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隆·馬斯克:我不確定有多少人真想成為我這樣的人
如果列一張當今世界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名單,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大概率榜上有名。至少,在公眾的認知中,他曾不遺餘力地試圖讓自己出現在這張名單上。
馬斯克身上彙聚了太多複雜難辨的矛盾性。他曾堅持認為自己是知名汽車品牌特斯拉(Tesla)的聯合創始人,但在特斯拉的對外宣傳中,卻很少提及他的名字。儘管多次火箭發射都以失敗告終,但他仍篤信火星是人類想要持久生存的必然選擇。日常中他性情暴戾,饒是昔日共同奮戰的團隊成員,離職後也有可能被他掛到網上攻擊,可即便如此,仍然不斷有人在選擇退出這個團隊後又再次加入。天才還是撒旦,盜火者抑或惡魔?對於現年52歲的馬斯克來說,評價他的人生或許依然為時尚早。
為這樣一個人物撰寫傳記註定充滿爭議。幾年前,美國最知名的傳記作家之一沃爾特·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撥通了馬斯克的電話。在那之前,他曾寫過《富蘭克林傳》《愛因斯坦傳》《喬布斯傳》等多部人物傳記,千帆過盡,71歲的年紀早已無意於聲名噱頭,所為不過始於“好奇”。或許這些恰恰都無意鋪就了這次相遇。兩年時間里,艾薩克森像“影子”一樣跟蹤觀察馬斯克,採訪他,也採訪那些崇拜他的、反對他的、平視他的、探聽他的人。據說這是一次曾讓馬斯克多次氣到跳腳,但最終“無法修改文中任何一個字”的合作。
《埃隆·馬斯克傳》,[美]沃爾特·艾薩克森著,孫思遠 劉家琦譯,漫遊者|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9月。
在艾薩克森的筆下,馬斯克的複雜性得以悉數還原於具體的場景。嬰兒時期的家庭環境、無法預期的童年經曆、情感生活的百轉千回,這些都是馬斯克,但也只是他的一面。透過這些回溯,艾薩克森希冀與讀者共同追問的是,當我們今天反複討論馬斯克其人其事時,究竟是被什麼吸引?據說馬斯克曾在一次採訪中被問及:“很多人想成為下一個埃隆·馬斯克,你對這些人有什麼建議?”他當時回答說:“我不確定有多少⼈真想成為我這樣的⼈。老實說,我對自己的折磨絕對超乎想像。”
撰文|汪冰
天生的解題“成癮”者
2021年1月7日,特斯拉的股價衝到了每股260美元,彼時的埃隆·馬斯克取代傑夫·貝索斯成了世界首富,但是他並未因此變得快樂。作為這個星球上屢創奇蹟的科技新貴,馬斯克卻對自己的痛苦無計可施。不過,對他來說,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他那些未竟的夢想。他喜歡電影《角鬥士》中的兩句台詞:“你們不覺得這很有趣嗎?你們不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的嗎?”
一個知道自己為何而來的人不會讓痛苦和恐懼擋住他的去路,從行駛在地表的自動駕駛電動車到穿梭於太空的可回收航天器,馬斯克幾乎在他入局的每個遊戲中都成了“頭號玩家”,玩家的滿足感不只有勝利還有遊戲本身——解決難題讓人樂此不疲。對於許多成功者,比勤奮更精準的描述可能是“成癮”。
嬰兒時期的馬斯克就已經顯出了某些性格特質:他動不動就哭鬧,情緒說變就變,而且食量很大,但是睡得很少。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一度認為他智力發育遲緩,因為他經常處於“恍惚狀態”,哪怕小朋友在他周圍蹦蹦跳跳,他也回不過神來。據他本人所述:“從小時候開始,當我為難題絞盡腦汁時,我所有的感官都會關閉。我會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我的大腦在運算時,無法接收外來信息。”成年後,旺盛的精力、變化無常的情緒和高度專注的“出神狀態”也成了馬斯克的標誌。
《埃隆·馬斯克傳》中提到馬斯克有時會突然變得冷酷無情,進入所謂的“惡魔模式”(demon mode)。在被問及此事時,馬斯克的父親埃羅爾頗不以為然,他說:“惡魔這個詞太負面了。埃隆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專注模式(intense mode),我也有這樣的時候。所有成功者都有這樣一面。他們必須如此,否則就不會成功。”埃羅爾後來還說過,“這種模式會讓他只關注如何取得成功,不及其餘”,“這也可說是一種‘聚焦’,心神極度集中,就像放大鏡將光線彙聚於紙上一點”。
