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閻根齊:《更路簿》歷史上如何引航南海?

中新社海口5月24日電 題:《更路簿》歷史上如何引航南海?

——專訪海南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導師閻根齊

中新社記者 尹海明 王子謙

「學會《更路簿》,能當海師傅」。在海南島沿海地區,曾廣泛流傳著一種航海手冊——《更路簿》。《更路簿》如何為漁民指點迷津?其蘊含著哪些文化內涵,為世界海洋文明作出了何種貢獻?海南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導師閻根齊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更路簿》是什麼?它形成於何時?

閻根齊:《更路簿》是南海航海針經的一種,是帆船時代海南漁民在南海航海指南的紙質書,記載了中國南海諸島及海南島周邊的航線、地名、航向等諸多元素,尤以西沙、中沙和南沙群島為主。多數航線都由起點、終點、針位(航向)和更數(包括航程時間和距離)組成。

按照漁民的說法,在航行和捕撈作業中所確定的路線,即叫「更路」。漁民結合洋流、風向等因素,將一「更」的航程大約定為10海里;而「路」指的是羅盤的針路和航向。「更路」並非一成不變,隨著流速、流向與風力的影響,航行過程中需時常調整。

根據現有的來源分析,學界普遍認為《更路簿》至晚形成於明代。

在瓊海市潭門鎮上教村所存抄寫的《更路簿》被鑒定為成書於清乾隆年間,其中一篇《駛船更路定例》與成書於明萬曆年間的《順風相送·定潮水消長時候》和《東西洋考·水星水醒》,無論語句語法,還是更路、針位、對自然現象的描述等都格外一致,成為《更路簿》形成於明代的最直接證據。

早在紙質版《更路簿》形成之前,海南漁民口傳的「更路經」在桑治元時期已經孕育,明代時走向成熟。

圖為2016年,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草塘村老船長蘇承芬展示陪伴他行船多年的《更路簿》。(資料圖)中新社記者 駱雲飛 攝

圖為2016年,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草塘村老船長蘇承芬展示陪伴他行船多年的《更路簿》。(資料圖)中新社記者 駱雲飛 攝

中新社記者:《更路簿》目前發現了多少種手抄本?記載了哪些內容?

閻根齊:自1974年至今,研究人員已在海南島發現《更路簿》52本,主要來源包括:海南漁民航海經驗的積累、鄭和下西洋的遺存、抄自明代的海道針經、在中國東南沿海商船的傳抄以及漁民之間相互的傳抄。

從目前發現的《更路簿》看,至少包括六方面內容:

(一)西沙、中沙和南沙群島更路。這是多數《更路簿》的核心內容,記載海南漁民從海南島東區沿海出發,前往東海(即西沙群島)、北海(即南沙群島)的更路,也有東沙更路。

(二)海南島沿海更路。

(三)外海更路。海南漁民駛往南海外海域的更路。如潭門鎮南截村王國昌的《順風得利·北海更路》之後有25條從南沙群島開往越南、新加坡等地的更路。

(四)流水簿。《更路簿》中一般都有一篇《流水簿》,主要記載一年中每天的漲潮、退潮等情況。

(五)山形水勢圖。用圖形繪出海上的島礁或望山的形製、特點,稱為「山形水勢圖」。

(六)惡風。這是指颱風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氣、雲朵、彩虹等現象。

此外,有些《更路簿》實際上是在南海的作業日誌,不僅有每天的航海記錄,還有在海上期間的漁民組織分工、捕魚數量記錄、藥方、造船圖紙、旗語等,被專家稱為研究南海漁民的「百科全書」。

圖為2016年,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草塘村89歲的老船長盧業發正在向他的兒子盧家炳傳授《更路簿》和羅盤的使用方法。(資料圖)中新社記者 駱雲飛 攝

中新社記者:《更路簿》作為帆船時代出海必備之書,是如何為海南漁民指點迷津的?

閻根齊:海南漁民出海時,必攜帶《更路簿》與羅盤。船長或者負責管理羅盤的「火表」緊盯羅盤指針,根據手中《更路簿》記錄,結合本帆船的特點與海流、潮汐、風向、風速以及航行中的島礁障礙等各種因素來把握航向。

《更路簿》記載的句式是按條目書寫的,每一條表達一條更路,用語精煉。如陳永芹《西、南沙更路簿·往南沙群島更路》篇第17條:「自魚鱗去斷節,用酉字,二更。」即為:從南沙的魚鱗(仙賓礁)開往斷節(仁愛礁),用向「酉」針位,二更到達。

