬盤之謂殺豬盤,還在於一個更為殘酷赤裸的真相:詐騙犯將受害人當做待宰殺的“豬”,一個完整的殺豬盤鏈條,一般可以劃分為“選豬——養豬——殺豬”三個階段。

“選豬”主要由犯罪團夥的資料組負責,他們會將各類社交軟件視為“豬圈”,從中尋找對戀愛或婚姻有渴望的單身人士,如果其在社交平台上表現出較強的經濟實力,或者對愛情有比較強烈的渴望,就會被資料組“選中”,並大致整理出受害人的個人情況,方便後續詐騙。詐騙團夥也會通過各種非法途徑獲取婚戀平台的用戶資料,平台上的vip付費客戶更是詐騙團隊的主攻對象。

“選豬”完成後,由話術組完成至關重要的“養豬”階段:詐騙團夥需要在這一階段迅速獲取受害人的信任、好感與傾慕,製造愛情幻夢,與受害者建立起戀愛關係。譬如殺豬盤中的男性詐騙犯,往往會通過互聯網的途徑大量盜取一個真實存在的長相帥氣的男性博主在社交平台上po出的照片,之後在社交軟件上虛構身份、扮演一個帥氣成功多金溫柔的單身男性,再對受害人展開溫柔攻勢。詐騙犯的話術依託於完整的腳本,說什麼話、怎麼說均有章可循,乃至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都有預案,迷惑性極強。為了盡快贏得受害人的信任,詐騙犯會適時地給受害人送一些關懷和溫暖,比如生日時送一束花,這些投入都被稱為“豬飼料”。

《tinder詐騙王》中騙子的甜言蜜語《tinder詐騙王》中騙子的甜言蜜語

待受害人與詐騙犯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聯繫,也就到了“殺豬”的時刻——開始騙錢了。常見的騙錢手段是博彩類或投資類,詐騙犯告知受害人TA無意中得知博彩/投資平台的“漏洞”,可以確保穩賺不賠,實際上,這個平台是詐騙團夥技術組設置出來專供受害人的。受害人上鉤後,小玩兩把確實贏了小錢,既有賺錢的誘惑,又有對方甜言蜜語的攻勢,於是越玩越大,甚至不惜網貸博彩/投資,在投入達到一定金額後,詐騙團夥就會玩失蹤,平台成404,並被“戀人”拉黑。在意識到騙局後報警,追回金錢的概率微乎其微,詐騙團夥所提供的一切幾乎都是假的,難以追蹤,投入的金錢也早已被詐騙團夥通過各種手段“洗”得一乾二淨。

簡單複盤殺豬盤的流程後,相信很多人內心都篤定自己肯定不會被這樣的套路所矇蔽,也不乏有人會反過來指責受害人“戀愛腦”,怎麼會輕信這樣的套路。但不論是《孤注一擲》還是《鸚鵡殺》,均強調了這樣一個說法:只要精心為一個人量身打造騙局,那麼TA就有很大的概率上當受騙。對殺豬盤的檢討,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走向“受害者有錯論”。

但殺豬盤的騙局千千萬,它們也一定存在共性的地方。“養豬”,讓受害者進入詐騙犯的愛情圈套,是決定殺豬盤成敗最核心的環節。愛情是永恒的主題,詐騙也是古老的伎倆,以愛行騙不是網絡時代才有的。殺豬盤能夠騙取愛情,顯然並不僅僅是因為愛情自身,殺豬盤不只是愛情問題。

人們好奇於殺豬盤如何製造愛情幻覺,才能夠讓那麼多人上當受騙,或者更確切地說,殺豬盤的氾濫,與這一代年輕人的社交生活特點、社交狀態與情感需求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關聯,以至於殺豬盤屢屢成功地“趁虛而入”?在關於殺豬盤的諸多討論中,這些關鍵問題一直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釐清這些疑問,或有助於對殺豬盤更精準的遏製。

當“線上社交”成社交主流

在不少人的理解里,殺豬盤是互聯網發展早期階段就已經出現了的“網戀”的一種新變體。這種說法既合理也不合理。合理之處在於,殺豬盤確實是一種網上戀愛;不合理的是,網戀與殺豬盤是互聯網處於不同發展階段的不同產物。在十幾二十年前,網戀一直都是小眾的存在,而在移動互聯網高度發達、陌生人社交成為主流的當下,“網戀”都快成為古董般的詞彙,不是因為網戀消逝,而是網戀已經成為常態。