紀錄片《回到太空》劇照。
人們會誤以為這種行為是因為殘忍或者缺乏同情心,但事實並非如此。”馬斯克在擔任X.com的CEO時,曾因為粗魯的管理風格被要求下台,但他在郵件中回應道,“我天生就是強迫症。我在乎的就是成功,而且不是小成功。”當馬斯克遭遇挑戰或受挫時,這種對成功的癮頭卻如同黑暗舞台上的一束追光,讓天生就不諳人情世故的他只能看見他想做的“事”而無視眼前的“人”。此時,在他身邊的人眼中,他就變成了一個眼睛發紅的惡魔。
馬斯克的冷酷無情也許還部分來自他的童年經曆。在馬斯克的記憶中,最深刻的情感創傷都來自於他的父親埃羅爾,他的父親前一分鍾還和藹可親,後一分鍾就會開始長達一小時甚至更久的無情謾罵。多年後馬斯克回憶時還會哽咽,“那是一種精神虐待,他折磨人很有一套”。馬斯克的第一任妻子,他們五個孩子的母親賈絲廷說過,“如果你的父親一天到晚罵你笨蛋白癡,也許唯一的辦法就是關上心門,否則只會對那些內心波瀾束手無策。”這樣一來馬斯克可能會變得冷酷無情,但也讓他成了敢於冒險的創新者。馬斯克幼時的“恍惚狀態”、後來所謂的“專注模式”以及他應對父親虐待的方式似乎都顯示出他會通過轉移注意力來屏蔽某些刺激,無論這些刺激是來自外界還是內心。馬斯克說他對付心理問題的辦法就是“承受痛苦,然後確保自己專注在手頭的事情上”。
存在主義危機與轉機
但是,無視痛苦並不等於痛苦不存在。
在面臨命運攸關的挑戰時,比如2008年SpaceX和特斯拉遭遇金融危機的危及時刻,緊張感常常讓馬斯克夜不能寐,甚⾄嘔吐不⽌。在壓力巨大時,馬斯克經常會有嘔吐或胃痛的反應,那些被壓抑的情緒終究要換種方式噴湧出來,他可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卻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體。就算馬斯克有鐵甲奇俠的雄心,他的肉身終究還是凡人。只不過比起挖掘痛苦和分析創傷,馬斯克更感興趣的是如何不讓它們影響自己熱衷的遊戲。就像他後來說過的,“物理學並不關心你心裡是否受傷,它只在乎你是否能造好火箭”,他本人也是如此。況且造好火箭,移民火星還有助於“醫治”他的痛苦和創傷。
馬斯克在青春期經曆了他的存在主義危機,十幾歲的他因為搞不懂生命和宇宙的意義,一度非常沮喪,他發現無論是宗教還是科學都無法回答那些真正的大哉問,比如宇宙從何而來,為何而來。最終拯救他的不是哲學而是科幻小說,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那本《銀河系搭車指南》,馬斯克從中得到的最大啟示是:“我們必須擴展意識的領域,才能提出更有助於獲得答案的問題,即宇宙真相。”由此也延展出了後來馬斯克宇宙觀中兩個重要的基本原則:如何保存人類的意識之火,以及如何拓展人類的活動範圍。前者解釋了他個人“生生不息”的生育熱情和對人類生存危機的關注(新能源汽車、太陽能和人工智能),後者讓他著眼於如何讓人類成為多行星生命(運載火箭和殖民火星)。
紀錄片《回到太空》畫面。
存在主義危機本質上就是對存在意義的質疑,而這個危機得以解除往往是因為個體找到了能說服自己的意義感或目標。地球的生命演化經曆了從單細胞到多細胞,從海洋到陸地的過程,而馬斯克對人類命運的憂慮讓他立誌將地球文明變成星際文明。他無疑從“先天下之憂而憂”中找到了人生的意義感和使命感,因此他極力鼓吹培育人類意識,探索宇宙以及拯救地球的必要性。正如Paypal的聯合創始人馬斯克·列夫琴暗諷地那樣:“埃隆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能把自己的願景當作上蒼的旨意。”而在這樣的願景當中,馬斯克自然也就成了“天選之人”。
從癡迷科幻小說到活成科幻小說中的英雄,也許沒有什麼比這更讓馬斯克滿足的了。馬斯克的第二任妻子妲露拉曾說:“他內心依然是個男孩,一個站在父親面前的孩子。”一個堅強又脆弱的男孩從此決意踏上一場史詩般的征途,也許這趟征途本身就是他最好的成人禮。同時,這種宏大的敘事讓他所經曆的痛苦和創傷也變得渺小,在這個故事里他是拯救人類的英雄不是他父親的受害者,那些痛苦有多深重,這個身份就有多誘人。
這也部分解釋了他為什麼會如此“傷人”以及為何又不斷有人被吸引來到他的身邊工作。對於前者,因為他關注的是宏觀的人類命運而非具體的個人,從他的工程師思維來看,每個人都是實現宏偉星際文明目標的工具人,工具人出現問題可以直接更換,個人感受與拯救人類相比無足輕重。而對於後一個問題,一位曾被馬斯克搞得“遍體鱗傷”,退出特斯拉團隊後又再次加入的成員表示:“在身心交瘁和碌碌無為之間,我選擇了前者,因為這件事給了我使命感。”
