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最後一米」,安寧療護如何走進家門?
如果生命可以計劃,你希望在哪裡走到終點?是在醫院的病床上,依靠藥物與搶救儀器爭取壽命的極限,還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親人陪伴下安靜離開?
在社區,醫生們已接觸過這樣的病人:他們是癌症晚期,已失去治癒希望,或者只是自然衰老,慢性病逐漸加重,進入生命的終末階段。他們離開醫院,回到家中。
死亡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人生課題,隨著老齡化程度不斷加深,死亡質量將成為整個社會必須回答的民生之問。自2017年至今,國家衛生健康委在全國範圍內相繼啟動三批安寧療護試點工作,今年,北京、天津南開區等3個省份、61個市(區)被確定為試點區域。
在北京,從頂尖的三甲醫院到基層社區醫院,從安寧療護門診到日間病房,安寧療護服務以不同形式展開。今年8月,《北京市加強老年人居家醫療服務工作實施方案》公佈,安寧療護被寫入上門目錄。醫務人員可以走進患者家中,提供症狀控制、舒適照護、心理支持和人文關懷等服務。
面臨疾病的疼痛、未知的恐懼、親人的悲傷和焦慮,他們將陪伴人們度過最後這段艱難的時光。
在家中離世
今年4月,龍潭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醫生鄭慧嫻送走了社區里的一位老人。從醫9年,這是她第一次在患者家中,而不是病房裡目睹死亡。
最後的時刻異常平靜。老人躺在床上,出現歎氣樣的呼吸,瞳孔逐漸散大,頸動脈搏動變得微弱,她吩咐家人握住他的手、撫摸他的額頭,告訴他家裡的事情不必擔心。老人隨即動了一下舌頭,便離世了。
近年來,安寧療護逐漸走入人們的視野。作為支持性的醫療手段,安寧療護面向生命進入終末期的患者,不以延遲死亡為目標,更關注個體當下的舒適與生命質量,也被稱為「臨終關懷」。
8月下旬,《北京市加強老年人居家醫療服務工作實施方案》公佈,安寧療護被寫入上門目錄。在此之前,部分醫療機構對此進行了嘗試,龍潭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便是其中之一。
4月4日,這名老人從北京協和醫院回到家中,老人罹患食管癌,生命預期僅以天計。離世之前,人體消化道逐漸關閉,隨著食慾消失,老人自行將鼻飼管拔出身體,並在夜裡出現譫妄。家屬未經歷過死亡,無法判斷老人當時的狀態,面對異常症狀感到焦慮無助,這種焦慮又反過來影響到老人。
3天里,鄭慧嫻上門了兩次。第一次是評估老人的身體狀態,第二次是緩解一家人的情緒,與社工師一同前往。那天上午,家屬正因無所適從打算帶老人再去醫院,一看到醫生上門,便將老人的情況和自己的擔憂一股腦倒出。兩人檢查了老人的身體情況,確認老人已經進入最後的狀態,便有技巧地令家屬理解現狀,安撫其平靜下來。
老人走得十分平靜。在醫生與社工師的指導下,家屬為老人關閉下頜、擦拭身體、整理容裝。他們有許多疑問,要不要叫120、死亡證明如何開具、喪葬服務怎樣聯繫、要不要讓孫女前來……這些問題得到逐一回答,孫女也來到家中,為爺爺做了一朵小白花。
離開後,鄭慧嫻和社工師的第一句話都是,「您是第一次嗎?」作為醫生,死亡對鄭慧嫻來說並不鮮見,但如此踏實的感受是頭一次。她說,如果某天自己要死去,也希望能以這樣的方式。
癌症、高齡、失能,回到社區的人們
在社區,需要安寧療護的人一直存在。
大半年過去,王宏提及母親劉秀琴生前的病狀,語調仍帶哀痛。劉秀琴是一名結腸癌患者,出現嚴重腸梗阻,「吃不下、排不下,肚子漲到胸口,吐酸水,睡不了覺,只能忍著。」為了緩解症狀,家人帶劉秀琴去醫院插腸管,這比腸梗阻更加難受,劉秀琴形容「比生孩子難受十倍」。住院十天,劉秀琴疼痛難忍,一度對王宏說,「受不了了,讓我死了吧。」王宏看在眼裡,度日如年。
腫瘤晚期、醫學手段已無法治癒的患者,是需要安寧療護的主要人群。
包括劉秀琴在內,鄭慧嫻接手的三位患者,都屬於惡性腫瘤的老年人。孫河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醫生徐文還上門服務過一名40多歲的罕見腹膜腫瘤病人。
沒有癌症的群體,則面臨自然衰老和逐漸加重的慢性病。
