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火了,背後這位「爺叔」藏不住了!

來源:環球人物

「我完全曉得上海話骨頭裡的滋味。」

作者:陳   娟

編輯:王喆寧

2023年12月27日,胡歌一襲黑衣,從上海灘的旖旎燈光中走出,引爆了《繁花》這部劇,也讓金宇澄的同名小說《繁花》重新回到大眾視野中。

多年前,環球人物記者與金宇澄相談在他的辦公室——鉅鹿路657號「愛神花園」(上海作家協會所在地)那棟老洋房中。

當時距離因《繁花》成名已過去4年,金宇澄依然不擅長融入喧鬧的世俗世界,紛至遝來的採訪令他一度陷入苦惱之中。

「一家媒體曾找我拍年度封面人物照,各行各業的年青人酷酷地站在一起,還要做一種雨中打傘效果,意境很美,我最後還是沒去,主要是覺得,自己不太喜歡這樣的場面。」

「可能年歲大了,適應起來比較慢。」他向記者解釋說,「我不上相,每次都照得很凶。」

儘管時常因為「一把年紀了還被拎出來示眾」感到不自然,金宇澄還是樂於看到自己的作品能得到認同。

·金宇澄。·金宇澄。

誕生於網站的《繁花》

因父母是知識分子,金宇澄少年時代,家中有很多藏書。初版《魯迅全集》成為他較早接觸的文學啟蒙作品,也是至今對他最有影響的書。

「這一整套的文本豐富性是非常突出的,包含了小說、散文、理論,我一直記得第19卷《豎琴》的譯文短篇集,記得其中《果樹園》抒發的詩意氣質,是直到今天也難以忘懷的。」

1969年,他和哥哥去東北下鄉,種玉米、大豆,做泥瓦匠。在那段時間,他一直和上海一位朋友通信,探討文學。

·金宇澄。·金宇澄。

當年7月的下鄉中途,發生了一件讓他終生難忘的事:就在他的車窗下,一位16歲的上海女知青跌落到月台下,當場被車輪壓掉一條腿,她立刻被送回了上海,成了個獨腿女人,據說被安排在南市一個煤球店裡上班。

「她終於回到上海,不再下鄉了。」40多年後,他將這段經歷寫進了《繁花》中。

去東北7年,金宇澄回到了上海,在一家鍾表零件廠上班,後調入滬西工人文化宮。整個八十年代是他的文學創作期,他先後在《萌芽》發表《失去的河流》《方島》等一系列獲獎小說。

1986年,《上海文學》雜誌以作家協會「首屆青創班專輯」的形式,發表了《風中鳥》。

那是一種難以想像的畫面:東北農場的規矩,有人即將病忘,醫生就請木匠做棺材。

小說寫到木匠連夜完成了棺材,病人卻甦醒過來,因此棺材就擱置在露天,讓知青們坐著打撲克、聊天,之後還在裡面養了小鴨……這口棺材經過風吹雨打,逐漸變為一種很醜陋的存在。

因為按照規矩,農場里只要是誰死了仍然得用它。小說結尾,兩個病重的老人長久彌留,難以死去,「我」和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

「人們恐懼什麼,這個過程,究竟是在逃避死亡,還是逃避死亡的附屬物。」回憶起當年的小說,金宇澄如是說。

1988年,《風中鳥》獲得《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也是這一年,金宇澄調入作協,成為《上海文學》小說編輯,每週一三五上班,直到如今,「我的工作就是看小說稿」。

記得剛進編輯部,老主編周介人讓他編個稿子,結果被他改成了大花臉。「周老師很吃驚,沒見過能這樣改的人。」金宇澄說。

白天編稿晚上寫作,金宇澄逐漸感到分裂,「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挑剔別人的文字,想不到同時也會挑剔自己,我感到很難繼續真正地寫作了」。他退出了小說寫作,專心做編輯。

直到2011年,金宇澄在無意之中化名「獨上閣樓」,在「弄堂網」(民間研究上海歷史、風土人情、弄堂文化的網站)發帖聊天,每天寫幾百字的趣人逸事,採用上海方言,不曾想很快受到了歡迎,不斷有人頂帖:「爺叔,後來呢?下文呢?」

網民互動,激發了金宇澄埋藏多年的寫作熱情,有意味的故事在他的筆下流出,無意中寫到一個賣大閘蟹的陶陶(《繁花》開場出現的人物),竟寫得欲罷不能。

就這樣,他啟動了長篇敘事之旅。「寫了一個月,我發現居然可以脫離普通話或者北方語言的束縛,改用上海方言思維。我完全曉得上海話骨頭裡的滋味。」

一個方言寫作實驗

當記者問及《繁花》對他意味著什麼時,金宇澄回答:使用改良方言,使用實驗的元素,用母語思維寫小說。

比如《繁花》小說的開場是這樣:滬生經過靜安寺菜場,聽見有人招呼,滬生一看,是陶陶,前女朋友梅瑞的鄰居。滬生說,陶陶賣大閘蟹了。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陶陶說,進來嘛,進來看風景。

