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紮鐵女工:日賺兩千4年還清170萬,能脫掉窮這層皮的行業都不苦

來源:九派新聞

陳仙玲曾經一心求死,卻沒能死成。

在手腕劃下深深的一刀,放進水裡,她如願陷入昏厥。兒子大哭,鄰居聽到後撥通了報警電話。

她醒來時,兒子驚慌地躲在角落里。「死不掉就努力活,不能因為大人的選擇讓小孩去承擔。」她心想。

這是她這輩子最難熬的時刻。那時丈夫去世,留下她和三個孩子,以及170萬外債,討債的人追到她老家,讓她母親很難堪。而她小學都沒畢業,只是個干工地的,根本無力還債。

「你會發現,女人回不去娘家,融不進婆家,到最後變得哪都不是家。」得知香港工兵型薪金高,為了翻身,她決定到香港去。

2012年,陳仙玲通過香港特區優才計劃的「綜合計分製」,和三名子女成功申請到香港生活,還獲得港府批出的1萬多元綜援金。

到香港還是做工地的活。先是封喉,後是紮鐵——也就是把鋼筋捆成一定形狀。她是香港唯二獲得紮鐵職業資格證的女性之一,在男人為主的工地上,搏命立足。

一條Y40的鋼筋,12米,200斤,4個人搬平均下來也得每人50斤。有時一天要搬上百條。夏天氣溫40多攝氏度,鋼筋就有60多度,戴著的牛皮手套也撐不過一天。

在香港能賺錢,紮鐵是工地上最掙錢的活。現在她每天靠紮鐵能賺兩千港幣。「只要經歷過長時間的窮,就會發現能讓你脫掉窮這層皮的任何行業都不辛苦。」「有所付出有所回報。我在這個行業,每天起床有工作,就開工,就有希望。」

她靠自己的雙手,4年還清170萬外債。

以下是陳仙玲的講述。

[1]前夫癌症去世留下170萬欠款,婆婆將我掃地出門

我是2012年來的香港,也有十年了。那時是我的人生低谷,前夫癌症走了,我帶著三個孩子,欠一屁股債。

我前夫是澳門人,他的父母已離婚,媽媽在香港,爸爸在澳門。他比我大十多歲,結婚前幫了我很多,家裡房子他幫我蓋,妹妹開服裝店他也出錢支持,我去香港做手術也是他掏的錢。

就在準備領結婚證的時候,他檢查出癌症,他說不想拖累我,但我覺得做人要講良心,於是和他結了婚,那是2007年。

結婚後,我以為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就領養了一個兒子,老公領養了一個女兒,後來我們又生了一個女兒。

那時在工地上班,前夫不知道他的身體能熬到什麼時候,他覺得他要走了,我帶著那麼多小孩沒有保障,香港福利比較好,哪怕是做工兵型薪金也比較高,就想找機會到香港去。

可沒想到,09年我先生過世,我婆婆說是我剋死了他的兒子,把我攆出家門。那時,我領養的兒子6歲,他領養的女兒4歲,我們生的女兒2歲。

為了給丈夫治病,我們花了很多錢,欠了170多萬外債。這些錢都落到我身上。我先生一走,債主全都來追債,還去到我老家,讓我母親很難堪。那是最難的時候,感覺哪都沒有希望,只剩絕望。

我想過自殺。有一天我割了脈,我怕血流慢慢凝固了,就把手放進水裡泡著,因為真的想死。後來兒子哭,隔壁的人聽到了,打電話報警。

我沒死成,但兒子受到很大驚嚇,把自己關在一個角落。孩子那麼小,他都不知道死是什麼概念,只知道爸爸沒有了,媽媽也不要他。他世界里所有的光都沒了。那一刻我覺得,死不掉就努力活,不能讓小孩去承擔大人的選擇帶來的後果。

後來我想通了,就算不負債,我也得上班、掙錢、看孩子。而那些債主,他們只是擔心先生走了,我沒能力還錢,並不是要逼死我。我理解他們,那也是他們的血汗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且他們是相信我們的人品,才在困難的時候幫我們。