早在2020年就有第三方數據顯示,我國陌生人社交用戶規模已接近6.5億人。截至2023年6月,我國即時通信用戶規模達10.47億人,陌生人社交也屬於即時通訊的一部分,可以想見用戶基數也非常龐大。如今市面上比較主流的陌生人社交平台包括陌陌、探探、Soul。根據陌陌、探探母公司發佈的財報數據顯示,2023年3月陌陌的MAU(月活躍用戶人數)為1.065億,探探MAU為1950萬。陌陌坐穩陌生人社交行業的龍頭老大位置。成立於2016年的Soul後來居上,目前排名第二,根據其招股書顯示,2021年Soul月活躍用戶達到3169萬。當然,無論是陌陌、探探還是Soul,如果僅僅是註冊用戶的話,陌陌2014年就已經破億,探探和Soul的註冊用戶也已經破億。

由於社交媒體時代形成非常突出的“圈層化”現象,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乃至不同城市的人可能流行的都不是同一款APP,不同APP上流行的也是不同的話題,這反而很容易造成人與人之間以及代際之間的隔膜與誤解。就如同在討論殺豬盤時,掌握媒介話語權的60後、70後、80後,很容易認為它只是誤入歧途的小眾化的網戀,陌生人社交軟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在玩;可事實上,陌生人社交已經成為Z世代年輕人最重要的社交方式之一,“線上社交”已經成為愛情主要發生地。

Soul的招股書顯示,它的月活躍用戶中有74.9%為Z世代(1995年後出生的年輕人)。陌陌也高度依賴年輕人。2015年,第三方調查數據顯示,陌陌用戶中19至32歲的用戶比例高達82%。到了2021年10月,根據易觀千帆數據,當月陌陌用戶中24歲以下的約占16%,24-30歲約占27%。年輕人的流失成為陌陌增長的一大難點,但年輕人仍然是陌陌最重要的基本盤。

又據Soul發佈《2023年輕人社交態度報告》,基於近5500名年輕人的調查報告顯示,過半(51.26%)年輕人覺得現實中認識新朋友困難。那麼,年輕人通過哪些方式拓展社交範圍?66.49%的年輕人選擇通過社交App認識新朋友,49.86%是通過工作接觸,32.55%是通過線下活動,27.82%是通過親戚或朋友介紹,11.43%是通過線上小組/論壇。

2021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指導下,社交平台探探發起《“Z世代”戀愛、婚育觀調研》,此次研究面向探探平台1995年後出生的用戶展開。這次調研的結論也基本與上述報告的結論相符。調研結果顯示,Z世代尋找戀愛、婚姻時深受社交軟件影響。67.1%受訪者認為社交軟件比熟人介紹等傳統戀愛渠道更加有效。

種種數據顯示,“線上社交”已經成為年輕人認識新朋友、開始一段感情最重要的途徑之一,他們不僅經由互聯網完成衣食住行的很多功能,也在互聯網上結識朋友。這個結論並不誇張,互聯網本就是Z世代的一種存在方式,而在快節奏的生活中,年輕人的社交半徑被壓縮、社交圈固化,年輕人的線下社交遇到很多阻礙,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很高,加之個人主義時代也讓很多社恐的年輕人擁有拒絕無效社交的自由,線上社交自然就成為交友的主要路徑。

在對於殺豬盤受害者的非議聲中,很典型的一種就是秉持著對網戀的古板認知,比如“網戀很小眾”“正經人誰搞網戀”“不成熟的人才搞網戀”云云。談社交APP色變,也仍然是一種很主流的社會態度。是時候糾偏這樣的認知了,我們需要更準確去把握新一代年輕人的社交特點:移動互聯網已經成為年輕人社交的載體和工具,年輕人的社交形態已經發生變化,很多人的友情和愛情發生於線上。

明確這一大前提,我們對殺豬盤的看法或有所改變。不是受害人傻或戀愛腦,也不是“不成熟的人才搞網戀”,而是當“線上社交”成為主流後,很容易就會湧入各種魑魅魍魎,並試圖通過非法手段尋找“商機”。這提醒的是:不要將殺豬盤小眾化、奇觀化,當線上社交成主流,殺豬盤大概率會成為相生相伴的“毒瘤”,要高度重視。

當遭遇Ghosting成為社交常態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淪陷於殺豬盤的騙局中?除了眾所周知的詐騙犯利用完美人設打造的愛情幻夢外,我們也常常忽略了一點:氾濫成災的線上社交、陌生人社交,它所具備的某些特點,是否在潛移默化中已經改變了年輕人對於社交的期待?或者說,它給年輕人的社交生活製造了怎樣的空缺,才導致殺豬盤可以趁虛而入,讓受害者滑入愛情的幻夢中?

