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美沙芬濫用調查:難以戒掉的“鎮咳藥”,隱蔽銷售仍存在
“收幾盒右美”“第一次o多少合適”“吐得死去活來”……在社交平台和互聯網社群裡,一些年輕人說著隱蔽的“黑話”,互相交流經驗和感受。
這些讓普通人感到困惑的詞彙,有著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o”即“od”,譯為超正常劑量(overdose),“t”指片/粒,“右美”則是鎮咳藥右美沙芬的簡稱。
今年2月,國家藥監局等三部門通知稱,近期我國部分地區出現右美沙芬口服單方製劑等五類藥品的濫用問題,且濫用人群以青少年為主。通知提出了嚴格控製藥品生產量,強化藥品經營環節監管,加強寄遞渠道查驗等要求。據公開資料,上述藥物都屬於處方藥,過度使用具有成癮性,近年被濫用的情況頻頻發生。
中新網調查發現,儘管已被列為處方藥,但目前仍有人通過藥店和互聯網無處方購入右美沙芬。通過網絡,成癮性處方藥買賣已形成一條灰色產業鏈,引誘青少年購藥的藥販也隱藏其中。
藥物濫用的“深淵”
即便藥量增加到48片,右美沙芬也無法帶給季雲快感了——耐藥性的作用,讓她想嚐試更多。直到7月,19歲的她用可樂送服了60片右美沙芬後,因失去意識被家人送往醫院洗胃。“醒來的時候我就躺在急診病房床上,上著心電監護。不想再體驗第二次了。”季雲告訴中新網。
季雲第一次超量服用右美沙芬是在今年5月。當她在一個短視頻平台上看到,可以借吃右美沙芬“逃避現實”這種說法時,選擇了買來試試。但彼時的她不知道,所謂的藥物塑造的“烏托邦”,要想逃離到底有多難。
12片、24片、36片、48片……意識到成癮後,季雲有嚐試過自行戒斷,但並未成功,直到被送進醫院。
與季雲不同,李林過量服用右美沙芬則更多是因為好奇。初中時,他經朋友介紹接觸了“od”,此後他總會忍不住嚐試。李林稱,儘管他控製住沒有加量,但吃藥頻次還是變成了一天一次,且很難回歸正常生活。如今他很少出門,記憶衰退,腎臟也出現問題。“說明書上的副作用大部分都有。”
季雲說,她很慶幸被及時發現了。“因為耐藥性,當時右美已經滿足不了我了,就像掉下去就爬不上來的深淵。”
類似的藥物成癮者不在少數,被濫用的藥物也不僅是右美沙芬一種。中新網所在的“od交流群”有數百人,成員們常常討論經驗感受,分享其他可濫用的藥物。而這樣的隱蔽社群還有很多。
國家藥監局特殊藥品檢查中心專家庫專家、北京高新醫院戒毒科主任徐傑也告訴中新網,2016年11月開始,他所在的科室陸續有右美沙芬成癮患者出現,此後逐年上升,2021年突破400人,青少年占多數。
是“天使”也是“魔鬼”
不過,隨著管製升級,情況已有很大改善。2021年底,國家藥監局發佈公告,將氫溴酸右美沙芬單方製劑轉換為處方藥。徐傑介紹,2021年12月以來,前往其科室就診的右美沙芬成癮者數量較往年明顯下降,但也有人轉而去尋求其他藥物。
從事成癮研究多年,徐傑見證的被濫用藥物層出不窮,在他看來,一些藥品本身就有兩面性,“是治病良方,但也可能成為魔鬼。”
晴日心身醫生集團創始人、中國毒理學會第五屆藥物依賴毒理專業委員會委員何日輝很早就預見到了這一現象。2008年,何日輝等人就發表論文報告了一位因濫用右美沙芬被送至醫院急救的患者。他認為,“深層次來說,青少年藥物成癮已成為一個社會問題。”
徐傑介紹,常規劑量的右美沙芬不會產生藥物依賴,但短期內過量服用可能會出現急性中毒症狀,如急性腎衰或藥源性肝損傷,導致昏迷甚至生命危險,精神方面可能會出現幻覺、妄想。長期濫用會造成肝腎、神經功能受損等,以及嚴重的依賴症狀。
“藥物對人的損傷是滯後的,有的不會立即顯現,它就造成了一個假象,(讓人)覺得這隻是藥品,危害小,但並非如此。”徐傑說。來治療的青少年,很多甚至會反問:“我只是吃藥,有什麼問題?憑什麼給我治療?”
