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本昌:從濟公到爺叔

 

國學大家南懷瑾不喜歡《濟公》電視劇。

在他看來,濟公燒祖宅那段眼中有怨憤,動了嗔念,佛便不佛,「劇本一塌糊塗」。

但南懷瑾極喜歡遊本昌的表演。

他連連讚歎,「這個風度翩翩,太好了,我看到這個樣子,馬上皈依,叫一聲師父。」

似乎以他之見,劇情的誤讀框住了藝術家的表演,落入了窠臼,蔚為惋惜。

一次雅集,他將這個觀點告訴了遊本昌,只不過酒宴前,兩人都沒有深究。遊本昌點頭應和,一笑而過。

在往後的時間里,遊本昌扮演的角色,幾乎都是濟公的「翻版」:

要麼是六根清淨的大德,要麼是明心見性的智者,要麼是大徹大悟的老人……在濟公畫好的道道里,兜兜轉轉,來來回回,亦複如是。

直到2023年的最後幾天,《繁花》上線,人們看到了一個極其顛覆的形象——爺叔。

爺叔有六根卻不清淨,他跟人結緣也跟人結怨,紅塵萬丈自有貪嗔癡;

爺叔有明心卻未見性,他對於商戰極伶俐,但是也常為煩擾所困;

爺叔有大徹卻未大悟,經歷商海浮浮沉沉,最後帶著一腔遺憾孑然離去;

《繁花》落盡,觀眾們方才發現被「騙」了快四十年:

原來他不是「濟公」,他是演員遊本昌。

佛本無相

回頭看南懷瑾當初的問題,還是很值得玩味的。他提到《濟公》里的那場戲,直至今天也是最為觀眾津津樂道的一場:

不辭而別,出家三年,歸來已物是人非,父母雙雙亡故,妻子害了瘋病,幾代人的家產也被老管家據為己有。

濟公掐訣唸咒,一把火燒掉了自己的祖宅。面朝火光,他半張臉哭,半張臉笑,一了百了。世上再無李修緣。

也許,那時螢幕上的濟公與歷史上的相去甚遠,但是藉著這一點點「嗔心」,觀眾走近並理解了這個人物。

遊本昌演濟公,循的不是傳記片的路子,更像是評書或者古典小說。所以這一版的濟公不談成住壞空,卻平添幾分快意恩仇。

財主向窮人逼債,他就把窮人身上的腫瘤移植到財主身上;遇上趨炎附勢的管家,他就給「狗腿子」接上一條真正的狗腿;惡少強搶民女,他就讓惡少臨盆疼得哭爹喊娘……

解決問題的手段,是行俠仗義的雷霆手段,要解決的問題,是嚴肅的社會話題。所以歡笑之餘,有質感。

遊本昌回憶,在拍前兩集的時候,他一直在找尋濟公的「質感」,卻始終不得其法。

第三集,一場日出戲,遊本昌拍完之後在西湖邊休息。「一會兒,導演叫我過去。」遊本昌心急,衣衫不整,鞋還趿拉著,一路小跑。「踢趿,踢趿,踢趿,我覺得,這就是濟公啊!這不是濟公嗎?」

他開竅了。

遊本昌細心琢磨,演活了濟公這一角色,也使這個螢幕形象成為長盛不衰的經典。可光鮮亮麗的背後,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辛酸:

他曾回憶,劇中有濟公吃肘子的一幕。當時天氣炎熱,肘子已經發臭,為了拍攝順利進行,他對抗著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噁心,大快朵頤。「我要把這種好吃的味道演出來。」

還有一場戲,衙役杖打濟公,打完還要當堂拋屍。遊本昌有次曾公開表示,他在現場裡裡外外被打了十二輪。「一下輕了,導演喊重來,打了十二次,打完之後就起不來了。」

正是這些經歷,讓遊本昌表演的濟公自成一家,以至於很多人一說到濟公,就會想起遊本昌的形象。但遊本昌說,愛劇中的角色,千萬別愛劇中的自己。

郭德綱曾向遊本昌請教表演濟公的精要,遊本昌只說了四字:佛本無相。

他說:「菩薩是無相的,我這麼一點透,就夠當你老師了。放開了演,你的濟公打這兒就開始了。」

向前看是舞台,向後看是電影

如果以電視螢幕為基點,遊本昌向前看是舞台,向後看是電影。

在出演濟公之前,遊本昌屬於舞台。高中畢業之後,他就進了文工團,而後保送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

1956年,他進入中央實驗話劇院任演員,跑了20年龍套,演過79個小角色。遊本昌不是沒有爭取過,他曾經非常渴望得到兩個角色,並付出了極大的努力:

其一是《阿Q正傳》,後來我們知道,這個角色歸了嚴順開;另一部是《芙蓉鎮》,戲里的「秦癲子」,後來落到了薑文頭上。

更多的時候,他就在舞台上,默默無聞。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此「躺平」,相反,你能從遊本昌大量早期的舞台作品,看到他的驚豔才華與不安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遊本昌演了一出《三岔口》。

