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重陽節調查丨「退而不休」的鄉村老人們

60歲那一年,顧延鋒的人生中發生了一次最重要的轉變,從打工的建築工地回到太行山深處的村莊里,他面臨著一次新的選擇。30多年前,他走出大山,30多年後,他回到村莊,名義上在建築工地「退休」了,但沒有退休金,100多元的農村養老金,不足以支撐「退休生活」。他需要找到新的就業機會,只是,留給他的選擇並不多。

在中國,和顧延鋒一樣,需要選擇的鄉村老人,還有很多。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2020年,我國農村老年人達到1.21億,農村60歲以上人口的比例,比城市高7.99個百分點。一年一度的重陽節即將到來,但是大部分農村老人還不能悠閑地度過晚年,他們有人和顧延鋒一樣,在外務工多年,年老之後回到村莊,有人在家種了一輩子地,最終成為鄉村產業的雇工,等待著幹不動的那一天。這些「退而不休」的鄉村老人們,他們的養老問題需要更多人關注。

63歲的農民工還在工地上幹活。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63歲的農民工還在工地上幹活。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就業是鄉村老人的第一選擇

30多年前,顧延鋒背著一捲鋪蓋,步行了大半天,從山村走到公路上,搭車進城,進入了建築工地。那時候,幹一天能賺30塊錢,比大山裡務農賺得更多。30多年中,他去過廣州、北京、上海,走過許多城市,蓋過許多樓。一直到60歲的這一年,建築工地不再要他了,才回到村里。

顧延鋒會蓋房子,老家的房子雖然不大,但蓋得很漂亮,黃牆青瓦,符合古樸的太行山民居風格,屋裡卻窗明几淨,放置了各種現代化的傢俱。這處新房子,耗盡了顧延鋒不多的積蓄,他面臨著新的選擇,找一個就近的、不那麼辛苦的工作,獲得一份收入,維繫他和妻子的老年生活。

在江蘇水鄉的一個小村莊里,65歲的顧春恩,每天早晨五六點起床,做好一天的飯,裝在飯盒里,然後帶出家門,和村里的其他老人一起,到附近的農田中,開始為流轉土地的老闆工作。十多年前,她家的地就流轉了,她則在流轉土地的老闆那裡打工,現在每天可以賺100塊錢左右,76歲的丈夫,則在鄰村一家養殖場打工,工作忙的時候就住在養殖場。

在鄉村,60歲以上的農民就開始領養老金了,但除了少數經濟發達的地區,大部分地方,老人們每個月只有100多塊錢,遠不足維繫他們的日常生活。即便有子女供養,但大多數老人仍然會選擇再次就業,或者依然在土地上耕作。

在江西基恩,72歲的羅玩山和妻子兩個人,種著10多畝地,他的兒女都在城市打工,收入不高,很難給這對老人太多幫助。夫妻倆不但要自己生活,還要照顧90多歲的老父親,以及一個正在上學的孫子。

羅玩山和妻子赤腳抬著打穀機下地幹活。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羅玩山和妻子赤腳抬著打穀機下地幹活。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羅玩山家10多畝地中,有一小半是水田,種著水稻,分成零散的小塊,最小的只有兩三分地。夫妻倆都種了水稻,但這個位於江西的丘陵小山村,機器很難下地。靠著一雙赤腳,一架板車,鐮刀、鋤頭,他們用這些最傳統的農具,在土地上年複一年地耕耘。即使年過七旬,依然如此,幾十年的勞動生活幾乎沒有變化。

老人最關心的還是養老金

為了瞭解更多鄉村老人的真實老年生活,2021年5月,40多位中國農業大學的師生,在全國5省開啟了一場特殊的調研。他們用兩年的時間,瞭解鄉村發展的真實情況,而老人,是他們接觸最多的群體。

在東區一個鄉村,調研的學生們遇到了一對80歲的老夫妻,第一次見面時,兩個老人剛剛從地裡回來,他們種著三四畝地,妻子還會接一些計件付酬的加工活兒。

常年在鄉村調研的中國農業大學副教授張豔霞,見過許多鄉村里勞作的老人。她告訴記者,鄉村的養老金普遍比較低,所以,老年人從事農業或非農工作,是他們自我養老非常重要的一環。

2020年夏天,十幾位來自廣西天峨縣的農民來北京的菜地打工,他們之中,年輕的也已59歲。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2020年夏天,十幾位來自廣西天峨縣的農民來北京的菜地打工,他們之中,年輕的也已59歲。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即便那些沒有養老壓力的老人,也不會完全放棄工作的機會。儘管許多人呼籲讓鄉村的老人也能夠真正退休,但鄉村老人自身,大多沒有退休的概念,「但凡能多賺一點兒,還是會去工作和勞動。」張豔霞說,「其實這也是中國老人普遍的觀念,他們對家庭、子女的責任是無限的,為孩子買房、成家,照料孫輩,絕大部分老人都會覺得義不容辭。」

