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ra時刻：衝擊還沒來，但電影人的焦慮已經開始了

來源：經濟觀察報

經濟觀察報 記者 任曉寧 謝楚楚 「跟不上的可能就要被淘汰了。」看到Sora（美國文生影片大模型）演示影片後，從業10多年的製片人李暉第一時間向後期特效朋友諮詢，他們得出了這樣的判斷。

Sora是OpenAI（美國人工智能頭部公司）最新發佈的產品，輸入文字指令，可以生成1分鐘連貫清晰的影片。見到OpenAI展示的日本街景，李暉立刻想到，自己正在籌備的一部古裝玄幻劇中的某些外景，或許也可以用AI（人工智能）來生成。

Sora問世前，AI生成影片軟件主要是Runway（美國文生影片頭部公司）和Pika（美國AI初創公司）等，二者只能生成幾秒鍾，並且畫質粗糙，真實感較差。Sora面世後，AI影片進入分鐘級、肉眼無法識別真假。

再過5年、10年，AI是不是就能生成10分鐘、1小時的影片？傳說中的「扔進去一本書，出來一部電影」的想像，是不是很快就能成為現實？

美國舊金山早期投資人ZakKukoff預測，未來5年內，一個不到5人的非專業團隊，將用文生影片模型製作一部票房收入超過5000萬美元的電影。

李暉說，這種預測完全有可能實現。相比外界憂慮的影視業失業潮，作為影視從業者，她和她的同行們並不排斥使用Sora，反而很期待Sora正式開放。他們認為，至少短期內不會對專業的影視從業者帶來直接衝擊。

威脅與助力

李暉在影視業從業16年，拍過電影，也拍過電視劇，她同時是一家影視傳媒公司董事長。看完Sora的演示，她感受到的不是威脅，而是助力。

李暉正在籌備一部古裝玄幻電視劇。按照慣例，古裝玄幻意味著製作成本高，除服化道外，外景搭建、特效製作都是不菲支出，尤其是外景搭建，劇集拍完後就廢棄，是一次性消耗品，如果AI可以生成，就意味著降本增效。

Sora還沒有問世前，李暉就聽朋友提起過AI生成，不過她始終沒有看到理想的產品。對於Sora，她認為肯定是突破，目前可能會對3D動畫、特效製作行業影響較大，對於影視拍攝影響較小。

「AI生成的外景很有真實感，但單人表演仍然很假。」李暉說，Sora短期內無法取代演員表演，威脅不到影視核心團隊。再過幾年，即使Sora有了更多能力，讓每個普通人都可以快速製作影視內容，李暉覺得，專業人士也仍會存在，「觀眾對於AI影片一開始會很新鮮，但藝術是稀缺的，這是我們這些人存在的價值」。

與李暉一樣，北京福佐文化導演、編劇李京東看到Sora後也找到了公司後期技術團隊諮詢。他想到的問題很多：傳統影視製作需導演、攝像、錄製、美術、化妝等，這麼多行業部門以後是否都會不存在？Sora這種產品到底是對影視創作者的衝擊，還是對後期工作人員的衝擊？如果AI能生成一切，它的費用怎麼樣、成本怎麼樣、是不是每個人都能用的起？影視業是一個通過輸出影像、思想和情緒賺錢的行業，其中創作者、平台、影院、長短影片各司其職，Sora是否會改變整個行業的商業模式？

目前Sora還沒有開放給公眾測試，正式實踐前，一切都是猜測。「現在談這些還有點早，」李京東說。不過他有一個比較明確的觀點：只要創作者的個體思考始終在AI技術之上，影視行業就沒問題，AI只是又一次賦能而已。

曾參與過《流浪地球2》後期製作的一家公司負責人也認為，由於Sora尚未正式發佈、從未試用過，無法判斷好壞。

即使Sora開放後，曾成立影視基金並出手多個影視項目的投資人常惠芳判斷，在短期內也不太可能顛覆影視業。因為現在的基礎設施不夠，算力和信息傳輸條件達不到。

她認為，AI生成影片對算力的要求非常高，而且現有的影視劇對清晰度追求越來越高，相應需要處理的數據量也極大，想要達到Sora發佈的樣片效果需要多長時間？由於還沒有開放公測，這些都是未知的。除算力外，AI影片生成後需要傳輸和下載，高清影片的數據量大，傳輸速度也會製約影片製作的應用。這些物理世界的客觀難題，都很難立刻突破，「現在是馬車時代，你要跑出高鐵的速度來，不可能跑通。」