建國門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醫生柳國輝負責的一位老人已年過九旬,患有冠心病、腎功能不全、肺栓塞等基礎病,身體情況不斷惡化,近期出現了下肢靜脈曲張和出血。護工曾帶老人就醫,只能緩解症狀,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法,經醫學評估,老人的身體狀況已進入終末期。
「對於大部分的臨終病人,家屬會選擇送到醫院,一是減輕照顧者的負擔,二是他們自己沒有醫學知識,也有患者本人想要回家,這就需要就近的醫療支持,去解決止疼、睡眠等問題。另一部分是養老驛站和從上級醫院下轉的病人,有的是癌症晚期,有的是重度失能,我們這裏的一些社區,老齡率已達到33%左右,隨著老齡化加重,需求可能會很大。」鄭慧嫻說。
在生命終末期,患者要承受諸多不適與痛苦。癌症伴隨著劇烈的癌痛,唯有靠藥物方能緩解,癌細胞多發轉移,也會對身體其他器官、部位造成傷害,如撐破手術刀口,排泄物泄出,進一步造成感染或營養問題等。
不具備醫學技能的家屬則陷入茫然和恐懼之中,即便知道無法治癒,也只能帶著患者反復進出醫院。社區內可觸達的安寧療護,對他們是一種解放。
一個偶然的機會,劉秀琴一家瞭解到龍潭社區和普仁醫院可以提供安寧療護服務。社區護士日常上門,為老人輸葡萄糖、氯化鉀、糖鹽水等,維持營養。當老人出現意識障礙、營養不能維持等突發情況時,則由社區幫忙對接普仁醫院,住院進行用藥調整和營養補充。由於長期臥床導致感染,劉秀琴曾出現高燒,但輸消炎藥不在規定的上門服務目錄內,為減輕患者負擔,醫務人員通過特殊備案得到許可,上門為老人服務。醫療手段的介入減緩了劉秀琴的不適。
徐文接手的那名腹膜腫瘤癌的患者,在健康時最享受美食,由於顧慮身體狀況,在臥床時她不敢進食。徐文安慰她,既然美食能帶來快樂,就沒有必要一味抑制。她告知家屬一些小技巧,譬如可用破壁機將食物打碎成流質,少食多餐,床邊可放一些香薰精油,覆蓋排泄物產生的異味,對於患者的傷口定期消毒。
在陌生症狀面前,患者和家屬會出現焦慮與無助。每當疼痛、水腫、出血、憋氣發生,那名九旬老人就會感到不解與害怕,柳國輝給他和其老伴兒解釋症狀產生的原因,安慰其情緒,減輕未知造成的恐懼感。從2月到現在,老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家屬逐漸接受現實,老人精神狀態也尚可。
「安寧療護不刻意延長生命,但並不是什麼都不做。患者出現狀況,我們要用醫學手段提供支持,減輕痛苦,包括必要的檢查和用藥。在最後這段時間,我們希望患者和家屬不要留下遺憾,充分的心理疏導也是必要的。」鄭慧嫻說。
基層安寧療護,剛剛起步
安寧療護自20世紀80年代進入我國,受各方面因素限制,發展初期並未引起廣泛關注。隨著經濟發展、人口老齡化程度加深,以及人們對健康需求的變化,近年來,這一名詞逐步走進公眾視野。
2017年開始,原國家衛計委先後發佈了《安寧療護中心基本標準(試行)》《安寧療護實踐指南(試行)》等文件,填補了我國安寧療護服務和機構標準的空白,同年選定了北京市海澱區、上海市普陀區等5個試點區域,開啟了我國安寧療護的試點階段。今年,試點進入第三批。據國家衛健委資料,截至2021年底,我國設立安寧療護科的醫療衛生機構超過1000家。
北京在三批試點名單中均有涉及。2022年,北京出台了《北京市加快推進安寧療護服務發展實施方案》,提出到2025年「安寧療護服務體系基本建立」「提供安寧療護服務的床位不少於1800張」「社區衛生服務機構能夠普遍提供社區和居家安寧療護服務」等目標。北京市衛健委老齡處處長丁衛華告訴記者,北京可提供安寧療護的醫療機構已超過百家,並鼓勵不同機構按照自己的特點進行探索,譬如協和等大醫院可以開門診、有床位的一二級醫院可以建安寧療護中心、沒有床位的社區醫療機構可以提供上門服務等。
試點正在各地蓬勃推進,不過,現有的安寧療護體系與成熟仍有距離。採訪中有醫生表示,北方地區的安寧療護處於剛剛起步、各自摸索的階段,還屬於新生事物,在基層,不同區域和機構,提供的服務內容也存在差別。
孫河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是較早提供安寧療護服務的社區機構之一。2014年,該社區成立了綜合病房,2017年被評為北京市臨終關懷示範點,今年成為安寧療護的轉型機構。徐文告訴記者,由於該中心自有床位,患者和家屬一般選擇住在院內,加上社區人手有限,上門服務開展得相對較少,一般是護士上門進行臥床換藥、更換尿管胃管。隨著安寧療護中心落地,床位會進一步增加。該院要求全員具備安寧療護的理念,接受症狀控制、舒適護理等方面的培訓。