對有些人來說,工作本身就是「剛需」。城市的人們,往往會認為,空心化的鄉村中,照料可能是養老最難的問題。但在鄉村,老人們更關心的,仍然是到手的養老金。

在我國,不同地區的鄉村養老金差距巨大,在北京,鄉村養老金大約在700-800元,而在西南大山的鄉村里,老人們則只能拿到100多元。

但儘管很少,有和沒有還是有本質的差異。在鄉村,這筆數額不等的養老金,多數在老人自己手中,這使得他們有一筆可以自由支配的錢,尤其在失去勞動能力後。「在養老金比較高的地方,比如北京,這筆錢可以保障老人們的基本生活。」張豔霞說。2023年,張豔霞在北京房山、平穀調研時,發現這裏的老人生活會愜意許多,一筆能歸他們自由支配且保障基本生活的錢,帶給他們的,不止是物質保障,更是體面和尊嚴,使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必向子女張嘴要錢。

醫療是繞不過去的難題

但即便是養老金較高的北京、上海,鄉村老人們仍然要面對一個更為棘手的問題,疾病。

去年9月,57歲的張榮貴突發腦梗,隨後被村委會的幹部送到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回到位於北京平穀的家裡後,癱瘓在床。

張榮貴突發腦梗癱瘓在床,一家人的生活被徹底改變。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張榮貴突發腦梗癱瘓在床,一家人的生活被徹底改變。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在村里,張榮貴勤勞眾人皆知,他種樹、種玉米,養羊,養雞,養豬,收入不錯,足以保障夫妻二人的生活,兒子一家人在城里上班。

這場突發的疾病,打破了張榮貴夫妻的生活,積蓄花盡,人卻沒治好。妻子變賣了豬羊,只留了幾隻雞,既為籌錢,也為照顧丈夫,她實在沒有精力再去管這些曾經支撐著家庭收入的牲畜。

豬羊賣了,樹上的果子沒人收,地裡的莊稼還是靠村里人幫忙收回來,但她無力再種下一季。生活好像陷入了死循環,村里給了他們許多幫助,但很難扭轉這個家庭的困境。有時候,躺在床上的張榮貴會突然大哭,甚至一度拒絕吃飯。

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因病返貧、因病致貧,一直都是政府工作的重點,但面對眾多的老年人,如何救助,依然是一項艱難的工作。

「困難老人,始終都是政府工作的重點。」張豔霞說。在我國各地,已經有了許多探索,比如家庭病房、巡診,但老伴及子女的照料,依然是最主要的解決途徑之一。

這和鄉村日漸薄弱的醫療服務有關。鄉村醫療服務,主要由村衛生室、鄉鎮衛生院承擔,但基層的鄉村醫療服務人員,同樣面臨著嚴重老齡化的局面。而這些老年的鄉村醫生,還承擔著沉重的公共衛生服務工作,我國確定的14個國家基本公共衛生服務項目中,有12項需要最基層的醫生參與,這使得他們很難有精力為鄉村老人提供足夠的醫療衛生服務。老人們生病了,依然要依靠縣城以上的醫療機構。但分散的居住狀況和遙遠的空間距離,再加上獨居的空巢生活,讓他們並不能總是及時就醫。在山東沂蒙山的一個村莊里,一位老人告訴記者,就在3月份,一位獨居的老人在家裡去世,第二天才被鄰居發現,而他的孩子們,離他最近的也有三百多公里。

一老一小的矛盾和困境

在空心化的鄉村里,年青人外出,空巢的老人很難得到子女的照顧。然而事實上,許多老人還要承擔原本子女承擔的責任,撫養和照顧孫子孫女。

在湘西鳳凰縣的大山裡,吳成和妻子兩個人,最多的時候同時照顧著9個孩子,最大的剛上初中,最小的還在學走路。吳成有5個兒子,都在外打工,12個孫子孫女,都是他們夫妻撫養照顧的。他甚至叫不全這些孩子的名字,卻把他們一個個養大,送到學校。

在中國農業大學於2016年進行的一項調研中,鄉村老人,尤其是偏遠鄉村的老人,照料孫輩是普遍現象,即便他們自身的精力和體力都已經無法承擔照顧孩子的責任,但責任並沒有從他們身上卸下。「我們的調查中,最多的一位老人,累計照顧了16個孫子輩。」另一項來自民政部的調查顯示,鄉村老人最多的照顧過11個孫子孫女,6歲以下孩子最多的同時要撫養4個。

當年青人進入城市,將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兒童留在鄉村,對鄉村來說,就會產生巨大的照料缺口。

「一老一小,是鄉村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一位鄉鎮幹部說,在鄉村治理中,老人和孩子的工作,往往優先於經濟、產業等工作。

但這也會造成另外一個矛盾,缺乏產業、集體經濟薄弱的村莊,往往缺乏照顧老人孩子的能力,而老人和孩子居多的鄉村,同時也很難發展起像樣的鄉村產業。

2021年,打工多年的郭義生回到河北老家,想找一份附近的工作。但是,他發現,鄉村里可以找到的工作極其有限。除了較少的公益崗外,其他大多和農業有關。一些種植大戶會雇一些人管理農作物,但需要的人並不多。接受僱傭的,基本上也都是老人。