京劇的經典段落,用的是現代的啞劇形式,整場演出去掉了鑼鼓點,武生戲卻一點不偷懶,節奏明快,讓觀眾忍俊不禁,實驗色彩、先鋒氣質極濃。

網上還流傳著一段遊本昌唱《坐寨盜馬》的早期影片。

在演出時,他先以銅錘花臉起頭,一板一眼,聲如洪鍾。倏爾,他的手形掐成蘭花指,秀了幾句旦角唱腔。最後一提丹田氣,戲曲居然變成了拿玻里船歌《桑塔·露琪亞》。

77歲時,遊本昌邂逅了電影。導演烏爾善請他出山,拍攝一部名為《刀見笑》的作品,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當時的烏爾善還是初出茅廬的新人導演,遊本昌無不感慨地說:「老一輩的導演沒有發現我,中一輩的導演沒有發現我,怎麼年輕導演發現我了。」

雖然多以配角出現,但是遊本昌還是留下了大量令人難忘的銀幕經典:

比如2010年,《劍雨》中的行癡方丈。

行癡方丈共兩場戲,一動一靜。一場閉目養神,跟主角講公案、講偈語;另一場忽而暴怒,拿起戒尺對著主角當頭棒喝。點化在動靜之間,沒有慧根演不來。

還有就是2012年的《李獻計曆險記》。

遊本昌的角色,是老年後的李獻計,他在等待中耗盡一生。當他終於救下了年輕時的女友,心滿意足地離去,只留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眼萬年。

其實,縱觀遊本昌的電影生涯,你會發現他雖然入行極晚,卻見證了中國電影的巨變:

當年挖掘他的導演烏爾善,後來因為《封神第一部》橫掃電影市場;那個他在電影中點化的楊紫瓊,已經拿到了奧斯卡影后,妥妥的國際頂流;還有和他一起拍「李獻計」的小夥子,後來拍出了《流浪地球》……

爺叔

在《繁花》中,遊本昌有一場戲為人津津樂道。

爺叔靜靜看著眼前的阿寶換上行頭,表情複雜,眼中突然變得晶瑩,好像含著淚光。

人們說,他看著眼前的這個青年,就像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這句話說給戲里的爺叔,因為他曾經也是像阿寶一樣,心潮逐浪高的年青人,渴望用自己的雙手打出一片天地。

當然這句話也是說給戲外的遊本昌,因為早年的遊本昌相貌俊美,五官之清秀真的與今天的胡歌非常相像。

這與他以往的角色都不一樣,爺叔不是出家人,要演出他在商業上的圖謀和野心。

遊本昌是怎麼處理的?他藏著神秘的通訊錄,能聯繫到隨港商洽談的貼身私家大廚;他手握一本檢查範本,手把手教汪小姐怎麼寫檢查;他隨意疊一張紙,就能讓李李在黃河路保衛戰中大獲全勝……

爺叔也不是苦行僧,他身上應該有著和阿寶一樣的帥勁兒。

遊本昌演得印象深刻。爺叔去做衣服,從西裝的布料到款式,墊肩、口袋、夾里,一絲不苟。他告誡阿寶,「穿西裝要人穿衣,不讓衣穿人。」不必追問什麼叫「人穿衣」,看一眼爺叔其人就知道了。

很多時候,爺叔並不是某一個具體的人,他更像是一座城市精神氣質的聚合體。「爺叔」就是上海,上海的前身,也是上海的今生。

遊本昌恰是無比切合的人,他祖籍南京,母親懷胎在蘇州,自己出生在泰州。童年時期,他便在上海讀書,並和這座城市結下了不解之緣。

初見導演王家衛,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見過紅頭阿三的人。」他見過舊社會的上海。遊本昌還說:「聽說他(王家衛)十年幹一部,那行啊,我這個十年正好碰上了,那干唄!我喜歡迎接挑戰。」

在《繁花》的拍攝特輯中,王家衛提到了《一代宗師》的一句台詞:「所謂的大時代,不過就是一個選擇,或去或留,我選擇留在屬於我的年月裡。」

王家衛還說,「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沒有選擇。」於是在電視劇的結尾,他安排了一場告別:人潮人海,爺叔再回首,留下了給予金花的感情。

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這是離開這座城市近六十年,仍是異鄉人的「老上海」王家衛的情懷。

又何嚐不是紮根這座城市,見證了滄海桑田的「老上海」遊本昌的情懷。

很多年前,遊本昌在採訪時說道:「我不是喜劇演員,我其實是一個性格演員。」他說他享受把全身心投入到角色里的過程,享受生命的新生。

這恰似很多年前他拍過的一部電視劇——《了凡》。

《了凡四訓》有句話: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現代快報/現代+記者王子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