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間》:文藝與商業的「撕扯」

註:本文有劇透

青年導演顧曉剛的第一部電影長片、「山水圖三部曲」之一《春江水暖》在業內獲得如潮好評,曾斬獲第13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導演獎,第32屆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還入選法國《電影手冊》2020年度十佳影片,位列第7。

《春江水暖》的影像風格深受中國傳統山水畫藝術的影響,呈現出獨特的視覺美學與敘事手法,讓電影成為一幅動態的、富有詩意的山水畫卷;通過對當地人文風情與日常生活的深入挖掘與細膩描繪,電影展現了人間煙火氣與親情倫理的溫情,賦予山水畫卷以鮮活的生命力。

首部長片有如此高的起點,顧曉剛的第二部長片、「山水圖三部曲」之二《草木人間》自然備受矚目。

《草木人間》海報《草木人間》海報

《草木人間》是對中國的傳統民間故事《目連救母》的現代演繹,講述兒子何目蓮(吳磊 飾)拯救陷入傳銷騙局的母親吳苔花(蔣勤勤 飾)的故事。電影集結吳磊、蔣勤勤、陳建斌等專業演員,電影上映前夕,蔣勤勤憑藉此片斬獲第17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女主角,為電影增加不少熱度。

何目蓮(吳磊 飾)何目蓮(吳磊 飾)
吳苔花(蔣勤勤 飾)吳苔花(蔣勤勤 飾)

不過,對於青年導演的第二部作品,觀眾反而可能需要降低一些預期。

戴錦華教授有這麼一個敏銳的觀察:「我發現很多年輕導演,他們的處女作出手不凡,但是如果他們有機會繼續創作的話,經常他們的處女作一直代表了他們創作的最高峰。我們都知道關於文學的定論是,一部天才的作品本身不能認定一個作家。因為你的第一本書是你此前全部生命的準備和累積。到第二部的時候才考察你的才氣,你掌握特別媒介的能力,你去虛構,去想像的力量。電影完全一樣。我們現在的青年處女作是一個導演此前的生命經驗、思考藝術,所有的學習累積,然後第二部、第三部才考驗他做一個導演的能力。」戴錦華遺憾地發現,有些導演後續作品「拍得完全背叛自己,完全出賣了自己的有的是」。

觀眾完全可以放心的是,顧曉剛不屬於「背叛自己」這類情形,《草木人間》也不能簡單粗暴地定義為「不好」;只是,如果觀眾抱著《春江水暖》的期待視野觀看《草木人間》,有可能感到失望。豆瓣短評上兩極分化的評論已經可見一斑。

對於大多數青年導演而言,第二部電影更難成功,一方面是第一部電影是前半生的準備,第二部才是考驗能力的時候;另一方面是一個剛成名的、個人風格很鮮明的導演,很可能要面對個人風格與資方的商業訴求之間的平衡難題。

《草木人間》依然體現出顧曉剛不俗的能力。《草木人間》可以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人間」(母親陷入傳銷之前,母子之間的溫馨日常)和第三部分「天堂」(兒子帶著母親掙脫傳銷、真正尋得內心寧靜),在視聽語言上保留《春江水暖》的餘韻。

大量航拍鏡頭如同翱翔的飛鳥,以宏大的視角與細膩的捕捉力,引領觀眾穿越被濃鬱的綠色所覆蓋的綿延起伏的山脈,俯瞰如琴鍵般錯落有致的梯田茶園,滿目新綠,朦朧迷離,靈動非凡。梅林茂的配樂流淌著富有東方韻味的旋律線條,婉約、曲折、含蓄,通過微妙的節奏變化呼應情感起伏,氣韻生動,空靈超脫,為電影的意境增色不少。目蓮與苔花的故事,在山水畫中緩緩鋪展開。

《草木人間》最初的海報,延續《春江水暖》的風格《草木人間》最初的海報,延續《春江水暖》的風格

《春江水暖》雖然口碑很高,但沒有在院線公映,而是直接上線影片網站;如果《草木人間》整部電影都是第一、三部分的風格,那麼它強烈的文藝範,也很難在商業院線上有好的票房回報。這顯然會讓投資方有所猶豫。事實也是,《草木人間》在最初的籌備階段曾在資金方面遭遇一些波折。

這是很多青年導演在第二部長片時遭遇的真正挑戰:擁有獨特的藝術風格和視覺語言是他們能夠在電影界脫穎而出的重要因素,堅持個人風格意味著保持創作的獨立性和原創性,不被市場的短期趨勢或流行的審美觀念所左右;然而,電影製作又是一項耗資巨大的項目,通常需要依賴投資方的資金支持,資方的主要目標是確保投資回報,優先關注的是影片的市場定位、受眾接受度、票房預期等因素,它們與導演的個人風格並不完全吻合。

