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疑、內耗、共情、強大,90後中國足球女球證成長史

對於足球世界的女球證來說,弗拉帕特領銜的女子球證組執法卡塔爾世界盃小組賽(德國VS哥斯達黎加)被視為里程碑——這是男足世界盃歷史上的第一次。這個「第一次」如同風中傳來的信號,女球證的畫面和存在感此後在男足賽事中越來越多、越來越強。

中超聯賽在2024年回應了信號,4月14日,謝麗君擔任上海海港與山東泰山一役的第二助理球證員,成為國內首位執法男子足球頂級聯賽的女球證,給了正處於成長期的中國女球證更明確的目標。

謝麗君是國內首位執裁男子足球頂級聯賽的女子球證員。 圖/新華社謝麗君是國內首位執裁男子足球頂級聯賽的女子球證員。 圖/新華社

如何成為站上更高賽事舞台乃至男足頂級賽場的女球證?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來自北京足協的薑涵(國家級球證)、王雨冉(預備國家級球證)講述了她們在這條道路上看到的風景。

踢過球是加分項,但有時也會成為負擔

薑涵和王雨冉都出生於1999年,都有過踢球經歷,也都是在上大學期間接觸到球證這份工作的。用王雨冉的話說,她們都屬於「對球證工作很鑽」的那類人

同為90後的薑涵(左)和王雨冉(右)有著很多相似的經歷。 受訪者供圖同為90後的薑涵(左)和王雨冉(右)有著很多相似的經歷。 受訪者供圖

薑涵從小學六年級開始踢球,並以足球特長生的身份考進大學,接觸球證工作雖然是個意外,不過「這個行業很考驗眼神兒,挺好玩的,慢慢開始也感興趣了」;王雨冉曾是北京女足梯隊的一員,十字韌帶斷裂後,被醫生判定為「以後不能再高強度跑動、對抗,基本告別足球」,換了種身份延續與足球的緣分,讓她挺驚喜,「發現我更熱愛這個職業。」

踢過球,理所當然被外界認為是球證員的加分項,王雨冉興致勃勃地數著由此帶來的優勢,「首先,在場上選位好;執法青少年比賽的時候,小球員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哪兩個人在比賽里‘對上了’我也知道——這樣可以提前干預;另外,場上出現犯規,是連人帶球一起踢,還是單純想處理球,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有時即使視線被擋住了,也能猜出是怎麼回事,踢過球的幫助真的很大。」

薑涵則有些小委屈,執法中國女子足球甲級聯賽(以下簡稱「女甲」)的時候,她經常被球證監督心存疑惑地問一句:「你是不是沒踢過球啊?」出現這樣烏龍事件的原因要追溯到她的小球員時代——彼時每次被對方踢倒,教練不會指責對手犯規,而是在場下喊著「被踢倒就爬起來」。薑涵自評踢球時代是個乖孩子,在教練的要求下,覺得比賽中被別人踢一腳、推一下也沒事,只要她動作再快一點、身體對抗再強一些就可以避免。當年種的因,結成了如今的果。她也承認,「我對球場上的很多動作容忍度很高,因為從小教練就是這樣教的。所以後來執法比賽的時候,會覺得球員踢到對方後腳跟或者蹭一下沒事,畢竟不影響跑動,但這就是犯規。」

不同球證員對球員場上動作的容忍度有著較大差別,這與球證員是否踢過球、踢球時代所受的教育有關?薑涵想了想,「可能是。」

薑涵自認在執裁過程中,對很多動作的容忍度很高。 受訪者供圖薑涵自認在執裁過程中,對很多動作的容忍度很高。 受訪者供圖

在場上選位好是有過踢球經歷的球證的優勢,但選位太好有時也會成為困擾。薑涵有些赧然,「因為之前踢過球,對球路很敏感。有時看到球傳出後,(身份)轉換不過來,就會不自覺地站到球即將到達的位置,很礙事,對隊員的抱怨挺不好意思的。」好在如今執法的次數多了,再加上老師和前輩的指導,薑涵的選位相較以往好了不少,「不會擋著人家道兒了。」王雨冉則認為自己還處於改的過程中,需要繼續在比賽里尋找「不會礙事」的最佳觀看角度。

