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與白蟻拉鋸

6月11日晚間,家住上海徐彙區的戴佳步行去小區外的便利店,圍繞著路燈,街道上出現了大量飛舞的白蟻。她穿行過去,「感覺自己像一塊布頭浸到了水裡。」全身瞬間貼滿白蟻。

戴佳的經歷並不獨特。互聯網上,許多上海居民記錄自己在馬路上、餐館里甚至是家中遇到飛舞的白蟻的經歷。有人連夜出逃、入住酒店,有人噴完了三瓶殺蟲劑,有人在同一個家住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見到白蟻入侵。

周敏榮是上海市一家白蟻防治企業總經理,也是上海市白蟻防治專業委員會秘書長,他介紹,這是一次正常的白蟻分飛,以台灣乳白蟻為主,多集中於綠化茂盛、老洋房眾多的老城區,如黃浦區、徐彙區、普陀區、長寧區等。實際上,這樣的分飛每年都有。

據專家介紹,上海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比較適合白蟻的生存和繁衍。

白蟻,地球上最古老的昆蟲之一,正在上海這座高度現代化的城市中,與人類爭搶領地。這是一場隱秘而悠久的爭鬥。

6月11日晚上,戴佳家的窗檯上爬滿白蟻。受訪者供圖6月11日晚上,戴佳家的窗檯上爬滿白蟻。受訪者供圖

蟻群來襲

6月11日,晚上7點左右,下了班的阿泰走出陝西南路地鐵站,發現路燈下有許多蟲子在飛。街邊小鋪多數關了燈,店主們坐在街沿,像在躲避什麼。

他的家在附近的一條弄堂里,一棟老樓的一樓。到家後,一開門,「白蟻像暴雨一樣傾瀉出來。」他捂著臉衝進去,把養的貓「救」出來。在家門口站了十分鐘,束手無策,最後帶著貓去住了酒店。

兩公裡外,一位設計師剛結束在一棟老洋房內的工作,關窗時,見窗檯上爬有大量白蟻。幾分鐘後,他走到烏魯木齊路和五原路的路口,白蟻越來越多,「一整條街都是,感覺甚至有幾十萬隻、上百萬隻。」

6月11日,遭遇白蟻後,阿泰在家門口站了十分鐘,仍有白蟻持續飛出。受訪者供圖6月11日,遭遇白蟻後,阿泰在家門口站了十分鐘,仍有白蟻持續飛出。受訪者供圖

長寧區的一所高中正召開家長會。禮堂的前後門都開著,突然飛進許多白蟻,先聚集在天花板的燈上,「然後隨機掉落在學生、家長的身上。」一位參會的高中生說,人們在台下手舞足蹈,躲避白蟻。有些人實在耐不住,提前離場。

也是這個時候,盧灣球場的草坪上空飛滿了白蟻。一位跑步的市民被白蟻竄入口鼻。回家後,他在社交媒體上開玩笑,「今天的補給是高蛋白白蟻。」

在楊浦區的大連路附近,瑞瑞和朋友步行去餐館吃飯,見到白蟻繞著路燈飛、落在地面爬,「小龍捲風似的。」她不小心吸進嘴裡兩隻,立刻狂吐起來。餐館里也被白蟻攻佔,吃飯時,她不得不全程護著碗,防備白蟻落到菜中。

朱己住在普陀區萬鎮路附近,吃過晚飯,臥室的紗窗上突然密密麻麻爬滿白蟻,並陸續進入家中。她和父母接力打了一小時,「拍打到後面,電蚊拍都沒電了。」打累了,躺床上休息,又壓死了四五隻。她家是小區房的四樓,檢查下來紗窗完好,「白蟻是怎麼進來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陸冰的家也在附近。晚飯後她去洗漱,見到大群白蟻從衛生間紗窗的孔洞擠入,「排著隊,不斷地,一隻接著一隻。」她住在十八樓。

據新民晚報,6月11日晚7時至12日早10時,上海12345市民服務熱線共接到關於白蟻的訴求803條。

據上海市物業管理事務中心,6月10日至6月11日,市物業服務熱線接到白蟻防治諮詢電話199個。中心綜合科副科長葛琦說,中心旗下認證了57家白蟻防治企業,企業也各有防治諮詢熱線。