一般《更路簿》的記錄是從海南文昌清瀾港或瓊海潭門港始發,前往西沙群島船暗尾(西沙洲),然後再開往其他島礁,在那裡再分別始發更路;前往南沙群島多從三圈(浪花礁)或白峙仔(盤石嶼)始發,前往北海(即南沙群島)的雙峙(雙子群礁),然後再前往各島礁。

《更路簿》里記載的南海航線,證明了至晚在清代,海南漁民已在這些海域形成一套最佳的線路和世代捕魚的漁場。

如,南沙群島暗沙眾多,海南漁民在清末時就形成了東頭線、西頭線和南頭線三條「最佳路線」:蘇德柳《更路簿·立北海各線更路相對》第1條就記載:「自三壙往北海雙峙……」「三壙」(或稱三筐、三圈)即浪花礁,「北海雙峙」即南沙群島的雙子群礁,他們到達雙子群礁後,向南到鐵峙(中業島),再到第三峙(南鑰島),到黃山馬(太平島)後,便分成三路,分別稱東頭線、西頭線和南頭線。這些線路自北而南,形成了海南漁民在南沙群島最為集中的重要線路。

2016年,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草塘村老船長蘇承芬在自己手工製作的帆船模型前翻閱祖傳的《更路簿》。(資料圖) 中新社記者 駱雲飛 攝

中新社記者:《更路簿》如何反映海南漁民的南海島礁開發史?

閻根齊:在《更路簿》的指引下,海南漁民不僅穿行南海島礁之間,還長住島上進行生產,稱為「站峙」(海南漁民方言稱島為「峙」,在島上居住生活便稱為「站峙」)。一個島上最少住兩人,多者住七八人,一般住島一至三年。漁民住島生活包括打井、栽樹、蓋屋、挖魚池、種田、建廟、建庫房等。文昌東郊鎮上坡村的陳鴻柏曾在南沙群島居住18年,創下住島時間最長紀錄。1868年英國出版的相關書籍中就有記載:東島上「一井,乃瓊州漁人所掘」。

海南漁民經長時間摸索,逐漸將南海生產的時間表固定下來:每年農曆十二月乘東北風南下,到次年農曆四月清明節前再乘西南風颳來時返回,每年都有漁民住島進行開發。這種開發的歷史至少持續了數百年的時間,這樣利用季風有規律地、幾百年持續不斷地在西沙群島、中沙群島和南沙群島航海、捕魚作業,是世界上任何國家、任何民族從未有的,也是中國人最早發現、最早命名、最早開發和經營管理南海諸島的有力證據。

2019年,在西沙群島甘泉島生活的海南漁民。(資料圖)中新社記者 駱雲飛 攝

2019年,在西沙群島甘泉島生活的海南漁民。(資料圖)中新社記者 駱雲飛 攝

中新社記者:《更路簿》為南海海洋文明乃至世界海洋文明作出哪些貢獻?

閻根齊:海南漁民發現並命名了南海諸島的主要島礁和航線。《更路簿》記載了西沙和南沙群島的島礁共有140多個,各島礁之間的航線3000多條,這些航線形成了網狀結構,覆蓋了南海島礁。所有用漢字表示的海南方言,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完整的南海諸島地名命名系統。

從清末到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政府多次對南海諸島命名,海南漁民的命名(即《更路簿》記載的地名命名),總計有130多處。

這些地名據考證也被外國人採用。葡萄牙人賈科木·加斯塔爾迪(Giacomo Gastaldi)在1561年繪寫的《亞細亞地圖》中,將永興島記為「PULOO.MJO」(貓叫島),這是對漁民俗名「貓峙」的直譯。

圖為2016年,時年89歲的海南省瓊海市潭門鎮草塘村老船長盧業發向中新社記者展示的陪伴他行船南海多年的《更路簿》和羅盤,其中《更路簿》上顯示有「兼四線」「加二線」字樣。(資料圖)中新社記者 駱雲飛 攝

航海實踐經驗下的《更路簿》,同時為世界海洋文明作出了突出貢獻。海南漁民在使用《更路簿》與羅盤配合定位島礁時,在羅盤的應用技術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果。如使用「兼針」,即在兩個相鄰針位的中間線兩旁,再加一至四條線相隔,《更路簿》里大量使用了「兼×線」或「添×線」「加×線」等。蘇德柳《更路簿·立北海各線更路相對》第57條載:「自雙挑(信義礁)去海公(半月礁),用乾巽加三線辰戌,三更收。」該條的意思是:從雙挑(信義礁)駛往海公(半月礁),用羅盤上的乾巽(307.5°)和辰戌(127.5°)針位,加三線,航程三更到達。這就使羅盤方位提高到240個針位,定位精度由15度細化到1.5度,航向準確度大大提升。(完)

受訪者簡介:

閻根齊,海南大學人文學院二級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海南省「傑出人才」,海南省歷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