如今的陌生人社交不斷更新迭代,也花樣百出。有的基於LBS(Location based services,基於位置的服務),可以讓用戶輕易地與“附近”的人達成社交;有的基於興趣,“跟隨靈魂找到你”;有的基於大數據的配對,“喜歡”就右滑,兩人將有機會進行對話,“無感”就左滑,繼續閱覽下一位推薦用戶信息……

國外主流的陌生人社交平台tinder“右滑”表示喜歡,“左滑”就是無感國外主流的陌生人社交平台tinder“右滑”表示喜歡,“左滑”就是無感

不論陌生人社交軟件凸顯怎樣的賣點,使用體驗的“糟糕”是它們的共同特點。由於使用門檻很低,用戶隨便註冊一個賬號就能進入,不少人的確是出於一種“玩玩而已”的心態,甚至只是把它當作慾望的發泄平台;哪怕是真的想交朋友,也因為上面可以選擇的人太多,可以不斷挑選、不斷右滑,人們也就陷入“選擇的悖論”:選擇太多,反而失去慎重選擇的心態,態度輕佻,社交時的忠誠感很低、社交質量很低、真情實感不見得就會換來真情實感……

這就成了陌生人社交平台的弔詭之處:它看起來很高效,但同時也很低效;它成為很多年輕人社交的主要渠道,但年輕人也僅僅是看起來在社交,或者製造一種自己很努力在尋找朋友的感覺,本質上仍然僅僅是把它當作打發時間的一種手段……可以說,輕佻的、隨便的、不負責的、不認真的、得不到回應的、被忽視的,是陌生人社交平台中的常見體驗。這既讓一些人的社交態度變得“隨便”,也導致一些人對這類軟件依賴越深,孤獨感也就越深。

如果雙方都只是玩玩而已,那麼不被認真對待也就無所謂了,大不了取關、屏蔽、刪好友、拉黑;真正殘酷的是這樣的情況:當你在社交軟件上與某個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聯繫,當你以為你們已經是彼此生活中重要的朋友了——友情的或愛情的,突然有一天,TA在社交軟件上“失蹤”了,你卻沒有任何可以找到TA的辦法。

國外在2016年時就已經用“Ghosting”這個詞來形容這種現象,2016年它被收錄《牛津當代英語詞典》,“to end a personal relationship with (someone) by suddenly and without explanation withdrawing from all communication”(突然毫無理由、沒有任何解釋地退出所有交流,從而結束與某人的私人關係),該詞同樣被收錄韋氏詞典。即,互聯網上有好感的對象突然失蹤了,不告而別,像鬼魅一般消失,給苦苦尋找和等待卻得不到回應的另一方帶來很強烈的心理衝擊:我是否做錯了什麼?TA到底為什麼消失了?以前的那些熱聊和承諾到底算什麼?

人們當然會胡思亂想,懷疑TA是不是遭遇什麼意外,但更多時候,人們遭遇Ghosting就如同遭遇措手不及的“冷暴力”,沒有回擊與解決的機會,委屈只能往肚子裡憋;對於一些內心敏感、對這一段感情投入很深的人來說,對象Ghosting甚至會導向自我懷疑和自我厭棄。

中文互聯網將Ghosting翻譯成“社交幽靈”,至今討論不多。但事實上,大部分使用陌生人社交軟件的用戶,均不同程度經曆過Ghosting。寧波大學的吳健鋒在2021年的碩士論文《陌生人社交軟件使用與孤獨現象研究》中,通過深度訪談法,在社交媒體以及身邊選取22個使用過3款及以上陌生人社交的軟件、並且每天在其所使用的所有陌生人社交軟件中在線時間超過3小時的深度用戶為研究對象。在這個研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是否曾經遭遇過“社交幽靈”。結論還蠻“驚人”的,“每一位接受訪談的用戶都表示自己曾受到過冷暴力,並且在受到冷暴力時用戶的描述詞頻較高的是‘生氣’‘難過’”,22個人中有5人的情緒態度是中立,其餘的都選擇了“負面”。

21個受訪者均遭遇過Ghosting,調查結論來自《陌生人社交軟件使用與孤獨現象研究》21個受訪者均遭遇過Ghosting,調查結論來自《陌生人社交軟件使用與孤獨現象研究》