周敏榮透露,從6月11日至6月14日中午,他所在公司共接170多個白蟻防治單。

一場遲來的白蟻分飛

周敏榮介紹,在上海,主要有黃胸散白蟻、黑胸散白蟻和台灣乳白蟻三種白蟻。每年的三四月,黃胸散白蟻和黑胸散白蟻出飛;台灣乳白蟻則在四月至七月間出飛。

浙江大學農業與生物技術學院教授莫建初告訴記者,這場蟻群來襲,在科學上被稱為台灣乳白蟻分飛。台灣乳白蟻以木纖維為食,平時,蟻群寄居在樹木或人類的房屋等處,每年4至7月出飛,是為繁殖後代、擴張領土,「就像人類要走出非洲。」

負責分飛的是有翅繁殖蟻,通常能飛出幾百米,如有風力加持,一公里多也沒問題。分飛時,翅膀在振動中脫落,它們落地配對,鑽洞築巢。莫建初說,一個長寬都在一米左右的台灣乳白蟻窩,可能棲有白蟻50萬隻;正常情況下,台灣乳白蟻一年分飛一到三次。

有受訪專家認為,這是一場遲來的白蟻分飛。

5月26日,在客戶家中,蟲控技術人員胡建發現,原本潔淨的踢腳線,在一小時內出現了白蟻建造的泥土堆積物,即白蟻的分飛口。結合當天的氣候數據,胡建預測,白蟻將在傍晚出飛。

當天下午,上海突降大雨,「溫度、濕度、氣壓全都被破壞了。」胡建說,白蟻對氣候異常敏感,遂集體罷飛。但出飛已是箭在弦上。

6月11日傍晚,下過小雨,天氣悶熱——白蟻們敏銳地感知到了有利的氣候條件,並通過觸角互傳信息,直至所有的有翅繁殖蟻都接到了出飛的信號。晚上7點左右,它們開始同步分飛。

華中農業大學教授黃求應分析,沒有明顯證據表明上海今年的台灣乳白蟻分飛總數量比前幾年多,「往年可能從5月底開始,白蟻就會分批次地飛,少量多次。」而今年的台灣乳白蟻集中在6月11日出飛,才顯得「聲勢浩大」。

上海市物業管理事務中心綜合科副科長葛琦向解放日報表示,6月11日,全市白蟻處置工單量雖然比平時要多,但沒有超出年初預判。

分飛的白蟻無毒,不會叮咬人類,也不傳播疾病。「分飛出來的白蟻,99%都會死掉,否則地球早就被白蟻佔領了。」胡建說,居民不必太恐慌。

但不少受訪者仍難掩驚懼。普陀區宜川路有一位居民,發現窗台佈滿白蟻後,一連噴了近三瓶殺蟲劑。她被嗆得鼻涕直流,連夜去了酒店,三天都沒有回家。

家在武康大樓附近的戴佳,住二樓,窗戶沒裝紗窗,臥室、客廳、廚房、衛生間飛滿了白蟻。自購殺蟲劑噴殺後,她掃出了三堆「小金字塔大小的白蟻屍體」,心有餘悸。

隱秘的危險

6月11日,劉芮在徐彙區湖南路的房子中,臥室的木質書架上飛出了白蟻,「一堆一堆地飛,每次至少幾十隻。」

不同於多數受訪者,劉芮已經不是第一次遭遇白蟻分飛。

2022年7月,她陪租客看房時,發現天花板上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縫,「物業的人來一看就說,裡面應該有個白蟻窩。」她隨即請了白蟻防治師傅上門,敲開天花板,一個「比一般的西瓜還大」的白蟻窩掉了下來,「像珊瑚,但是比珊瑚輕和易碎。」

對著天花板噴藥、消毒後,第二年夏天,廚房的窗框又飛出白蟻來。劉芮再次請來師傅,打洞、噴藥。第三年夏天,白蟻轉移到了臥室。

兩年前,挖出白蟻窩時,劉芮檢查發現,頭頂兩根房梁已被白蟻啃食了一半。這是一座磚木結構的公寓,房梁往上只有一層木板,也是樓上住戶的地板。她馬上購置安裝了新的房梁,「如果樓上人頻繁踩踏這塊地方的話,有塌陷的危險。」師傅判斷,挖出的蟻窩已發展了至少五年。