體能是硬性指標,心理這道檻兒最難踰越

通過男子球證的體能測試,是女球證執法男足比賽的前提要求,這對平時就保持體能訓練的薑涵和王雨冉都不是難事情。男子體測比女子體測的要求更高,如75米間歇跑,男子的標準是15秒,女子則是18秒達標,薑涵並不在意提高的這3秒,「對我來說都差不多。因為從小踢球就很注重體能,大學接觸球證工作後,老師就說過體能是球證的硬性指標,所以我就更注意了。球證確實是這樣的,跑不動,就看不到,看不到,那就玩完了。

對薑涵(右)而言,體能訓練並不是難事情。 受訪者供圖對薑涵(右)而言,體能訓練並不是難事情。 受訪者供圖

王雨冉則保持著每天跑5公里的訓練量,每週會有一天上強度,核心與力量訓練同樣必不可少。或許是練得太苦,她在今年初再次遭遇傷病,去醫院檢查時,還被醫生埋怨「怎麼這麼晚才來」,小女生樂嗬嗬地回道,「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受傷了,直到那天訓練完牽拉的時候把腳‘墩’了一下,醫生說我積累的勞損太多了——這也算是積勞成疾吧?」如果不是這次傷病意外,王雨冉本有機會在今年就晉陞為國家級球證,如今積極康復的她正算著復出的日子,「等7月,我就可以出發去分組啦!」

相較於體能訓練,心態才是做好球證工作中「看不見的難關」。自評內耗嚴重的薑涵從踏入這個行業開始,就在和自己做鬥爭。最開始執裁業餘男子比賽時,她有過半場被罵哭下半場擦乾眼淚繼續執法的經歷。「球員、教練指責我的判罰時,我的第一反應總是‘難道我真的判錯了?’這不是一個好習慣,會讓我總琢磨為什麼上一個犯規沒吹出來,結果下一個犯規發生了,我又沒看見。」薑涵說,她為此去讀了一些心理方面的書籍,力求變得更強大。

2022年是薑涵球證生涯的一個重要節點,她第一次下全國分組就是該賽季的中國女子足球乙級聯賽(簡稱「女乙」)。故事的開始很順利,這位體能出色的年輕女球證吹了八輪比賽中的七輪,自認「起點很高」。故事的結局卻並不友好——按照相關規則,最後一輪比賽的執法表現是決定球證員能否升入國家級的PK班,主哨決賽的薑涵給了自己極大的壓力——「千萬不能掉鏈子」。

重壓之下沒有驚喜。薑涵後來回憶:「越不想掉鏈子,吹得越糟糕。」網絡直播中,球迷言辭激烈地評價著她的表現,參賽球隊也向中國足協投訴球證,當事人的情緒陷落至深淵,「我們每場比賽後都要截影片,把自己判罰中的錯誤、不合適的地方截出來,作為總結。所以,不可避免地會看到彈幕和評論,看一次哭一次。」也正因為那場比賽中並不理想的執法表現,薑涵升入國家級球證的時間推遲了一年。

那場2022年11月20日進行的比賽有著漫長的後遺症,直到2023年1月30日,薑涵才將自己從深淵中硬生生地拽出來,上大學後一直留長髮的女生在那一天剪短了頭髮,帶著一種削髮明誌的狠勁兒,「我必須要改變,不能因為已經過去的一場比賽而糾結,變得不自信,總得有一件事帶我走出來。」

即使以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式出現,但冥冥中按下的暫停鍵有時也是一種幸運——薑涵有了一年時間得以補強自己,「後來想,那時候我的心態和能力還達不到(執法)女甲的要求。人不是靠時間成長的,是經歷一件事後瞬間成長的,如果你沒有經歷一場刻骨銘心的比賽,永遠都會覺得挺不錯的。PK班的比賽就是刻骨銘心的一場比賽,通過那場比賽,我對規則理解更透徹了,心理也更強大了。」