Sora值得期待，但也不能太過誇大。除算力外還有成本問題，「很可能最後計算成本發現，用AI生成影片，還不如自己找幾個人拍一拍。因為人力可能比AI更便宜。」常惠芳說，影視的核心是人類的主觀創意，這是任何機器無法替代的。

生成長安城

Sora問世前，2024年2月6日上線的古裝探案劇《大唐狄公案》中就用到了AI生成。在第一集中，鏡頭從青磚古瓦的恢宏建築掃過，展示了一座大型古代長安城全景，其街道行人、亭台樓閣、古體建築都由AI生成。

這部劇集由優酷和儒意影業等出品，AI技術由阿里大文娛研發。優酷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使用AI生成長安城，主要原因是因為國內沒有完整的唐代長安城實景地，而傳統特效在畫面轉場的精度、流暢度方面也無法滿足劇組需求，而且拍攝時間很緊，劇組知道阿里大文娛的技術後，就決定採用這套方案。

劇中長安城街道的寬窄、磚瓦的顏色、樓宇的風格都根據歷史記載1：1還原。有了AI加入後，以前傳統特效1個月時間完成的效果，現在10天就能完成。《大唐狄公案》總導演李雲亮說，AI場景逼真的效果讓他可以在拍攝中毫無顧慮地推拉鏡頭，不用擔心傳統影視特效中「遠景虛、近景假」的問題。

優酷相關負責人表示，後續會在更多影視劇、動漫里使用AI生成技術。《大唐狄公案》中生成的長安城主要是大全景，細節特寫及人物較少。與Sora生成的影片相比，在多機位、多角度以及高清程度方面仍有差距。

不過，與科技圈對Sora熱火朝天的追捧與狂歡相比，影視圈對Sora的討論並不多。記者請教多位中型影視公司CEO（首席執行官）或業務負責人，他們有點犯難，說還沒有太關注，也沒有用過。幾家曾經在2023年公佈過AI計劃的上市影視公司，以「現在還沒有太多東西可講」的理由，婉拒了採訪。

一家頭部動畫公司相關負責人表示，Sora目前還沒有提供對外的接口，只能看到公開提供的一些案例，只有當提供接口試過之後才知道具體情況。一位紀錄片導演表示自己最近幾天都在關注Sora，「改變突然而至，興奮，感覺一個新的時代猝不及防地來了，覺得有許多可能性。但是，如何開始，還在觀察和摸索中，目前還需要更多的資訊」。

上述參與過《流浪地球2》後期製作的一家公司負責人表示，目前AI在影視拍攝上用得不多，而較多用於VFX（視覺特效）和後期聲音上，如《流浪地球2》中演員李雪健聲音就是用AI計算進行複原。在日常對AI的瞭解過程中，該負責人會用《流浪地球》的設定讓AI做出相關效果圖、在光線和質感上給拍攝提供參考，並且最終將按照AI的色調和影像去實際操作。但與此同時，要想生成一個相對準確的圖片也不容易得到，「像抽盲盒一樣」。

UP主「AI瘋人院」（原名：馮彬）在影視動畫和遊戲研發行業有15年從業經歷，據他瞭解到的情況，相比真人影視，Sora對動畫的影響更為明顯。在Sora出來之前，有動畫公司的藝術總監和馮彬探討，希望將AI流程引入動畫製作流程，「雖然目前AI對角色形象的動態塑造還不完善，但場景沒問題，因為現實拍攝中的大場景主要就是簡單的推拉搖移」，在流程上，AI對行業當下的影響主要在前期概念設計上，也就是讓AI頭腦風暴給出大概的模樣圖，或者直接給出原畫，提升效率。

不僅是國內影視業AI進展不大，國外影視公司也是如此。迪士尼去年被路透社爆出已經成立了一個人工智能特別工作組，探索如何利用AI來削減原創電影和流媒體內容的製作成本。但不久後，美國編劇工會及演員爆發大罷工，反對娛樂業越來越多地使用人工智能。去年10月，迪士尼新劇《洛基》第二季海報被用戶指出使用了AI，陷入了爭議，用戶通過退訂迪士尼會員的方式表示抵製。迪士尼方面之後沒有提過AI影片，記者向迪士尼公司發送了採訪函，沒有收到回覆。

