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奮強：多年後，我與賈寶玉握手言和丨人物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87版《紅樓夢》中飾演賈寶玉的歐陽奮強至今沒有完整地看完過這部經典作品。「真的」，他笑著說。這麼多年，他聽過無數人將他喚作「寶玉哥哥」，也因為這個角色家喻戶曉，但這些都無法改變他對錶演的不自信，「我真不敢看，越是經典越不敢直視，我怕自己挑出毛病後會遺憾」。

不過，「不看自己作品」的慣例在電影《年會不能停！》上映後被打破。作為近五年豆瓣評分最高的國產喜劇，該片用黑色幽默的方式諷刺了職場亂象，歐陽奮強飾演的董事長統籌全局，為打工族主持公道。聽說影片上映後反響很好，他帶著家人一起走進了影院，「應該說我完成得還可以。尤其是最後年會上的那首歌，把打工族的辛酸苦辣一一展示，特別感動。」

不自信的內心表達，其實伴隨了歐陽奮強很長一段人生。因為飾演賈寶玉等角色，他才找到通過作品實現自我的路徑。無奈，87版《紅樓夢》及劇中的賈寶玉太過經典，讓他很難有機會超越。巔峰期，他選擇退居幕後，學習導演專業，只偶爾客串一些作品，過過戲癮。

「這麼多年，觀眾給了我們莫大的支持。」《年會不能停！》首映見面會上，歐陽奮強聽到有人喊「賈寶玉」時很意外，他沒想到這個角色還能影響到年輕一代觀眾，「原來大家都還記得，那我也更有底氣將紅樓文化繼續推廣下去。到了我這個年紀沒什麼追求，只希望自己每天都過得充實。」

《年會不能停！》

讓我演董事長？可拉倒吧！

「說實在的，當我聽說《年會不能停！》的編劇兼導演要找我演董事長時，當即的反應是‘可拉倒吧！我渾身上下哪裡像董事長呀？’我向介紹人反復詢問，這位導演究竟知不知道我？千萬別給導演瞎推薦啊！」

如同歐陽奮強所說，他至今也不知道導演董潤年為什麼要找他出演這個角色。畢竟他已轉戰幕後多年，並且性格隨和，完全沒有董事長的氣場，「怎麼可能呢？」「拍完《紅樓夢》後我都很多年沒演戲了。後來我要來了劇本，確實好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喜劇，運用了諷刺的手法，很有思想內涵，展現了現代人面對生活窘態敢怒不敢言的現狀。而且合作的搭檔也很吸引我，比如大鵬，從《煎餅俠》《縫紉機樂隊》，到近幾年上映的《保你平安》，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演員，很想和他合作。」

隨後，歐陽奮強接下了這份邀約，「英雄莫問出處，我也就去了。」

儘管這個角色在片中的份量沒那麼重，但歐陽奮強特怕自己演「砸」了。這讓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拍《紅樓夢》時的情景：「我不確定自己能否勝任，包括試妝的時候，也很不自信。我演賈寶玉的時候也是這樣。後來，試完妝造完型，才稍微有了些信心。有意思的是，起初導演並沒有要求我戴上眼鏡，我能理解，他大概想讓觀眾能看出賈寶玉的影子。但我覺得戴眼鏡會更深沉、更有內涵，同時表現也會更自信。我非常感謝董潤年導演採納了這個意見，他膽子真是大，敢請我演董事長（笑）。」

笨鳥要先飛

我的表演，是大家教會的

歐陽奮強至今仍在自嘲，「《紅樓夢》里演得最差的就是我」。他似乎不太明白「締造者」的含義，也未從扮演賈寶玉的經歷上獲得自信，萬人空巷、家喻戶曉的過往更沒讓他覺得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出演完賈寶玉後，歐陽奮強轉戰幕後，更多以導演和製作人的身份出現在片場，偶爾會去客串幾個角色，電影《年會不能停！》里的董事長算是他近年來出演過的較重要的角色。他說演起來「一點兒都不輕鬆」，「到了現在這個年紀，背詞就是最大的障礙，特怕背不好影響進度。我最大的問題就是笨，最大的優點是笨鳥先飛。所以演董事長時我每天都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翻來覆去地念（台詞），然後錄下來反復地琢磨，再與工作人員不斷對戲……」

《年會不能停！》殺青時，也是入行四十年的歐陽奮強第一次收到導演的鮮花。他實在控制不住，掉了眼淚。他說來到這個年輕的劇組，第一次扮演董事長，第一次跳起了打工人的舞，很充實愉快，「我拉著董潤年導演說，我這麼多年都不演戲了，這次倒好，把我曾經的演戲之火點燃了，他得為我後半生的表演事業負責（大笑）。」至少現在的他對演戲更有信心了。但他也清楚，如今這個年紀，應該把位置擺正，為年輕演員當好綠葉：「我離開演員這個崗位很多年了，《年會不能停！》的參演經歷賦予了我強大的精神力量，如果有合適的機會，也希望能再為作品服務。」