更讓他擔心的是,部分青少年涉及多種藥物濫用,徹底戒斷並不容易。徐傑等人曾回顧分析了高新醫院戒毒科收治的28例右美沙芬依賴的住院患者,發現出院1年內患者複吃率超過80%。“複吃率接近海洛因。”
而且,由於存在廣泛的網絡聯繫,一些藥物成癮者形成了“圈子”,這引發了何日輝的擔憂。他認為,身處其中的青少年會有歸屬感,然而,由於成員分享的基本都是負面情緒,很容易激活其他人的心理創傷,甚至誘發“複吃”,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成癮”。
售賣處方藥的隱秘灰產
2022年12月1日,《藥品網絡銷售禁止清單(第一版)》正式施行,右美沙芬從此被網絡禁售。
中新網在多個電商平台搜索右美沙芬,均被提示“無法網上售賣”。不過,季雲稱,她在附近藥店購買右美沙芬並未被要求出示處方。李林也表示,由於多年來一直在同一藥店購買,不用處方也能買到。
一位受訪者透露,線上購買一些處方藥時,填寫網上的失信被執行人信息也可通過。中新網嚐試在某電商平台購買鎮痛類處方藥普瑞巴林,在填寫個人信息並隨意選擇了病症後,隨即收到一條購買提示,回覆“是”後處方顯示開具完成,無需上傳診斷證明等材料,全程不超過一分鍾。
去年3月,最高檢在發佈12件檢察機關食品藥品安全公益訴訟典型案例時指出,“微商”等較隱蔽的網絡銷售新業態容易成為成癮性藥物交易的溫床。
中新網發現,隱蔽的網絡銷售仍然存在。在以買藥者身份發帖諮詢後,當天就收到3條私信稱,可幫忙在藥店“代購”。
一些藥物濫用者則有固定的購藥渠道。中新網聯繫到一名藥販,對方發來一張價格表,包括右美沙芬、鹽酸金剛烷胺等處方藥,該藥販自稱“剛進了幾百盒”,轉賬後提供收件人信息即可購買,還發來了“od”指南,包括新手建議等。
另一名藥販9月時向中新網介紹,“倉庫發貨”“關於精神上的(藥物)都有”。他建議“不要吃右美,副作用大。”隨即詢問,“依託咪酯知道嗎?”然後推薦了“電子煙”,稱“可以讓你心情特別好。”
據悉,依託咪酯是麻醉誘導常用藥物之一,但近年來被不法分子製成“煙油”添加到電子煙等產品中出售。10月1日起,該藥物被列入第二類精神藥品目錄。
監管之外,更現實的困境
受訪專家均認為,我國對藥物濫用的管製已非常嚴格。據報導,外交部發言人毛寧9月18日介紹,中國現已列管456種麻醉藥品、精神藥品和兩個整類物質,成為世界上列管藥品最多、管製最嚴的國家之一。
藥品監管也多次完善。鹽酸曲馬多、含可待因複方口服液體制劑等,都在被濫用被後列為了二類精神藥品管理,成為法律意義上的毒品。而且,我國早已建立了一套覆蓋全國的藥物濫用監測體系。
據報導,國家藥監局藥品監管司司長袁林9月26日稱,將密切關注藥物濫用變化情況,對發生濫用的藥品在必要時依法及時採取進一步強化監管的措施。
劃轉為處方藥已是普通藥品監管的極限,是否應繼續對右美沙芬升級管製?何日輝認為,強力管製可以緩解問題,但不能僅靠列管來解決。“就像‘打地鼠’一樣,冒出一個打一個。”在他看來,最大的問題在於,之前主要都是外歸因,“一味地指責藥的問題、社會問題,其實國家對藥物濫用的管製已經是最嚴厲的了,而且國外這個問題更嚴重。”他認為,不應忽視最關鍵的家庭系統因素。
徐傑也表示,產生藥物依賴有不良家庭關係影響、好奇心驅使、被人教唆、對危害性認知水平低等多種原因。“大部分人一開始對濫用危害性並不十分瞭解,後期逐漸發現問題,想戒就難了。”他用“惡性循環”形容這個過程,“為什麼意識到不好還要吃?他們以為藥物緩解了焦慮、失眠等問題,不吃什麼也幹不了,但其實是出現了戒斷症狀。”
因此,每位來治療的藥物濫用者,都會被徐傑告知“治療只是一部分,複吃率很高是個不能迴避的話題,需要家長、青少年和我們共同努力。”
在受訪專家看來,實際上,在監管之外,成癮患者面臨更現實的困境,包括治療藥物依賴成癮的機構少、戒癮行業較“亂”、前期難以監測預警等。
防治關鍵是“人”而非“藥”
從事青少年藥物成癮臨床治療近20年,何日輝越來越感覺到,“不是單純的藥物出了問題,是青少年的精神、心理出了問題,更深層面是家庭系統出了問題。”
“我問過很多孩子,以前青少年濫用藥物主要是因為無知,現在很多人都知道了濫用曲馬多等藥物危害很大。”何日輝稱,“有個孩子說,她吃‘右美’其實並沒有欣快感,因為知道濫用曲馬多等藥物上癮很可怕,才選擇了這個。”
由於治療技術門檻較高、療效反複且需要外界長期支持,受訪專家一致認為“防大於治”,關鍵是解決“人”的問題。
何日輝指出,根源集中在家庭,家長要真正去反省,改善家庭關係。“發現自己家庭出現問題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但這個過程很有必要,家長也需要去成長才行。”此外,要為藥物成癮者提供真正系統化的治療,讓青少年回到正常成長軌道,不能單方面去處理。
徐傑建議,對藥店中的右美沙芬實施限購,比如未成年需在家長監護下購買;藥店記錄患者購買數量,在網上信息互通,以防患者在多個藥店購買過多右美沙芬等,加強網絡購藥監管。還可通過學校教育等方式,讓學生和家長瞭解藥物成癮的基本知識和危害,提高防範意識。
在醫院戒斷一個月後,季雲出院了。因為戒斷反應,她仍感覺心臟難受、頭暈。“現在好多了,有時還會想起,只不過可以控製了。”說起這些,季雲顯得很平靜。
這次,她希望可以徹底戒斷,回歸正常生活。“永遠不要再碰右美沙芬了,更不能踰越法律那條紅線。人不可能永遠活在虛無縹緲的幻覺里。”她對自己說。(文內部分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