在連綿的太行山裡,郭曉明所在的小山村原本主要種玉米,後來種過果樹、中藥材,但都不算成功。村民們把土地流轉出去,可以得到一些收入,但並不多,村集體則幾乎沒有產業。這也使得村集體很難為老人們做點兒什麼,在外的子女可能會提供一部分錢,但日常的養老照料還是鞭長莫及。

照料需要長期維護的工作

10月13日,上午10點多,57歲的孫夕欽拉動牆上的一個呼叫器。隨後,不遠處的社區里,響起了鈴聲,一位接線的工作人員接通電話,詢問孫夕欽的需求。

這是一套名為「一呼百應」的鄉村公共服務系統,在山東諸城相州鎮的一個農村社區中剛剛安裝不久。村民通過呼叫器呼叫社區工作人員,而社區工作人員提供送醫、購物等各種服務。

10月13日,山東諸城相州鎮,鄉村社區布設呼叫系統,圖為社區值班的工作人員。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10月13日,山東諸城相州鎮,鄉村社區布設呼叫系統,圖為社區值班的工作人員。新京報記者 王穎 攝

孫夕欽腿不方便,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坐在沙發上,呼叫器就安在沙發附近,伸手就能夠到。安裝一個多月中,他用過兩次,一次買藥,一次買水,都是拜託社區的服務人員代辦的。

在北京平穀,類似的服務也在推動和探索,和山東不同的是,平穀的入戶服務,並不由基層組織承擔,而是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委託社會組織進行。承擔服務的社會組織,原本就有家政等市場化的服務功能,因此能更好地實現「一鍵呼叫」式的照料。

即便如此,這樣的服務是否真的能夠解決照料問題,也依然需要時間的驗證。在鄉村,老人越來越多,年紀越來越大,需要的服務也會越來越多,「僅僅一段時間的服務容易實現,但這是一項持續的工作,由誰承擔,經費何來……這些都是需要考慮的問題。」張豔霞說。

醫療、護理、衛生、陪伴……眾多的照料需求中,鄉村老人的吃飯問題,尤其是失能老人的吃飯問題,正引起人們越來越多的關注。

在山東沂蒙山,86歲的張成禮今年2月份做了一次手術,回家後長期臥床,82歲的妻子照顧他的起居。夫妻倆沒有孩子,侄女有時候會過來幫忙,但侄女自己也已經60多歲了,還要照顧自己的孫子,精力和時間都極為有限。

張成禮夫妻已經不種地很多年,家裡的支出,主要靠兩個人的養老金和低保。對他們來說,生活上的難題比平常人更多,比如做飯,自來水沒有通到廚房,而是在院子裡。僅僅打水一項,就成了一道難關,侄女每次來,都會把水缸打滿,但侄女並不是每次都能及時過來。

養老的城鄉差距仍然存在

隨老齡化的加劇,養老越來越成為當前社會中難以迴避的問題,而公共服務相對薄弱的鄉村,老齡化帶來的種種困境,正在成為社會發展、鄉村振興必須面對的難題。

「在養老服務更薄弱的鄉村,老齡人群的比例卻更高,這種城鄉倒置的現象,使得我們不得不更加重視鄉村養老的問題。」張豔霞說,「應該看到,儘管城鄉差距在不斷縮小,但還沒有真正實現城鄉一體,而且,城鄉不同的特點,也使得城鄉之間,可能並不會完全一樣。所以在公共服務中,政策、資金、人力等,應該更進一步向鄉村傾斜。這是一個大的方向和趨勢,要不然,差距可能永遠存在。」

和城市的養老金相比,許多地區的鄉村養老金,還遠不足保證老人的正常生活。張豔霞說,「我國鄉村養老金起步晚,起點低,保障水平低,政策調整的及時性也不如城市。比如,養老金的上漲頻率和幅度,都遠低於城市。而且,區域之間的差距也非常大,這就要求政府在鄉村的投入方面應該有更大的力度,讓鄉村的老人獲得足以保障基本生活和尊嚴的社會保障性收入。」

在醫療、照料等養老服務中,分散居住的鄉村老人,獲得服務的機會同樣遠低於城市,「養老服務建設方面,政府應該是主力,需要更多偏重農村養老服務的建設。」張豔霞說,「我們其實已經積累了許多經驗,包括公共服務的加強、社會力量的培育等,未來還要加大推廣和普及的力度。」

養老並非一項孤立的工作,鄉村養老事業是鄉村社會發展的一部分。張豔霞認為,隨著鄉村振興的推進,許多新的經驗和現象正在不斷湧現,而這些現象,其實也在不斷改變著鄉村養老的現狀,「在調研中,我們經常會發現,一位駐村幹部或返鄉創業農民,可能會給村里老人帶來更多的養老服務,他們可能給村莊帶來新的發展思路,甚至可以對接城市的各種養老資源。類似的現象看似是個案,但各種各樣不同的個案出現,其實本身也是為鄉村發展提供新的經驗和模式。」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