王雨冉其實很佩服當時薑涵的堅強,「如果我經歷了和她一樣的事情,可能需要很久很久才能走出來。」薑涵用內耗型來評價自己,王雨冉給出的形容則更簡單直接,「我是心特別重的人,出現誤判後,需要很久才能消化。如果沒有消化完就迎來第二場比賽,會感受到很大的壓力。」她至今記得執法青少年錦標賽時的一次判罰,外界對那個判罰的印象並不深刻,因為球員被吹犯規的位置並不關鍵,也沒有向球證表示異議,然而正是由於那個判罰,比賽結果發生了改變。王雨冉回憶,「其實那屬於一個可判可不判的犯規,後來我調整了很久才緩過來,在想為什麼不能多跑一跑、角度找得再好一點兒、再跟進一點兒、注意力再集中一點兒。」

王雨冉同樣是個心重的人,出現誤判後需要自我調整很長一段時間。 受訪者供圖王雨冉同樣是個心重的人,出現誤判後需要自我調整很長一段時間。 受訪者供圖

心理關是一座必須要翻過去的山,否則就會一次次陷入自我懷疑的怪圈:看到犯規後,猶豫著要不要馬上吹出來,吹出來是否會對比賽有影響,球員和教練會有什麼反應,結果哨聲沒能及時響起……薑涵告訴自己,「球員既然已經做出了犯規動作,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這讓她在吹罰時更果斷。

從遭受心理打擊到從深淵中走出,經歷著比賽打磨的年輕女球證繼續在翻山越嶺的路上前進。

他們是會共情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機器

在外界的刻板印象中,綠茵場上的「黑衣法官」就該是冷冰冰不苟言笑的角色,但有太多球證員的經歷會告訴你,他們是會共情的一群人。王雨冉很讚同這一點,並用略顯誇張的語氣說她「主打的就是共情能力強」。

中國足協球證講師、中超球證監督黃燁軍的分享讓王雨冉印象深刻,「黃老師告訴我,球證員要以球員的安全為重,球證員不是機器,也有人情味,是可以微笑,可以傳達愛意和善意的。」和薑涵因為一場比賽瞬間成長相同,王雨冉真正理解這段話的含義是在2023年中青賽的一場比賽上,在此之前,即使會在一場令人熱血沸騰的比賽結束後熱淚盈眶,她依然認為身為球證員,在場上的任務就是執法。

那場比賽的交手雙方在王雨冉的記憶中已經模糊,鮮明如昨日的是當時的感受,「我是在那場比賽中發現自己真正和隊員共情了,我在思考他們在想什麼,在感受他們的情緒,關注他們會不會受傷,這讓我知道,自己在場上是一個有靈魂的人。當我真正保護了他們的時候,我覺得‘這就是一個球證員’。」雙方球員在比賽結束後向球證組集體致謝,並對球證豎起大拇指,這兩幕場景打破了王雨冉之前的觀念,「原來球證是這樣的,不只是機械性地分清對錯就好。」

與球員共情,讓王雨冉感受到球證也可以是有靈魂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機器。 受訪者供圖與球員共情,讓王雨冉感受到球證也可以是有靈魂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機器。 受訪者供圖

在外界看來,一個好球證在比賽中應該是「隱身」的。想要做到「隱身」,判罰準確是前提,但不是唯一,情緒引導同樣是關鍵。王雨冉總結了自己的經驗,「有時候出牌的時候,我會微笑著提醒隊員把動作收一收,去幫助對方把火氣降下來。如果球證員在球員情緒上來的時候,依然語氣強硬,可能適得其反。最開始我感受不到,後來代入球員的角度去想,發現球證員的態度真的會引導球員的情緒。」

前國際級女子球證員秦亮也曾告訴後輩,球證員要有共情能力,而非以對抗的態度出現,如果在比賽中能適當表達對球員的關心,可能更有利於控制比賽。薑涵正在共情和球證權威中尋找微妙的平衡點,「太共情了,會顯得軟弱;太強硬了,又會讓球隊覺得你不近人情,這是一個比較難拿捏的尺度。」

學習不能停,用熱愛抵擋所有質疑與艱難

從邁進球證行業的門檻開始,學習和接受考核就是他們日常的一部分。現役11人製國際級球證員傅明向記者描述著他的日常,「我做VAR(影片助理球證),一週至少要做三次影片測試,這是我們的基本功課。球證員就是一個不停考試、不停學習的職業。