「演戲不是手到擒來的」，他說，需要投入更多氣力去「折騰」。「我一直認為我的表演是大家教會的，這些年我在監視器前看了很多演員的表演，有老戲骨、表演藝術家，也有年輕演員，讓我形成了自己的表演風格和態度，去追求一種煙火氣的呈現，最好讓觀眾看不出是在表演。自然流露、與人共情，這也是我追求的。」

《紅樓夢》

萬人空巷時，我最希望大家把我忘掉

「一入紅樓夢不醒」，是87版《紅樓夢》劇組流傳的一句話，任何一個人，演上了這部戲，迷上了這部書，多多少少都會和這部經典名著產生連接，如同歐陽奮強所說的「難以放下」。

儘管他一直認為能出演賈寶玉是機緣巧合，當時在其他演員都已確定的情況下，誰來飾演賈寶玉始終沒有頭緒。在此之前，賈寶玉大多由女生扮演，但王扶林導演堅持要找男孩子出演，在全國各地選演員，最後歐陽奮強從幾千位候選者里脫穎而出。很多人都不看好他，連身邊熟人都連喊「導演瞎了眼」；至於他自己更是沒有自信，認為其他人都是紅樓書中人，唯獨他沒有書卷氣，「不像賈寶玉」；再加上進組較晚，他錯過了很多專業的「紅學」訓練，每天只能拿著書瞎研究，「真是不在狀態」。

好在王扶林導演很會啟發演員，他讓歐陽奮強放下書本，去玩，去找感覺，「導演就說，你可以惡作劇，可以整任何人，被整的人都不能告狀，還要整精緻的惡作劇。他其實就是讓我放開，我也逐漸找對了表演的路子，這全要歸功於導演。」儘管歐陽奮強總將成果歸功於他人，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對角色的付出和努力。定妝時，化妝師覺得他的兩腮很大，問他願不願意整容。為了在容貌上更接近原著，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以至於現在他的下巴成了「天氣預報」，每逢下雨就會癢。對這些曾經的選擇，他說一點兒都不後悔。「都過去了，要把戲拍好，只要不突破底線，都應盡全力做到」。

但該劇播出後，歐陽奮強卻從沒完整地看過這部經典之作，最多隻是在短影片平台上「不可避免」地看過一兩段，因為心中的不自信，他害怕直面自己的表演。王扶林曾和他說過，「你演了賈寶玉以後，再演別的角色都會覺得不過癮」。再加上那個年代，歐陽奮強走的路子算不上主流，大家都在追求如同高倉健一樣的冷峻小生，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走的戲路太窄，會相當被動，於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急流勇退，轉戰幕後。

他坦言，萬人空巷時最大的願望是希望大家把他忘掉，「比起萬人追捧，我還是願意選擇過一種普通人的生活，簡言之就是頭上不要有任何的光環，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能到菜市場買菜，毫無顧忌地砍價，沒人能認出我。在我心裡，賈寶玉就是我演的一個角色，早就應該翻篇了，所以我那時挺牴觸大家叫我賈寶玉的，甚至有些反感，因為這意味著我多努力地創作，也摘不掉這個光環。」

此情曾追憶

紅樓一家親，他們只是換了種方式陪伴

不過這些年，觀眾的「念舊情」也多少改變了歐陽奮強，他開始慢慢釋然，並享受到了這個角色帶來的幸福感。畢竟這輩子只演了賈寶玉，觀眾就記住了，「我不應該‘矯情’或者抗拒，而是應該覺得幸運，他給我帶來了太多成就感，應該為自己驕傲。如今，我終於和賈寶玉握手言歡了。」被問及在最紅的時候選擇轉戰幕後會不會後悔，歐陽奮強很肯定地給出了答案：「沒有遺憾，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做了自己喜歡的工作，並且靠這份事業養家餬口，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這些年，歐陽奮強一直致力於紅樓劇組的重聚，無論是音樂會還是紀念日，他說這麼多年了大家都沒放下：「做這些事是來自內心的，包括外界、觀眾對這個版本創作的重視。到今天，仍有那麼多人忘不了這部作品，那麼多劇迷，包括90後、00後還在關注它、喜歡它。沾作品的光，我們走到哪裡都會得到大家的尊重，87版似乎是永不過時的話題，你說這樣的耳濡目染怎麼忘掉？你想忘都忘不掉！它不僅僅是個影視作品，已經變成了一種文化現象，代表大家的青春和回憶。」

偶爾，見到故人，聽到經典的《紅樓夢》插曲，他也會潸然淚下，想起曾經一起拍戲的朋友，有些人再也回不來了。他說，每年追思會都會悼念飾演林黛玉的陳曉旭，但也只能把思念刻在心裡：「曉旭把《紅樓夢》的書吃得最透，對林黛玉的詮釋和理解最深、最細，那個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玩，就買卷135的膠卷，借個相機，騎著單車到處拍照。交流最多的就是看什麼書，以書會友。她會寫詩給愛人，我就是第一個讀者，幫她鑒定一下寫得如何……」