就這樣,我在國內工作了幾年,等我2012年去香港,生活已經算緩和了不少。之所以過了幾年才去香港,是因為之前沒有資格。

香港的落戶政策是積分落戶。我們的大女兒是在香港出生的,這可以幫我加5分,我沒滿39歲也能加30分,投資額超過500萬可以加22分,就這樣我有了57分,但要80分才夠落戶資格。所以我去了一個世界500強公司,做了個5年的小管理層,又拿到30分,這樣就有了拿香港身份證的資格。

[2]97天拿到專業證書,我是香港第二個「鐵娘子」

去香港要忙於做工,我只帶上了親生女兒。我領養的兒子拜託姐姐照顧,每個月給生活費。我前夫領養的女兒,親生父母想把她認回去,女兒不願意,但我覺得跟親生父母在一起肯定比跟著我吃苦好,就同意讓她親生父母暫時照顧一下。

前夫去世前,我經常跟著他去香港看醫生,他也和我說了很多香港的情況,所以落戶前我對香港已瞭解透了,怎麼找工作、租房子、孩子託管到哪個地方,都心裡有數。

去香港後,我白天在工地上班,晚上帶孩子去燒烤攤做兼職。

在工地上,我主要做封喉(從事水管安裝、維修和清洗等工作),木工、油漆、貼瓷磚我也會一點。我還賣保險,去學寵物美容,幾樣兼職一起做。

感覺每天就睡四五個小時,每個月一共掙三萬來塊錢港幣。

後面我去幹紮鐵,是因為有個朋友當初給我們借了六十萬,他從頭到尾沒追過我還錢。後來他出現了周轉不靈的狀況,我覺得他陷入這樣的境地,也有我們的原因。我想盡快給他還錢。

做工地的都知道,紮鐵收入高,我入行時的日薪1700多港幣,做封喉才650。

紮鐵可以理解為綁鋼筋。建築在沒有封板之前,我們要用鋼筋把結構、把柱子形狀綁好。鋼筋和鋼筋間原本是散的,但柱子是方的,需要用鐵線綁出形狀,之後才是封板、上水泥。內地或許會用紮鐵神器,但在香港還是用傳統的鉤子,用手擰。

陳仙玲在工地。圖/陳仙玲社交帳號陳仙玲在工地。圖/陳仙玲社交帳號

我是香港第二個「鐵娘子」,上了97天的課,拿到了香港製造業議會考牌(專業資格證書)。在香港,沒有牌就沒有老闆請。

考牌為什麼難?先不說技術了,就說體力。一條Y40的鋼筋,12米,200斤,4個人搬,平均下來每人50斤。尤其擺地基的時候,四個人一天要搬上百條鋼筋。還不是走平地,是踩在鋼筋上,鋪一條就踩著繼續往前鋪。

而且必須按圖施工,到指定位置鋪,不是說鋼筋丟下就可以。工作從早到晚不停,夏天40多度的時候,鋼筋就60多度,我們帶著牛皮手套,基本不到一天就用不了了。

還要會看圖,香港這邊的圖紙都是英文,我小學都沒畢業。好在香港有英文環境,天天看圖紙,接觸時間長了,一天啃一兩個單詞,慢慢也熟悉了。

就這樣,2014年,經過97天,我拿到了專業資格證書。這個行業淘汰率是很高的,我們報的時候,那個班有21人,畢業的時候是12個,現在只剩我一個人在干。在香港做紮鐵的女生,目前就只有兩個。

辛苦是肯定的。在香港,下雨天也不停工,四十多度中午也不休息。

工地基本都是男的,換衣服也不方便。有時有的人會體諒我是女的,給一些輕便的活,但會有人覺得拿一樣薪金,他幹得更辛苦,心理不平衡。

但是女性也有自己的優勢,雖然不像男性那麼有力量,但紮鐵也不是全靠蠻力。作為女人,輕便的活不偷懶,那些需要一直彎腰蹲著的活,男的做不了,我也會多做。不因為我是女人就偷奸耍滑,要讓別人感覺團體就是團體,你在努力我也在努力,你在你擅長的地方出大力氣,我也在能擅長的、靈巧的地方出力。

而且紮鐵好就好在薪金可以日結,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想再堅持下,到收工就有2000塊港幣到手。

只要經歷過長時間的窮,就會發現能讓你脫掉窮這層皮的行業都不辛苦。我已經堅持了九年,適應了這個工作。這個工作也讓我體現了價值,改變了我的生活狀態。你看我現在也請了工人姐姐(育兒嫂),孩子也在我身邊。