2022年,劉芮從公寓天花板上挖下的白蟻窩。受訪者供圖2022年,劉芮從公寓天花板上挖下的白蟻窩。受訪者供圖

這類隱秘的發現正是白蟻最大的危害,「除了出飛時期,白蟻都藏在建築物或者樹木內部造成破壞,不容易被人發現。」黃求應說,往往等破壞顯現,已難挽回。

大約在五年前,胡建接到一住戶的白蟻消殺訂單,「吊頂被吃空,砸了下來。」所幸沒有傷人。

每到颱風季,大風一來,總有樹木會突然倒伏,對行人、汽車等形成風險。周敏榮檢查過這類樹木,「裡面會有白蟻的活體,把樹心都啃掉了。」

除木纖維外,白蟻還可吃人造纖維、塑料、電線、電纜、磚頭、石塊等。它們的蟻酸可腐蝕鋼筋水泥。

查詢媒體報導,2016年,肇慶市的一窩白蟻,將附近電纜溝內五條低壓電纜蛀壞,造成多小區停電。

2018年,婁底市一棵大樹被白蟻啃食倒伏,造成電線斷脫短路,致70多戶人家斷電。

2014年,廣西南寧永和大橋被曝遭白蟻侵蝕,南段橋體上出現多處小孔。次年,南寧的桃源橋又出現大量白蟻,當時有專家對媒體稱,該大橋出現白蟻窩已有五六年時間,或有白蟻3000萬至5000萬隻。

這類隱秘的危險,已伴隨人類數千年。

根據對我國古代文獻的考證,白蟻危害雜物的最早記錄為公元前514年,危害堤防的最早記錄為公元前241年,危害建築物的歷史記錄最早為公元614年。

據東方早報,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上海市白蟻危害嚴重,一些區、縣房屋危害率達20%~30%。

另據有關論文,1980年,上海市區發現有白蟻的房屋8700幢。

一篇2002年的論文則顯示,當年兩次白蟻分飛令上海至少3000戶人家遭受蟻害,造成1500多萬元的直接經濟損失。

2022年,請師傅上門消殺白蟻時,劉芮就被告知,白蟻很難被消滅,「你在一個地方用了藥,它可能會去別的地方築巢,也有可能從鄰居家、從外面飛到你家裡。」木傢俱、木結構、樹木、泥土等多種環境下,白蟻都可棲居。上海寶山區的一位居民告訴記者,她曾在家中的開關面板里發現白蟻出飛。

劉芮把白蟻比作房子裡的癌症,「我是治療它,還是乾脆把它賣給另一個人?」她喜歡那套房子,它在上海著名的「梧桐區」內,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老公寓,頗具古韻;且鬧中取靜,綠蔭環繞,窗外兩棵翠綠的梧桐長到四層樓高——這大概也是白蟻氾濫的原因。要「治療」它,則意味著斥巨資拆除裝修,尋覓蟻窩,大動干戈。她正陷入焦慮的抉擇。

除不盡的白蟻

相較之下,規模化防治白蟻的歷史要短上許多。

資料顯示,上世紀三十年代,廣東省最早開辦商業滅白蟻公司,江浙、湖北等地也逐漸出現專業防治人員。1958年後,中國科學院昆蟲研究所相繼在北京、上海和廣州成立白蟻研究機構,南方其他城市也陸續跟上。

1984年,上海市白蟻防治所成為獨立經濟實體。後續,白蟻防治所管理職能被歸入市房管局物業管理中心。2012年,物業管理中心牽頭成立白蟻防治專業委員會。

在今天,為了對抗白蟻來襲,上海市有三條戰線。「一條線是房管系統,這是主力軍,主要防治房屋內白蟻。一條線是綠化市容系統,做園林綠化的白蟻防治。還有一條是上海健康促進協會,從有害生物防治的角度,也會參與防治白蟻。」上海市白蟻防治專業委員會秘書長周敏榮說。

每年的春夏之際,上海市物業管理事務中心會發佈做好房屋白蟻防治工作通知。中心綜合科副科長葛琦說,從今年年初起算,截至到6月11日,全市房屋白蟻的滅蟻量是2143戶,比去年同期的3292戶下降了35%,「接的95%的單子,白蟻都是從室外飛到室內。從室內飛出的原發性白蟻數量有所下降,我們做的房屋白蟻防治是起到效果的。」

6月12日上午,普陀區居民陸冰在小區景觀燈上發現的白蟻屍體。受訪者供圖6月12日上午,普陀區居民陸冰在小區景觀燈上發現的白蟻屍體。受訪者供圖

滅白蟻,需先定位白蟻巢穴,再精準施藥。「這個東西不像蚊子蒼蠅,整個小區灑滿藥水,就能滅蚊。白蟻這樣做,效果不好,成本高,而且汙染大。」莫建初說。

早年,和其他城市一樣,上海防治白蟻多用滅蟻靈。據資料記載,在通用滅蟻靈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上海市房屋建築的白蟻危害率被控制在2%以下,是全國白蟻防治的優秀城區。

