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的無能,從頻繁開會開始」

來源:三聯生活週刊

隔著一個人的座位間距,即便我戴著降噪耳機,老闆那令人無法承重的歎氣聲還是粗暴地砸進了我的耳朵。

這是他在兩小時內的第三次歎氣了。最近一兩個月,他都以這種頻率向我們展現他驚人的肺活量。他的歎氣聲透著獨屬於總監的氣質:悠長,深沉,壓抑,如冬日清晨的濃霧籠罩著辦公室。

你問我為什麼能聽到他的歎氣?因為公司實行扁平化辦公。但真正扁平的只有座位排布,並非組織架構。

《格子間女人》劇照《格子間女人》劇照

堂堂總監和我們這群小嘍囉一起,擠坐在大通鋪辦公區。三人一排,每人一張一米多長的小辦公桌。他獨享靠窗的景觀位,我坐靠走道的那頭,中間隔著另一位同事。我們三人親密無間,甚至無需側身就能看到對方的微信界面。

緊湊的辦公環境,隱私蕩然無存。

以他這個級別,按理是有資格選擇獨立辦公空間的。公司也特地給總監級別的幾位管理層重新辟出了一塊專門的辦公空間,並配置了帶圓弧轉角和隔斷的大桌子。

就在我們翹首以盼等著他搬家時,他卻出人意料地把機會讓給了一年到頭也進不了辦公室幾次的銷售總監。被問及為什麼不搬時,他略帶謙虛地說,「我坐這裏挺好的,讓銷售總監去坐吧。」其實我們都懂,他想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不希望被老闆過多注意。否則哪個總監級別的老闆願意和小嘍囉們擠在一起呢,多不方便啊。

《未生》劇照《未生》劇照

就這樣,在個人空間極度萎縮的情況下,我們不僅要日日忍受和老闆親密無間的相處,他那連綿不絕的歎息聲更加重了我們上班的焦慮和壓抑情緒。

而歎息的源頭與壓抑的氛圍,都要從那次臨時會議說起。

約莫兩個月前,老闆緊急召開內部會議。會上,他單方面取消每週一天的居家辦公政策(只針對我們),勒令所有人九點前必須到公司(原本是彈性上下班)。除此之外還警告我們,說公司對我們部門動了裁員的心思,此外又林林總總說了一堆讓我們反思和檢討的話,言下之意是:大家都小心點,打起十二分精神,別被外人抓到一點錯處。

會議室里,除他外的七個人電光火石般地眼神交彙,都讀懂了對方眼睛里蘊含的一連串情緒流動:那是從驚訝、懷疑、冷靜,最後歸於冷漠。

會議的核心不在於提醒我們有裁員風險,而是他在暴露自己的心虛和膽怯。與其說他擔心我們被裁員,不如說他更擔心自己的位置不保。毫不誇張地說,要是真被裁了,他的市場競爭力遠不如我們這些真正搞技術的人。

《校對女孩河野悅子》劇照《校對女孩河野悅子》劇照

無論裁員真假與否,老闆和公司近來的所作所為都在印證《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一書中所闡述的客觀事實:今天流行的口號是「靈活」,這個越來越時尚的概念代表的是一場幾乎沒有任何規則的僱傭和解僱遊戲,而且在遊戲進行時,單方面就可以更改規則。

團隊里的每個人都對老闆有著不同程度的不滿,我對這份工作的發展前景也不甚樂觀。因此當聽到他自吹自擂地表示,他以一己之力化解了裁員風險時,我隱約有些失望。他大可以把名額放出來,我主動認領。只要賠償到位,大家也好聚好散。

畢竟哪個打工人沒幻想過自己帥氣地跟老闆提離職呢?只是一天沒找到新工作,幻想就只能是虛擬現實,這班還是得上下去。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老闆真該慶幸有我們這班「聽話」的員工。儘管心有不滿,但第二天,整組人還是陸續趕在九點前到了辦公室,就連遠距離通勤的孕婦同事也踩點到了工位。於是乎,我們部門光榮的成了全公司到崗最早也最「整整齊齊的一家人」。

趁老闆去抽菸的功夫,七個人相視一笑,開著心酸的打工人玩笑,「他就這個無能的水平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而老闆並沒有從我們「聽話」的行為中得到他想要的寬慰,很快,他就琢磨出了新的管理方式:開會。他比以往更積極主動地拉我們開會,在雙週工作會的基礎上,又增加了週會。無非是把週報上的內容親口說出來,好讓他發揮總監的職責,對我們的工作做出一二點評。

上週五第一次週會,他神色凝重地抱起電腦,衝我們低沉地喊了句,「走,都去會議室。」讓人疑惑的是,他並沒有遵照會議名稱,讓我們一一口述本週工作內容。反而點開了大老闆的郵件,讓我們閱讀大老闆近期發給他的任務。

《重版出來!》劇照《重版出來!》劇照

隨後他渾圓的指關節叩擊桌子,發出兩記悶悶的聲音,「大老闆的習慣你們是知道的,經常是晚上八九點或者週末一個郵件過來,告訴我‘立刻馬上’要xx文件。幸好當時我電腦里有這份文件,不然我怎麼交代。所以我對你們每個人都提出要求:每天都把電腦拿回家,包括週末。在我需要你們支持的時候,要第一時間回覆我。不要告訴我電腦沒帶回家,我不接受這種理由。」

話沒說完,我們的小群裡早就風起雲湧了:

「他賺多少錢,我們賺多少錢?」

「知道自己沒本事還做什麼總監,趁早別做了吧」

「但凡有點腦子就應該知道對下面的人好一點,他才坐得穩…」

「真是三流老闆愛開會。好事輪不到我們,壞事全由我們扛,我謝謝老闆…」

我在群裡扔出《新聞女王》的截圖:我管你什麼天職,我是來求職的。收多少錢做多少事,我怎麼會便宜公司。

《新聞女王》劇照《新聞女王》劇照

「都聽清楚了嗎?不要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他的指關節再次叩擊桌子。我一晃神,覺得自己回到了學生時代。講台上的班主任情緒激動地傳播著經驗主義的教條,底下的我們沉默著,無人回應。

除了給我們開會,他還一反常態地讓自己在大小會議中活躍起來。儘管發言內容毫無營養,但不妨礙他努力地想要提高自己的存在感。於是他的工作重心就成了:準備會議發言稿,給我們開會,他自己開會。

而我們在完成本職工作的同時,不僅要應付他從大小會議中給我們攬的各項雜活,還要浪費時間配合他開沒營養的水會。一句話,我們就是老闆的職場保鏢。大風大浪我們來扛,好酒好菜老闆享受,核心任務是保住他的總監地位。

其他部門的人都敏銳地察覺到了我們部門的異樣,偷偷跑來問,「你們部門怎麼了,最近氣氛這麼緊張,都不像以前那樣聊天了。「

「沒事啊。最近比較忙。以後會更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