有所付出有所回報,這就是對你工作的認可。我在這個行業干,每天都能看到希望,每天起床有工作,就開工,就有希望。

陳仙玲在工地。圖/陳仙玲社交帳號陳仙玲在工地。圖/陳仙玲社交帳號

[3]女人回不去娘家也融不進婆家,現在我有自己的家了

我不喜歡哭,我的淚水比較金貴,哭也解決不了問題。在你發現所有事情都沒有人幫,只能自己解決的時候,你就養成了習慣,每天往前走,不偷懶,不逃避。因為沒得逃避,沒有人會去幫你。

而且很多時候,大人的選擇往往是小孩來承受。我的情緒是會影響孩子的,你悲傷,孩子也會悲傷。你心情不好,孩子也會惶恐。難得有一天你笑了,孩子如釋重負。

我不會道德綁架說我是因為他們才累的。但我會告訴他們,我現在辛苦是為了改變我們的生活。我的任務是工作,你們的任務是學習,我努力工作,你們努力學習,我們各自分工。

剛來香港的時候,我和女兒兩個人睡在公園,後來租了房子,女兒為省下校車費用,讓我給她買個有輪子的、可以拖著走的書包,每天走40分鐘去學校。一開始我偷偷跟著她上學。我想,孩子也在負重前行,我怎麼可以卸下擔子,就熬過來了。

頭幾年每個月掙的錢都很著急地還款,除了過年過節給孩子買點肉,平時都不買葷菜。我除了在兼職的餐廳里吃點葷菜,其他時間都是饅頭就榨菜,這樣吃了兩年。

可能那兩年身體虧得太厲害,體力消耗多又沒有蛋白質攝入,我今時今日皮膚都很黃,好像補不回來了一樣。

回過頭看,印象最深的畫面是每個月快開薪金的時候,孩子們都問媽媽今天薪金發了沒有,我們來看看有多少錢。我把薪金取回來,放在桌子上,大家就圍過來看,哪怕第二天就要把錢都還掉。

他們從沒要求過買什麼,還掉錢後我女兒說,媽媽下個月我是不是就能去報補習班了。我感覺他們也跟我一樣在煎熬,只不過都沒說出來。

父母那一輩,不管什麼東西都給兒子,沒有女生的份。男人出現變故,可以把孩子丟給父母,女人卻不行。你會發現,女人回不去娘家,融不進婆家,到最後變得哪都不是家。

但我現在有家了。

2017年,還完債的那一天,我帶孩子們大吃了一頓。從那一刻開始,我終於看到了希望。

我對孩子說,從今天開始,我們誰都不欠了,媽媽終於有機會在香港紮根了。以前你們投胎到媽媽身邊來,都是媽媽拖累你們,讓你們經歷痛苦,再往後就不會了!

三年前我還不到四十歲,覺得自己也不算老,單身太久了,孩子長期也缺少父愛,於是我和一個人戀愛,栽進去了,覺得他對我很好。後來我們結婚,有了一個孩子。我掏心掏肺幫他還債,但什麼都沒有得到。現在我們正在離婚。

一路走來,很多人說我幹嘛生那麼多孩子,但我生了也沒扔給社會。當初我想生孩子生不了,到處看中醫的時候,也一樣會被說閑話。

你孩子有的我孩子也有,只不過我沒有給他們買奢侈品而已。該吃吃,該喝喝,該讀書讀書,該補習補習。還完債之後,每年寒暑假我會帶著孩子們出去旅遊。

現在,我週一到週六上班,周天休息。周天如果育兒嫂來,我會去送快遞,一個晚上送個十來件。紮鐵每天收入2000港幣,有時按1.2倍算,也有的時候按1.5倍算,運氣好的時候,甚至會按兩倍。

現在,我在香港每個月有五萬多港幣的收入。

人真的不能想太多,不能老想太苦的事情,要往好的方面想。現在我們老大21歲了,在上海上大學,老二也17歲了。希望未來孩子能到香港讀研,我們一家人在香港團聚。

我想對那些處在困頓中的女性朋友說,很多時候不是事情難倒我們,是我們低估了自己。只要不放棄自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九派新聞記者覃鈺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