金宇澄解釋說,這種擠在一起使用簡單標點的文字,純屬偶得。「也就是兩個人一來一往說來說去,形成的一整塊文字,那麼有意思,過去我怎麼就沒發現可以這麼寫?這類行文像中國話本,密集對話不分行的樣式,讓我有了強烈的興致。」

《繁花》的故事由滬生、阿寶、小毛3個不同家庭背景的上海少年展開,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少年一直延續到九十年代的壯年。

隨著他們的成長,上百個人物的故事徐徐鋪展開,有理髮店裡的銀鳳、飯局上那些臨時陪客、晚班公交車的售票員、弄堂小學的女老師,深夜的洗衣服女人……錯綜複雜,蔓延生長。

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幾乎從不表現內心,鮮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寫,一般都用輕飄飄的一句對話,或一句「不響」(普通話意為不語、不吭聲)收場——小毛不響,阿寶不響,滬生不響……

上海話「不響」在全書出現了一千多次,讓人覺得,似乎那些面對困境的人物唯一能做的反抗,便是意味深長的「不響」。

「中國的經典文字特徵,都崇尚簡潔、節制、不描寫內心,‘五四’以後開始大量出現的西化的新派小說,大量的宣泄情感,但我讀到如今,也很難記得一部西方小說那麼成功的佳作。」金宇澄說,「通過這些‘不響’,讀者可以解讀人物的複雜內心。」

 ·金宇澄。 ·金宇澄。

讓《繁花》回歸傳統的話本敘事,作者對人物內心不作探討,只靠他們的對話、情節、行為完成,日常口語,直截了當,有別於西方敘事的特點,是很少見的樣式。「現在西式的麵包很多,我就做一碗麵條。」

《繁花》一出世便火了,那年金宇澄已經60歲。聲名來得太晚,他緊張地應對著一切。

到傳統中尋找力量

近30年文學編輯的經歷,讓金宇澄覺得對當下的寫作基本面貌更有瞭解

「關於小說的探索和實驗,80年代有很多自覺嘗試,從90年代起,大概是影視劇興起,吸引作者更注意故事的完整性,因此小說敘事的同質化現象,是相當明顯的。」金宇澄說。

《繁花》走了相反的路徑,包括整體上使用方言改良,甚至動用「鴛鴦蝴蝶派」的老詞,比如「低鬟一笑、明眸善睞」;人物如果講北方話,即註明某某人講北方話;書中夾雜繁體字,人物提到的舊書或舊句子,就出現繁體字,盡一切可能,顯示文本的異質特徵。

「假如一旦無力,要到傳統中尋找力量。」金宇澄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金宇澄。 ·金宇澄。

「好比一個街區,嶄新建築群中保存了一間舊房,這個地點立刻就有了特徵,標識非常明顯。若全是新房,你肯定覺得這裏和其他地方沒什麼兩樣,缺失了一種個性特徵,缺乏了靈魂性的記憶坐標。」

他說,我們該回頭多看看,多用一用祖輩留下來的東西。

金宇澄書中所寫的很多內容,來源於父親。

他用「隔離」來形容自己和父親的關係,每一次父子會面,都是一般的問候,很少談論更深的內容。

父親後來病重住院時,他每一次去探望,父親會和他說:「你忙你的事情,早一些回去吧!」

父子之間的關係,一直這樣。很長一段時間,金宇澄並不瞭解父親曾經的選擇。

直到父親過世,回望父親的一生,他才瞭解父親當年的諸多人生細節,「那是一種時代和命運的安排」

 ·金宇澄父母的合照。 ·金宇澄父母的合照。

故鄉黎里鎮的市河,曾是父親少年時期觀察世界的窗口:太湖強人劫掠銀元,傾倒在船艙里;上海逃來的難民船,首尾相銜經過十室九空的兩岸;維持會送鎮上幾個無依無靠的尼姑去平望慰安所,緩慢經過他的眼前,駛向遠方,小船傳出她們的哭聲,永遠無法停歇。

父親自問:「這是什麼世界!?」一腔熱血必然拋灑而出,他最終選擇走上了抗日之路。

父親被捕後,給好友蕭心正頻繁寫信。

這些文字表現了時代的特徵。除了生活所需,父親在多封信中提到了當時物價上漲的情況,「物價之貴使人害怕,旬日之內,米價由千餘之元漲至2600元左右……」

「如果不是看到這些書信,我們很難想到當時的監獄生活。我儘量還原一種真實的歷史感,這些內容,是虛構作者無法想像,無從瞭解的。」金宇澄說。

「如果有一天可以穿越回父親的時代,您會做什麼?」

當記者拋出這個問題時,金宇澄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和父親在蘇州‘得月樓’吃飯。‘得月樓’在那個年代名震蘇滬,我們父子沒能在‘得月樓’吃過飯,是我的遺憾,在我想像中,那是一個很美好的場景,我知道他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