在龍潭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一樓,新的安寧療護門診剛剛完成裝修,預計今年啟用。該社區的安寧療護服務從2022年開始,目前的服務數是三例,患者來自養老驛站和大醫院轉診。門診開放後,居民將有更直接的觸達渠道。
對於更多的社區,安寧療護屬於醫生在日常診療中的偶然遇見與自行補充。
柳國輝告訴記者,建國門社區衛生服務中心近期接過的兩個上門安寧療護案例,屬於社區醫生與社區人員共同提供的醫養結合上門項目,其中一人失能、一人失獨,均已進入終末期,預期壽命不長。在提供醫學評估和指導的同時,醫生要解答患者和家屬對於各類終末症狀的困惑,進行心理安慰,「不是專門的安寧療護項目,很像安寧療護。」
對於普通的基層醫務人員而言,想要在社區進一步開展安寧療護,需要補充大量的專業知識與心理學知識。
回顧接手的三個案例,鄭慧嫻相繼遇到了許多日常診療不太觸及的問題,譬如對於腫瘤止疼的用藥策略、對臨終患者的營養補充、社區不可輸液的制度限制、PICC護理、舒適護理……一部分向護士請教,一部分向上級醫院求助,一部分單獨審批走流程,她在實踐中尋找各方資源摸索和學習。
柳國輝則提到,接觸目前的病例時,醫學方面的問題還可以解決,溝通時卻面臨困惑。「有時候老爺子聊到病情,要不要告訴他真實情況,我們也覺得不太好把握。他自己很樂觀,還會問什麼時候能下地,其實生理上已處於隨時可能離世的狀態。」
誰來幹?如何支付?
走訪龍潭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時,該中心主任趙滿告訴記者,考慮到社區的老齡化程度和居民需求,他們一直在積極探索安寧療護,但基層人手十分緊張,即便開設門診,一段時間內也只能針對確有醫療需要的居民提供服務,做不到有求必應。她還擔心家屬的預期,如果誤解了安寧療護的內涵,要求醫務人員一併承擔日常陪伴照料的工作,基層的人手無法做到。
缺人是社區醫療機構普遍面臨的困境。徐文告訴記者,社區醫生日常除了出門診、值班病房還要兼顧輪班出120、家醫服務等工作,在院時間基本全部排滿,加班也是常態。安寧療護上門一次需要一兩個小時,這期間的工作要麼分給其他人,要麼只能回來繼續做。
實際推進中還會有更加細節的問題,譬如週六日的服務時間如何計算?患者如果在醫生出診期間、或已經下班的晚上出現情況,需要心電檢查或上門服務,誰來回應?柳國輝擔心,安寧療護的服務頻率會比普通醫療更高,想要進一步推開,不僅需要補充專業醫護,社工師、誌願者等角色也不可或缺。
另一個亟待解答的問題是收費標準。
上門服務是一項社區已有的項目,根據規定,醫生、護士能收取一筆不多的服務費。但安寧療護涉及許多收不上費用的服務,譬如對患者的生存期評估,家屬通過電話、微信與醫生進行的隨機、大量的溝通,一次一小時左右的家庭會議等,由於沒有明確的支付標準,這些有時就會成為「誌願服務」。柳國輝參加的是社區醫聯體的上門服務,沒有收費;徐文上門的那一次,是看見家屬來院時十分痛苦,她幫著去家裡評估了患者病情,也沒有收費。
丁衛華介紹,安寧療護相應的一系列政策制度在逐漸完善之中。譬如現有的安寧療護服務還沒有價格清單,這是相關部門正在研究探討的部分,「我們也鼓勵醫療服務醫保付費,非醫療服務由機構自主定價,個人、醫保、社會多方面負擔。第一批安寧療護中心今年剛剛運行,機構不同,成本不同,收費不同,我們也在測算價格。」
在醫療資源的補充方面,丁衛華表示,三級醫院雖然床位緊張,但有技術優勢,北京已確定北京醫院和協和醫院為安寧療護指導中心,分別負責對接8個區,進行安寧療護的理念推廣與技術人員培訓,以擴充各區人才儲備,目前培訓已進行兩批,第一批接受培訓的醫護已開始提供服務。
國家衛健委關於第三批安寧療護試點的文件中寫道:要完善支持政策,構建價格體系、探索支付制度、加大資金支持、建立轉診機制、製定標準規範、保障藥物配備。壯大服務隊伍,彙聚專家資源、組建多學科團隊、加強教育培訓、完善激勵機制。到2025年,在每個國家安寧療護試點市(區),每個縣(市、區)至少設立1個安寧療護病區,在有條件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和鄉鎮衛生院設立安寧療護病床,建立覆蓋試點地區全域、城鄉兼顧的安寧療護服務體系。
新京報記者 戴軒
編輯 白爽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