所以,相較於快餐化、很少奔現、見光死等停留於網戀時代的標籤,如今陌生人社交中的Ghosting現象更普遍、更突出、給用戶帶來的負面情緒更為深重,它讓用戶不時感受到一種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的折磨,常常讓用戶陷入自我懷疑中。而顯然,我們對Ghosting的關注和討論很少,如何去應對的探析更少。

殺豬盤的“殺豬”階段,就是一次更為慘烈的Ghosting。只不過殺豬盤一開始是以彌補Ghosting糟糕體驗的形式出現的,它捕捉現代人的社交困境,並趁虛而入。在“養豬”階段,它為受害者提供的是穩定的、確定的關於愛的誓言、關於未來的承諾,TA總會在每一個受害者需要的時刻出現,提供情緒價值極高的陪伴,給受害人在社交平台上所未曾經曆過的“完美”體驗。

以前的體驗有多糟糕,在偶遇“完美”後,要牢牢抓住、緊緊抓住的心理也就更迫切。在“殺豬”階段時,一旦受害人對“投資”等表示疑慮,詐騙犯就會開始發脾氣,或者流露出Ghosting的跡象,“威逼利誘”受害人迅速做出“投資”等決策,最終落入陷阱,迎來的是經濟與情感兩空的Ghosting。

當無力付出又無比渴望情緒價值

殺豬盤中的詐騙犯,都會為自己虛構一個完美的人設。如果目標受害者是一名女性,那麼詐騙犯就會成為一名優雅、帥氣、多金、有良好家境並接受過良好教育的男性。在暈輪效應下,受害者很容易降低對詐騙犯的戒備,更容易對他們產生信任與好感。

詐騙犯一般也不會使用一個完美到沒有瑕疵的人設,適當的“自我暴露”(self-disclosure),反而提高了詐騙犯的可信度。所以,詐騙犯會在無意中提及自己的童年創傷,比如嚴苛的家庭教育導致自己有些自閉、對社交網絡有些排斥,暫時無法接受在線視頻;或者自己有過被欺騙、被背叛的感情經曆,所以對展開一段新感情有畏懼心理;抑或者前任遭遇意外不幸去世(《鸚鵡殺》中的詐騙犯就曾使用這個話術),自己停留在悲痛中難以走出,這次好不容易才遇到真愛,等等。網上戀愛本身也蘊含著巨大的想像空間,在投射效應下,受害人很容易“以己度人”,以為對方與自己一樣真誠、一樣渴望愛情。

暈輪效應、自我暴露、投射效應,幾種因素疊加下,受害者漸漸地就對詐騙犯建立起信任與親密關係。這些特點,早前的網戀里也存在。時下殺豬盤製造的愛情幻夢,是否具備一些新特徵?

殺豬盤的屢屢發生,有時會令一些旁觀者感到困惑:對於這一代年輕人來說,很多人不是已經不那麼相信愛情了嗎?這不是一個更強調個人獨立與自由的“愛無能”時代嗎?怎麼還會屢屢發生因愛而被騙巨款的事情?

但其實,愛無能的流行與殺豬盤的得逞看似違和,卻不相矛盾。我們常說“愛無能”,除了線上社交的方便、替代品的豐富以外,一大原因是高度重視獨立與自由的年輕人,不願意忍受戀愛過程中帶來的一些具有消耗性的負面情緒,比如兩個人之間的磨合、爭執、誤會等。所以,網上論壇中一有網友發佈情侶吵架帖,底下的評論幾乎都是眾口一詞的“勸分”,每個人對於伴侶的忍受閾值在降低,愛人的能力在降低。

換句話說,“愛無能”不是說,年輕人不渴望愛情、不想要愛情了,而是完美的愛情不可得,那些真實卻不完美的愛情在帶來甜蜜的同時也帶來負擔,已經被高強度的工作與生活搞得筋疲力盡的年輕人,“無能”付出太多的餘力和心力去維護一份脆弱的愛情。用如今流行的“情緒價值”的說法是,如今的年輕人疲憊到無法為對方提供更多的“情緒價值”了,不願意一次又一次地去哄、去解釋、去安慰。互聯網上有一個關於情緒價值的公式,“情緒價值=積極情緒(收益)-消極情緒(成本)”,提供情緒價值其實就是提供一種正向的情緒力量,它能以陪伴、撫慰、傾聽、分享等形式存在,給人帶來安心、穩定、可靠、被認可、被愛包圍的情感體驗。

