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會不能停！》導演：希望笑裡帶淚中點燃觀眾內心的火苗丨專訪

《年會不能停！》已經成為近年賀歲檔喜劇片中口碑和票房雙贏的佳作。

由董潤年編劇並執導，大鵬、白客、莊達菲、王迅、孫藝洲等主演的電影《年會不能停！》正在熱映，至截稿前，該片豆瓣評分從上映時的8.0上揚至8.1，票房破3億，先後打破過去三年賀歲檔喜劇片單日票房紀錄和過去三年賀歲檔喜劇片檔期票房紀錄。

這部電影也算是近年來最切中「大廠（擁有較大規模、較高知名度並且具備廣泛影響力的企業或組織）上班族」精神痛點的電影，讓不少在「大廠」所謂「精英文化」職場中苦苦掙扎的人，一邊看喜劇，一邊「照鏡子」，在帶來歡樂又解氣的大銀幕體驗的同時，又不忘調整關懷與批判共存的情感靶心，不至於重笑輕理，流於輕浮。

董潤年在過去更多以成功的編劇身份而被大家熟知，他參與編劇過《廚子戲子痞子》《心花路放》《瘋狂的外星人》等賣座影片，並且憑藉《老炮兒》獲得了2017年金雞獎最佳編劇的榮譽。同許多成功的編劇一樣，董潤年也曾編而優則導，2019年他執導編劇的處女作影片《被光抓走的人》上映，以「腦洞大開」的方式去剖析現代情感關係，被評價為「寓言體」和「現實主義輕科幻」，正如他自己所說，「其實我是一個好奇心和涉獵比較廣的創作者。」可見他一直在創作上嘗試探索和創新。

導演董潤年在影片《年會不能停！》拍攝現場。

《年會不能停！》是董潤年執導的第一部喜劇電影長片，他繼續在其中探索新式喜劇，聚焦職場，呈現上班族生活百態，讓這部電影獲得了觀眾「有共情、幫觀眾說出真心話」的高度認可。「它整體上是個喜劇，但創作的時候，不論從文本、表演還是視聽語言上，我們都沒有刻意把它做成一個喜劇，就將它當成正常的敘事片，每個人物呈現的也是現實中的反應。其實這也不算新穎，我們堅持的還是傳統的誠懇創作。」

在《年會不能停！》的最後，一場《我的未來不是夢》+《打工人之歌》串燒的歌舞讓觀眾情緒共鳴到高潮，當這首歌被改編為大廠上班族「抽水」現狀的作品並演唱時，雖然並沒有能夠徹底解決真正的現實問題，但還是給觀眾提供了一次難得的情緒宣泄機會。為什麼這首歌有這麼大的共鳴？在喜劇創作上經歷了什麼？如何協調不同風格喜劇人的出演？新京報記者獨家專訪編劇兼導演董潤年，由他來講述「年會」爆笑背後的現實點滴。

人力資源部點名數人頭鏡頭看似荒誕，有現實對照

《年會不能停！》的最大看點，是少有地將視角聚焦在「大廠打工族」這個群體。故事將焦點對準了裁員、職場內卷、高層貪腐等「大廠現象」，也與當下一些上班族的痛點與熱門話題緊密呼應。董潤年介紹，最初有關於創作《年會不能停！》的想法要追溯到2017年，最開始他想做一個以年會為核心串聯起職場的故事，一寫就是快四年。而最早故事的主人公更接近如今電影里的馬傑（白客飾），講述公司里一個員工面對裁員，想通過在年會上的表現來保住自己職位的故事，「這個故事挺完整了，也還算好看，但總感覺缺了什麼。」

2020年，一則新聞給了董潤年靈感：北京望京一棟高檔寫字樓里，保安發現有個潛伏的流浪漢在大樓里已經住了一個月，他假裝在這裏上班，白天把自己鎖在儲藏室，夜晚偷溜出來吃點兒東西，他非常清楚大廠內部的架構和運作，比如哪個部門不加班，哪個部門人少，在哪裡能睡覺、能洗澡，這則新聞讓董潤年發現，原來一個嚴密職場體系也能讓聰明人找到生活的縫隙，所以故事的主角變成了這樣的人：因為被工廠遣散，所以決定潛伏在大廠里，最終通過年會找到董事長解決問題。後來，他還試圖將這個故事的反差加大一些，讓主角的遭遇更加「離奇」，於是想到了將一個憨厚樸實的工廠工人「錯調」到大廠的故事。而之前推翻過的想法則成為電影中其他角色的故事線：「比如王迅飾演的莊正直，就是潛伏在大廠里的人，事實上我們還拍了不少素材，也希望未來有機會能呈現給觀眾。」