每當提起往昔，歐陽奮強的語氣中都透露著一絲溫暖，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有不斷地紀念，「我們總說‘紅樓一家親’，離開我們的家人只是換了種形式和我們在一起。我們非常想念他們。」

對 話

歐陽奮強：沒必要拿過去的觀唸給當下上課

新京報：回想87版《紅樓夢》，那段歲月對你來講意味著什麼？

歐陽奮強：每次回想都會覺得那段時光非常寶貴，並且值得我用一輩子來珍惜。不管是演員，還是劇組工作人員都只有一個目標——把戲拍好。就是一群純潔乾淨的孩子，眼裡沒有任何雜質，往後可能不容易再有這種氛圍了。不過，我最近也在追《繁花》，這部劇似乎回到了我們當年的創作氛圍，王家衛導演用了三年的時間，慢工出細活，每個演員都演得特別精彩，他們一定也特別特別珍惜這樣的創作氛圍。

新京報：《繁花》讓你看到了當年創作時的那種專注感？

歐陽奮強：對，實際上很多優秀的演員，不是不願意散發「細緻拚出精品」的光芒，我想大家都不想做快餐文化，演員也想認認真真塑造接近完美的角色。但大環境沒辦法，為了生存或產量，你需要變得「很快」「很拚」，這是需要選擇的。所以當你遇到了一段能讓你沉澱的演藝經歷，有空間、時間給你追求極致，我相信，只要有藝術良知的演員都會非常珍惜。

新京報：你將87版《紅樓夢》視為你一生的榮耀？

歐陽奮強：當然，我永遠都會說這部經典是集體的力量，最有力量的是「紅樓夢」三個字，而不是「賈寶玉」三個字，也絕對不是歐陽奮強、丹恩婕、陳曉旭，哪一個人怎樣。它的底氣是集體的魅力，所以我很喜歡召集大家聚聚。以前我擔心有人認為這是在消耗經典，炒冷飯、炒情懷，但其實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我們的重聚和紀念是有意義的，所以想繼續做下去。

新京報：王扶林導演也是你一直很感謝惦記的人，最近有和他聯繫過嗎？

歐陽奮強：一直保持著聯繫，他太偉大了，是我們永遠敬重的導演。前段時間，丹恩婕還跟我說年底了，去看看王導，我們真是想他了。但因為他歲數確實太大了，夫人也怕他一見我們就激動，對身體不好，就沒能成行，但是我們經常聯絡。

新京報：你很喜歡和年輕演員打交道，如何追逐新鮮潮流事物，年輕演員又讓你看到了怎樣的行業生態？

歐陽奮強：對新潮事物我的態度是很積極的，平時也去劇場看訪問節目，一看才發現自己年齡最大（笑），並且有的梗我確實不知道什麼意思，看完以後我會讓周圍的年青人給我解釋。雖然我的笑點沒有年青人那麼多，但他們的表演也讓我放鬆、愉悅，甚至充實了我的生活。如果每天都像個哲學家一樣思考人生，那才叫真的累，現在有這麼多新鮮的娛樂現象，是真的需要我們這代人與時俱進，不斷學習的。比如我現在就靠看電影、追劇來打發時間，什麼樣的影視作品都看，潛移默化中能看到新一代的想法，是他們讓我現在的時光充滿意義。

新京報：你認為那個年代留下的經典作品，有什麼值得現代人學習的嗎？

歐陽奮強：沒有，我就是一個俗人，給不了什麼忠告，也成為不了導師型人物。我覺得現在也有很多優秀的影視作品，並不是說這個時代就沒有經典了，只不過現在的傳播形式和資訊太多，和過去的情況完全不同。畢竟過去只有一兩個電視台，你沒有別的可看，才創造了天花板一樣的收視率。現在大家能從不同平台上獲取自己想要的娛樂方式，這本身就是好事，沒必要拿過去的觀唸給當下上課。相反的是，我們更應該適應當下。

新京報：對賈寶玉的外貌，很多人會用「丰神俊秀」「風流靈俊」來評價，你也被大家稱為帥哥，但演員都逃不過容貌焦慮，對此你如何看待？

歐陽奮強：首先那個年代，大家對男同誌的審美標準大多是高倉健那樣的，對娃娃臉還有奶油小生的長相沒那麼大的接受度，自然我就不覺得自己是帥哥（笑）。甚至，我都不認為自己是演員，所以「容貌」的問題對我來講，根本不是問題。該吃吃該喝喝，也不會有「不減肥、不瘦下來，人家就不用我」的煩惱。也是因為這樣，我沒有容貌包袱，任何事順其自然吧。

新京報記者 周慧曉婉

首席攝影 郭延冰

首席編輯 吳冬妮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