一邊是人們“無能”為他人提供情緒價值了,另一邊是疲憊的現代人那麼迫切那麼渴望得到情緒價值。從互聯網上流行的各種“小迷信”(比如轉發這個錦鯉這個月會有好運),或者近期風行一時的“買情緒”服務——比如“愛因斯坦的腦子”“好運噴霧”這類用以緩解焦慮的“情緒”,或“樹洞”“雲監工”這類主打傾聽陪伴的“情緒”:都可以看出情緒陷入“emo”的年輕人實際上是需要撫慰的。

殺豬盤中的詐騙犯,除了創造一種美好的愛情想像以外,在建立信任與好感階段,TA打開受害者心防的關鍵是,詐騙犯能夠給予一種臻於“完美”的情緒價值,“凡事有交代,件件有著落,事事有回應”,只要你有情緒上的問題、只要不需要對方花錢(受害人一般也不會向對方提出金錢上的要求),詐騙犯都會在第一時間給出回應。TA提供的終極情緒價值是,不管你長相如何、不管你從事什麼工作、不管你學曆高低,TA都會認同你、肯定你、順從你。

《Tinder詐騙王》截圖,騙子非常擅長提供情緒價值《Tinder詐騙王》截圖,騙子非常擅長提供情緒價值

在Netflix紀錄片《Tinder詐騙王》中,偽裝千億富翁的騙子之所以讓女孩死心塌地,一大原因在於他能夠提供完美的情緒價值,“我很欣賞這一點,因為你很少能找到願意傾聽的男人。”騙子發給受害者的信息,也總是支持、讚美和愛意。在受害者看來,社交中有些人會給別人充電,有些人則會耗電,而騙子絕對是她的充電器。

《Tinder詐騙王》截圖《Tinder詐騙王》截圖

就像皮格馬利翁效應所說:讚美、信任、肯定和期待具有正向的能量,當一個人獲得這些情緒支持,TA也會變得自信、自尊、自強,獲得一種積極向上的動力。“完美”的情緒價值如同充電器,能夠給人帶來能量,並讓人產生巨大的幸福感: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麼一個人,不管我怎麼樣都會如此愛我,原來我終於等到了這樣一個人。隨之受害人奮不顧身跳入愛河,結果可想而知。

從這一點看,殺豬盤有意或無意抓住了年輕人的一個軟肋:沒有心力、沒有耐心去提供情緒價值,但又渴望得到持續穩定的情緒價值。哪怕是斬釘截鐵說著“愛無能”的人,也有可能落入殺豬盤的陷阱。

結語:不只關乎愛情

殺豬盤是陌生人社交時代所結出的“惡果”。當陌生人社交成為主流,當“線上社交”成為愛情的主要發生地,殺豬盤也如影隨形。孩子跟洗澡水一起潑掉顯然是不可取的,但它至少提醒了我們殺豬盤不是個例、不是奇觀,相反,它很普遍,甚至無孔不入,只不過大多數騙局被識破、未能得逞。

陌生人社交雖然已經如此流行,但我們仍未建立起有關陌生人社交的完備的“秩序”,比如平台對用戶註冊等審核把關不嚴,比如大多數人的社交體驗都很糟糕,Ghosting並不鮮見……這些均讓騙子有了可乘之機。而人們在快節奏的工作生活中,精神狀態非常疲憊,對情緒價值又有很高的需求,但人們又不願意或沒有餘力投入到真實的感情關係中,沒有經營的耐心,線上那種虛無縹緲卻又完美無缺的情緒價值讓人淪陷,卻也讓原本不想付出代價的人們付出更沉重的代價。

殺豬盤的流行,從來不僅僅是關乎愛情。這也是《鸚鵡殺》遭到一些批評的原因所在。它以單一的愛情視角去解讀殺豬盤,卻忽略了當脫離線上社交的語境回到線下時,詐騙犯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愛上受害人(更不必說受害人找到詐騙犯的概率幾乎為0),受害人的“反殺”只是一廂情願的幻覺。

殺豬盤與這一代年輕人的社交生活、社交習慣與情緒狀態息息相關,破除殺豬盤,並不僅僅是打破愛的幻覺,不是神化愛情也不是鼓吹真愛不可能,而是抓住上述那些息息相關的“關係”——當線上社交已經是主流,但它的缺憾仍然存在,人們的情感空洞仍然存在,如何提防殺豬盤的趁虛而入?尤其是如今殺豬盤的技法也在不斷迭代更新,比如AI技術出神入化,一些殺豬盤已經不流行盜圖了——通過圖片檢索識破騙局已經失效,可以直接憑空在網上製造出完美的人設,令人愈加防不勝防。如何探討出更加有的放矢的應對舉措,顯然需要更多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