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中，《年會不能停！》的劇本一直在不斷地推翻與重建中，改了8個大綱，最終形成了標準件廠多年「先進工作者」、高級鉗工胡建林（大鵬飾）被錯調至集團總部，在層級森嚴的大廠中鬧出一連串哭笑不得的事故，最終解除誤會，和同事一起在年會揭開高層貪腐真相的故事。董潤年坦言，創作中給他最大幫助的莫過於對大量企業和工廠的上班族進行採訪和調研，這些案例和故事讓他更瞭解了當下的職場，也熟悉了很多大廠所謂的「遊戲規則」：「三五人就是一個小職場，不管哪種類型的公司，我們發現很多職場上的情況是不分企業，不分你我的，公司總會有加班焦慮，會有拍馬屁、站隊的同事，也有吭哧吭哧幹活的、最後什麼也撈不著的人。」

胡建林（大鵬飾）自告奮勇「優化」同事，馬傑（白客飾）、潘怡然（莊達菲飾）面露尷尬，同事徐永森（衣雲鶴飾）面色陰沉。

現實的情況給了《年會不能停！》堅實且富有共情能力的素材，比如胡建林進入人力資源部開始瘋狂「記人名」「點名」的荒誕鏡頭就來自現實，「一位大廠人力資源總監就透露過，人力資源部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是數人頭。一旦公司有成千上萬人後，每天都有人入職或離職，他們的工作就是統計每個部門到底有多少人；再比如有些部門聲稱有10人加班，他們會進行暗訪，看究竟有沒有這麼多人，是不是這些人在加班。於是我們設計了胡建林在裁員之際進行點名的環節，因為裁員危機下若是有人對你的名字唸唸不忘，一定很可怕，但偏偏胡建林不知道真實情況，就利用這種信息反差給觀眾帶來新鮮的喜劇感。」

集結幾十個風格不一的喜劇人，從「沒譜」到有共識

《年會不能停！》的另一個看點，是一群不同風格喜劇人的集結，今年已經帶來多部作品且部部精彩的大鵬再次回歸喜劇，搭檔《萬萬沒想到》里飾演王大錘的冷面笑匠白客，收放自如的喜劇小人物代言人王迅，《愛情公寓》里飾演「呂子祖」而被大家熟知的孫藝洲，在《訪問節目大會》成名的童漠男、Rock、肉食動物，還有北京單立人喜劇創始人石老闆；此外來自《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的合文俊、桑治木子、王皓，甚至還有編劇六獸都有出演。同時還有1987年版《紅樓夢》中賈寶玉飾演者歐陽奮強以及李乃文等中生代戲骨出演，也難得展示出他們喜感的一面。

演員對角色的熟悉度從來不是董潤年擔心的問題，董潤年表示：「大鵬和白客看了劇本以後覺得非常有意思，他們不需要為角色體驗生活就能演，他們都在大廠待過，對片里設計的台詞、現象再熟悉不過，直接將自己‘打工’時候的人生經驗釋放出來就能行。得益於近年來中國喜劇的發展，比如很多訪問節目或者是情景喜劇綜藝儲備了大量人才，比如我是《一年一度喜劇人大賽》的忠實觀眾，在拍戲前就認識了童漠男、肉食動物等朋友，籌備劇本階段大家就一同聊劇本，共創情節增加劇本的喜劇性，每個人在職場上遇到的挫折或是奇葩的事情都成為生動的職場素材。」

白客、孫藝洲和王迅等不同風格喜劇人的出演，也成為《年會不能停！》的一大看點。

「算下來，我們這部戲幾乎集結了全行業領域的喜劇人。但其實，開拍前我心裡有點兒沒譜，因為這麼多位實力斐然的喜劇人風格都不是一樣的，比如大鵬是東北喜劇的代表之一，白客則是走網劇無厘頭這類，孫藝洲算是《愛情公寓》情景喜劇，王迅屬於巴蜀現實喜劇；《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的這些老師喜劇風格比較偏舞台，也有靠語言的訪問節目演員，所以風格不同的人應該如何融合成為這部電影表演上的挑戰，後來我們不斷地磨合中達成一種共識，類似於白客飾演的馬傑這樣的角色不能按照喜劇去演，他就是生活中的一個小人物，他的行為方式最多就比生活中的稍微誇張一點兒，也不能再多了；再比如王迅飾演的莊正直，在進組之前迅哥給這個角色寫了上萬字的人物小傳，他的家庭如何，為什麼要倒賣（原材料），就給人物邏輯找到了非常強的柱蠆式，和他們聊完以後我的心裡就有數了，能遇到這一群敬業又可愛的優秀演員是我的幸運。」董潤年這樣解讀電影中的喜劇人構成，並且表示這次在創作上摒棄了低俗的搞笑橋段，而是讓觀眾的笑來自於他的預判：「我們是在用人物和劇情跟觀眾互動，觀眾會對人物的行為有所預判，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有所預判，但是我們也會玩一些花招，製造一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橋段，這時候觀眾就容易發笑，這是尊重觀眾，同時也是創新式喜劇的創作方法。」