青年導演面臨著某種「撕扯」,既渴望堅守藝術初心,保持創作的獨立性和純粹性,不被商業邏輯過度侵蝕,又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妥協、適應甚至迎合資方的期待。

《草木人間》的第二部分「地獄」,很難說不是出於商業因素的考量。有觀眾稱之為《孤注一擲2.0》,倒不是誇張,電影真的像一部文藝片中突然插入一部講述傳銷癲狂的商業類型片。

這部分至少證明了,顧曉剛不僅會拍文藝調調,他對商業敘事也信手拈來。第二部分幾乎是以科普的形式,呈現傳銷如何創造興奮的情境、使用煽動性語言、利用利益誘惑與承諾,激發成員的情緒,削弱他們的理性思考能力,陷入精神狂熱,對傳銷組織的觀點和指令言聽計從。

為了營造這種癲狂的氛圍,第二部分的視聽語言與第一、三部分截然不同。鏡頭切換快速流暢,剪輯節奏明快,音樂強度陡然提升,畫面飽和度增強,信息傳遞高效直接,大量運用誇張的肢體動作、嘶吼的語言、猙獰的面部表情特寫刺激觀眾的感官……概言之,就是「瘋了」。

陷入傳銷癲狂的吳苔花陷入傳銷癲狂的吳苔花

這一部分,蔣勤勤也貢獻最為華彩的演出。尤其是目蓮報警後,並一再苦苦告訴母親她被騙了,苔花狂躁暴戾,言語尖銳,擊打兒子。此時的她,對傳銷模式的盈利預測毫無保留地接受,對任何風險警告視而不見,盲目自信使她無視現實的困難與挑戰,沉浸在傳銷編織的美好幻想中無法自拔。她口若懸河,語氣急促又堅定有力,對兒子進行激烈駁斥,信誓旦旦地宣告自己的真理,將陷入傳銷泥淖中那種極度亢奮、歇斯底裡的精神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

有些觀眾認為,這是一段媲美《小醜》祖亞昆·鳳凰城的表演。

值得讚許的是,在揭示傳銷陷阱時,電影並沒有陷入「受害者有罪論」,而是「我們每一個多麼不幸的、多麼悲慘的,多麼特別的個人故事裡面一定有它社會性的含義,就看我們怎麼發現它」。電影中陷入傳銷的多數人,本身也是人世間的可憐人。當一個人面臨生存壓力,遭遇各種誤解、貶低、嘲諷、踐踏時,他們更渴望找到一種解脫或尋求心靈上的寄託。傳銷組織往往利用這種心理上的弱點,通過承諾解決困境或提供心靈支持來吸引這些人加入。「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這追問的是:小人物也有自尊的需求,現實該如何給予他們?這是電影里人文關懷的體現。

電影如若分開來看,第一、三部分很好,第二部分也不錯,可是當它們縫合在一起,卻讓不少觀眾感到強烈的生硬感。雖然導演非常努力地製造它們的有機聯繫,但個人風格與商業追求的視聽語言著實涇渭分明:一個韻味十足一個滿滿噹噹,一個悠揚緩慢一個馬不停蹄。很難既要又要,做不到無縫對接。

在顧曉剛的自述里,他認為自己的第一部長片「是一部‘背對觀眾’的電影,甚至背對我自己,把自己做成一個電影的媒介,儘可能接近電影本質的東西」,而「第二部的創作動機很不一樣,它是面向觀眾的,因為創作這部電影最大的契機是傳銷這個題材……我很希望能通過這個題材給到社會一些意義」。

這個自述顯然有點為電影找補的意味。我們還是要善意說一點:觀眾並非鐵板一塊的概念,《春江水暖》看似「背對觀眾」,但恰恰找到了它的觀眾——文藝片愛好者;《草木人間》試圖面向大眾,它又保留鮮明的導演個人風格,恰恰可能讓文藝片觀眾和商業片觀眾均有微詞——前者嫌它太商業,後者嫌它不夠商業。

以戴錦華教授的話來結束本文,也是給青年導演一個頗重要的提醒:「我是覺得今天的青年導演在很高的起跳高度之後怎麼能夠真正形成自己的美學追求,或者自己特有的商業套路,自己可以複製再生產的模式,我覺得那是一個大的問題——青年導演的才氣如何可持續。」

是義無反顧地堅守美學追求,還是選擇可以複製再生產的商業套路?這是顧曉剛之後的電影長片需要思考的問題,何嚐不是其他青年導演需要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