但滅蟻靈是劇毒農藥,藥效強勁,周敏榮記得,2004年,《關於持久性有機汙染物的斯德哥爾摩公約》正式在中國生效,業內改用聯苯菊酯、吡蟲啉等環境友好的殺蟲藥物,藥效與滅蟻靈比,差了5倍左右。

上海綠化管理指導站在2024年發表的一篇論文顯示,有效替代滅蟻靈的藥劑尚在研發中,目前的白蟻防治藥劑存在難以滅巢、適口性差等問題,造成白蟻對城市樹木的危害程度逐年上升;上海地區白蟻發生量總體也呈現上升趨勢。

近十年,莫建初到上海考察,也發現上海的白蟻種群數量在逐年增加。「生態改善、樹木增多」是他推測的最主要原因——有台灣乳白蟻棲息的樹木,橫截面直徑最好在30釐米以上,最利於蟻群取食、做窩。上海市綠化管理指導站曾統計,截至2017年底,上海擁有古樹1616株,古樹後續資源1056 株。

此外,隨著城市發展,穿山甲、蜈蚣、青蛙、壁虎等白蟻天敵的減少,包括全球氣溫變暖,都有利於白蟻生存。白蟻喜愛溫暖、潮濕的環境,原多居於南方。黃求應說,最新的報告顯示,在中國的白蟻已蔓延至吉林公主嶺市。

人蟻共存

為生存,白蟻採取有些悲壯的策略——到了繁殖季節,它們紮堆飛出,挖洞、交配,尋找食物水源,躲避天敵。在城市的硬化路面上,它們的生存率尤其低,「可能是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莫建初說,白蟻用大量的犧牲換取繁衍。

築巢後,蟻後如死亡,適合的工蟻可補充成為新的蟻後,也為確保族群生生不息,「一個蟻窩持續發展八年左右,會生出繁殖蟻,繼續向外擴張。」

據科學家測算,白蟻在地球上的生存年代約有兩到三億年,是最古老的昆蟲之一,「對白蟻來說,它們來地球比我們人類早。是我們人類佔了它們的地盤。」莫建初說,「在佔地盤的過程中,產生利益衝突是很正常的。」他希望人類與白蟻能夠找到一個平衡點,互相制衡,但互不危害。

莫建初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研究白蟻,心態從「消滅白蟻」漸漸轉變為「有些地方,可以向白蟻學習」。他提到,白蟻有精巧的建築設計理念,巢群結構穩定,且能如同人類一樣修橋樑、修房屋,修建排水性優良的隧道,「人類甚至可以在建築設計時參考白蟻的作品。」

從自然的角度來說,白蟻的蓬勃發展也並不總是壞事。

由於白蟻群具備天然強大的啃食、腐蝕能力,它們可以輕易地降解枯枝落葉,使有機質回流到土壤中去。在非洲的稀樹草原,白蟻的地下巢穴能夠儲存雨季的降雨,維護其周圍的土壤、草地,繼而吸引食草動物、食肉動物而來;白蟻因此是當地生態鏈中最關鍵的角色之一。

「白蟻是害蟲還是益蟲,要根據白蟻的生存環境來看。」黃求應說。

在他看來,房屋建築內的白蟻應該儘量滅掉,而在城市的園林生態中,白蟻防治不必追求根除,而應保持監測、控制白蟻的種群數量,「讓它們既對生態有益,又不至於吃空樹幹,尤其不去危害名木古樹,也不至於從園林再蔓延至居民的房屋內。」

據上海市綠化管理指導站2024年發表的論文,在上海,「大部分白蟻為害的區域沒有將樹木白蟻防治列入樹木日常養護範圍內,缺乏配套的資金和人員保障。」白蟻防治缺乏系統管理,「白蟻種群數量仍然會不斷上升。」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一些住宅的公區、小區里的樹木等,在白蟻防治上難以歸入管轄範圍,「不歸房管部門,也不歸園林綠化部門。」胡建建議,要更好地防治白蟻,部門間需加強統籌合作。上海市綠化管理指導站也曾表示,在上海市房屋管理局與上海市綠化和市容管理局採取聯防聯控的區域,房屋與綠化樹木的白蟻為害率均明顯下降。

可以想見,在上海,人類與白蟻的拉鋸還將繼續。

(戴佳、瑞瑞、陸冰、劉芮為化名)

參考材料:

《白蟻是最古老的社會昆蟲和我國早期的防治概況》

《我國白蟻防治及藥劑應用的現狀和發展》

《我國白蟻防治歷史回顧與發展趨勢探討》

《上海某街區白蟻種群控制研究初報》

《上海市城市樹木白蟻發生情況與防治策略》

《上海城市綠化白蟻危害現狀調查》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編輯 胡傑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