【對話】

有「互聯網黑話」笑點，也有「你的未來不是夢」的鼓勵

新京報：電影整體的台詞透出非常年輕化的感覺，並且很多精彩台詞都非常有「梗」，如此高密、高頻度的「金句鋪陳」是非常難做到的，這些是如何打磨出來的？

董潤年：電影里的台詞分兩種，一是常規的喜劇台詞，它的精煉是因為這些年一直打磨，每一句話都根據對話邏輯往前推，所以這句話能否「恰當」「有趣」，都是建立在劇情基礎上的。有些台詞則用了諧音梗，說實話以前我並不常用諧音梗，但我們發現年輕觀眾非常喜歡，有些網絡用語、同音不同意思卻能跟大家產生共鳴。尤其這次我們在長沙拍攝，看到當地有不少店舖都很愛用諧音梗，說明大家對這個的接受度挺高的，再加上不少「互聯網黑話」（比如：對齊一下顆粒度，打通底層邏輯，形成一套組合拳），放在特殊的喜劇情境里，就變成了一個笑點。

新京報：《我的未來不是夢》這首歌在電影里反復出現，尤其在最後的年會表演頗有精髓，選擇它的理由是？

董潤年：本身我是張雨生的歌迷，他的歌確實陪伴著我們的成長。從劇作開始我們就打算以年會為切入點，那演出的高潮部分一定是年會表演，用什麼樣的形式來表現是最重要的。我們嘗試了各種可能性，有歌舞、有小品、情景劇、話劇之類的，但最後覺得還是歌舞的方式能把員工內心所想的「勁兒」頂上去，也正是在籌備過程中看到了新東方年會上的《沙漠駱駝》，它確實給我很大的啟發，挑來選去，確實《我的未來不是夢》是最適合胡建林的歌，並且在這首歌的基礎上我們增加了說唱，改了歌詞（更改後的歌詞：你是不是像我在裁員中忐忑，守著崗位加班加點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每天背鍋，也放不下五險一金的枷鎖），它的形式更容易和大家產生共鳴。

三人在年會上演唱改編版《我的未來不是夢》成為影片的一大情緒燃點。

新京報：很多觀眾聽這首歌的時候其實充滿了共鳴，你認為這首歌與電影主題契合的地方在哪裡？

董潤年：這首歌曲的主題跟這部電影想要傳達的某種力量非常相似。現實生活中，很有可能你辛苦地工作，但沒人賞識，甚至還會被侮辱、奚落，但只要你心裡那團火不滅，努力的話，未來一定不是夢。並且，這首歌在許諾「你的未來不是夢」的時候，並沒有許諾未來具體會怎麼樣。在我們大量對一些（大廠）上班族的調查中就發現，大家都在「抽水」加班、「抽水」職場，他們並不是怕辛苦，更多的是怕不公平、不公正，怕自己的人生價值難以彰顯。辛苦地工作，周而複始，最終你的價值是否有達成？這才是大家最痛苦和在乎的地方。所以這首歌給大家真正的鼓勵，就是說，你要讓你的人生變得其實有價值，並不只是財富地位，而是工作給你換來什麼樣的個人價值和成就感。

新京報：最終胡建林成為副廠長，馬傑也得了晉陞，設置這樣一個大團圓結局也是一種理想或者說現實主義嗎？

董潤年：其實，我認為這個結尾是現實主義的。真的有人在年會上當眾捅破這層窗戶紙的時候，我想董事長也只有片中表態給大家一個交代這一種選擇。當然，喜劇總還是應該帶給大家一點兒希望的。本身我們這部電影的笑聲是需要與觀眾共振中完成的，我認為觀眾每一次在影院里發自內心的笑，就是在現實生活中抱有的對某些職場生存空間的一次嘲諷。如果能在這個過程中，在笑裡帶淚中點燃觀眾內心的火苗，那麼我們審視現實、反思人性、懷抱理想、體察當下的創作目的就達成了。我認為我們的社會，其實是由所有人的共同想像構建的。全社會的共同想像是正面積極的，社會就會變得更好。影片終究是要從藝術提純中反觀現實、回應現實、重構現實。理想主義本身沒有錯，期待每個人的未來都不是夢。

新京報記者 周慧曉婉

編輯 黃嘉齡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