成為一名合格的球證員則是一個由易到難的過程,從第四球證、助理球證起步的時候,對規則的理解尚不需太深入,在級別和賽事平台越升越高後,才是對球證員能力的真正考驗。薑涵曆數著自己的經歷,「助理球證看清楚出界和越位就可以。我從業餘比賽開始做球證,起初也很簡單,因為不會涉及程序上的問題,看球員是踢到球還是踢到人,能把犯規吹出來就行。直到開始吹全國比賽,才涉及程序上的問題——球證員需要管理、控場、與球員交流。」

薑涵認為,理解規則不難,但運用好規則需要的是大賽經驗。 受訪者供圖薑涵認為,理解規則不難,但運用好規則需要的是大賽經驗。 受訪者供圖

除了業餘比賽外,薑涵也經常吹「野球」,在這種比賽中,雙方球員的場上動作更「不管不顧」,判罰難度有時甚至比正式比賽要大。薑涵坦承,「看犯規,是吹‘野球’鍛鍊出來的;運用規則,是在全國比賽中鍛鍊的。」

球迷會習慣性地評價一位球證「規則是否吃得透」,這個標準卻有點兒玄妙。王雨冉自認對規則滾瓜爛熟,「書上的規則一共十七章,還有第十八章球證法,隨便翻開哪一章,我都能把相應的規則背出來。」但到了賽場上就是另外一回事,她承認,「吃透規則的唯一目的就是管理和引導比賽,規則是配合比賽使用的,不是紙上談兵。發生一個案例後,怎麼運用規則做出處理,需要更多的經驗和比賽技巧,這是靠比賽磨出來的。」

「磨出來」靠的是比賽數量,薑涵如今每個月都要下分組,一年會吹幾十場正式比賽;王雨冉的2023年極為忙碌,在她的印象中,去年幾乎沒怎麼回過北京。但年輕球證並非靠填鴨式的吹罰比賽就能得到進步,王雨冉就對自己上一年的成長速度不太滿意,「比賽太多了,腦子有點兒亂,還沒把上一場比賽的案例吸收完,就要吹下一場比賽了。」傷病給了她時間去複盤和吸收之前的比賽,當然還有日常訓練——吹不了比賽的日子裡,她就叼著哨在家看國內外各項賽事,以練習判罰。

如今已經是國家級球證的薑涵立下的目標是成為國際級球證,爭取在這兩三年可以執法中國女子足球超級聯賽。國際級球證的另一個硬性指標就是英語,這是薑涵的小短板,好在今年五一期間的一場業餘比賽給了她更多學習和運用英語的信心——那場比賽有外國球隊參加,球隊的外籍教練開始總是對判罰提出異議,經過薑涵多次簡單的英語溝通後,對方的情緒得以平息。「這件事確實讓我很有成就感,以前老師也總讓我提升英語水平,但我一直以為用不上,那場比賽給出了不同的答案。越往上走,對英語水平的要求越高,這是我的一個學習目標。」

王雨冉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去更高級別的賽事看一看,以及做個心中坦蕩的好球證。 受訪者供圖王雨冉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是,去更高級別的賽事看一看,以及做個心中坦蕩的好球證。 受訪者供圖

王雨冉的小目標是盡快養好傷,重新回到賽場,明年能通過考核,成為國家級球證。再之後是國際級,去看看更高級別賽事的風景……「我要做一個心裡特別坦蕩的好球證」,王雨冉語氣堅定,沒有一絲猶疑。

薑涵說,足球球證其實是比較高壓的工作,賽前準備,賽中緊張,賽後總結,沒有太多可以放鬆的時間。而女球證執法男子比賽,不可避免地會遇到「你能力夠嗎」的質疑,家人其實不支持她當球證員,理由是「太累,收入也不穩定」。王雨冉遭遇的傷病也令母親多次落淚,「這麼苦,為什麼要做這個工作?不做行不行?」

可是熱愛抵擋住了漫長歲月中的所有艱難,薑涵對自己的選擇堅持到執拗,用答案說明所有:「更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喜歡,如果一件事總聽別人的聲音,那這輩子是我活還是他們活?」

新京報記者 周蕭

首席編輯 吳冬妮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