國外對AI有最新表態的是奈飛，今年1月，奈飛在財報中警告稱：「如果我們的競爭對手通過使用此類技術獲得優勢，我們的有效競爭能力和運營業績可能會受到不利影響。」

外行入場

不同於影視公司的謹慎和觀望，一些個人創作者或者完全沒有影視行業的新人，對AI影片更加看好。

清華大學教授瀋陽團隊中有一個小組專門用AI生成影片，Sora出現後，他覺得，他們也可以製作120分鐘的電影了。

瀋陽的團隊小組沒有任何影視經驗，之前主要研究AI大數據和元宇宙。去年8月起，他們用Runway、Pika等製作AI影片，其中有一部在影片號點讚3000多個。

Runway等之前只能製作幾秒鍾的影片，瀋陽的辦法是，把多個影片按照邏輯順序拚接，從而製作時長1分鐘、2分鐘的內容。他今年2月製作了一部AI短片，時長1分18秒，講述龍的故事，畫面很有玄幻感，這部短片是團隊里一個新人用2天半時間做出來的，瀋陽對此很興奮：「似乎我們已經可以拍AI短劇了」。

對比OpenAI公佈的Sora效果圖，瀋陽認為Sora比他們製作的影片好非常多。Sora的影片可以多角度、多機位、多模態、多對象運動，這是他們此前無法實現的。

雖然現在只能製作AI短片，但瀋陽對自己拍AI電影很有信心，這源自他去年8月至今製作AI影片的經歷。「進化速度太快了」。最近半年內，他的感受是，論文看不過來，功能試用不過來，軟件越來越簡單，AI幻覺率在穩步下降。即使如此，Sora的面世仍讓他感到震撼，「原來也覺得挺快的，但有了Sora之後，一下子把胃口又吊高了」。

近期嘗試AI影片的還有馮彬。他於2月14日上傳了AI版《西遊記》，把《西遊記》·第一話·猴王問世文字版轉化成了影片場景和生動形象。當時有網民評價該影片製作效果一般，馮彬當時也回應對方稱，AI目前只能迭代出有限效果，他相信2024年AI在影片、動畫會有很大迭代。

2天后，OpenAI發佈了Sora。這比馮彬預想的時間要快太多。

他對Sora能實現分鏡頭感到「大為震驚」。Sora出來之前，市面上現有AI生成影片軟件如Runway、Pika等只能做出運動幅度不大的動態效果，而Sora卻已經基本能理解真實世界的物理現象，並且能在同一個畫面里，自己產生多個不同鏡頭，「以後拍電影可能不再需要架多個機位，只需要一台攝像機，拍自己想要的一個畫面，讓Sora幫計算，再生成不同的鏡頭」。

此前AI影片並非市面所稱的「一鍵生成」，從文字到生成影片經歷了繁瑣的過程。

馮彬製作出《西遊記》影片，一開始是拿著英文版西遊記與中文版西遊記挨個對比，找出英文版中自己要做的鏡頭描述，簡單地將它提煉出來。有些畫面他想不到該如何表達合適，而由於又是文言文，他就把內容交給ChatGPT翻譯成白話文，再讓它給出特定風格的各類描述，最後自己再總結出偏好的要素，將其重新翻譯成英文，交由Mid-journey（美國文生圖頭部公司）繪畫出一個個鏡頭。

但AI迭代的速度將會越來越快，畢竟Sora已經能基本理解物理世界，「它產生的光照，例如，打到角色臉上的光，基本都挺合理的，如果我不告訴你這是AI做的，你可能以為就是個紀錄片。難怪很多人會在網上製造各種失業等焦慮。」馮彬說。

在馮彬看來，Sora是一個全民通用的AI系統，還談不上替代，不同審美和累積不同美術造詣程度的人使用它會產生不同效果，但也正因此，作品質量的淘汰賽已經開始了，水平更高的人將會逐漸淘汰普通人。

（李暉為化名，本報實習生施月菱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