作為團隊領導者,馬斯克無法向與他共事的人提供私人情感上的“情緒價值”,但他提供了另外一種更宏大的“情緒價值”,即成為他口中人類文明重要進程一分子的意義感。與狂人一起工作也許會體無完膚,但也可能共同締造奇蹟。
比生存更重要的是
“真切地活著”
無論在事業上還是情感生活中,讓馬斯克最痛苦的不是壓力而是平靜。如果背水一戰,他就會精力充沛;如果無需為生存而戰,他反而不踏實。
2022年年初,在SpaceX成功發射了31顆衛星、特斯拉賣出了近100萬輛電動⻋、在他成為地球上最富有的⼈⼀年後,馬斯克表示自己再也不能繼續處於危機戰備狀態。但是,事實上,他正在暗中大肆收購推特的股票,一場後來廣為人知的風暴即將上演。
⻢斯克說:“我覺得我⼀直都是這種狀態,要麼把籌碼再推回牌桌上,要麼去打遊戲的下一關,總之我不會安於現狀。”他另外三個孩子的母親、藝術家克萊爾·鮑徹說過:“我只是覺得他不懂得如何享受成功,嗅聞花香。”對別人來說美好放鬆的時光,反而會激發他挑起事端。這是因為成功不僅意味著壓力的消除也意味著刺激的消失;而作為一個資深的遊戲玩家,遊戲的終結也意味著樂趣的終結,於是馬斯克迫不及待地要開始下一個遊戲。
紀錄片《回到太空》畫面。
Paypal共同創始人彼得·蒂爾表示,“馬斯克是為了冒險而冒險,他似乎享受其中,有時甚至是上癮。”對於馬斯克這樣的人,僅僅生存並不能讓他們滿足,他們需要時時刻刻感受到自己真切地活著,而風險與危機是生命最好的興奮劑,它們能調動一個人全部的身心資源,讓人無比專注,免於無聊無趣,甚至會忘記痛苦和創傷的過去。更重要的是,人往往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才能獲得對自身力量的最大肯定。
無論是早年父親對他的精神虐待,還是南非混亂的成長環境都讓馬斯克對痛苦與危險習以為常,而見識過人生的這一面就很難再相信平靜與安全是常態,它們更像是戰鬥的間隙。這種經曆讓他養成了一種“四面受敵”的心態(siege mentality),也讓他長期懷有一種末日焦慮。無論在商業中還是政治上,他往往能覺察到即將出現的重大威脅,當然這也成了他的動力來源,就像雄心勃勃的戰士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後來,當他聽說推特內部推崇給員工“心理安全感”時,他感到很可笑並本能地加以反對。他想打造一個爭強好勝、鬥志昂揚的氛圍,狂熱的戰士們應該枕戈待旦,而不是享受安逸。正如熱力學第二定律所指出的,秩序是暫時的,失序是必然的,而真正的安全感來自比危險更快一步。
在X.com和Paypal合併前,馬斯克讓Paypal的創始人彼得·蒂爾坐上了他的邁凱輪跑車,馬斯克一腳將油門踏板踩到底,高速行駛的汽車後輪車軸突然斷裂,車子飛了起來,零件四散,所幸兩人均毫髮無傷。這種將油門踩到底的行為是一個很好的隱喻:馬斯克想看看到底能有多危險。對於一名戰將,與其坐等危險發生,主動製造和挑戰危險反而是一種有掌控感的行為,對於控製欲極強的馬斯克來說尤其如此,與死神調情就是在挑戰死亡,勾引危險也等於不是在坐以待斃。
與馬斯克一樣,曆史上很多領導者和革新者都不乏陰暗的性格特質,如果從群體演化的視角來看,他們的存在也許在更長的時期內,更大的範圍內增加了人類群體的適應性,但這樣的代價是犧牲了另一群人。對於馬斯克的諸多混蛋之舉,曾在特斯拉擔任過臨時CEO的邁克爾·馬克斯說:“也許我們想取得這些成就要付出這樣的代價——讓一個大混蛋來實現這一切,或許這個代價是值得的。但是,我並不希望世界如此運行。”
不光邁克爾如此認為,連⻢斯克本人都對自己“頗有微詞”。在一次接受採訪時,主持⼈問他:很多⼈想成為下⼀個埃隆·⻢斯克,你對這些⼈有什麼建議?⻢斯克回答說:“我想說許願需謹慎,我不確定有多少⼈真想成為我這樣的⼈。老實說,我對自己的折磨絕對超乎想像。”命運的贈禮與詛咒有時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紀錄片《回到太空》畫面。
有人認為馬斯克是歧視其他物種的“人類中心主義者”,有人認為他是不計後果炒作自己的高手,還有人認為他是個喜歡陰謀論的暴君……對於現年52歲的馬斯克來說,評價他的人生為時尚早。以他難以預料的行事風格,未來仍充滿變數,但是對大部分人來說,馬斯克最大的貢獻也許不是那些難望項背的成就,而是他打破既有規則的“瘋狂”。在他看來,唯一不可改變、必須遵守的只有物理定律,這讓我們再次思考何為人們口中的“真實”,那些“不可能”是否真的牢不可破?
比起消除痛苦和變得完美,也許更重要的是如何讓人生變得有趣和值得,而後者正是自由和可能性之所在。
作者/汪冰
編輯/申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