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凍人馮錦源:39歲,獨自生活,與AI討論生死

這一年,馮錦源經歷了哪些重要的人生階段?如今他又如何看待生活? 澎湃新聞記者 陳斯斯 張呈君(03:49)

「我自年輕時就重視智慧,也願意學習,雖然身體癱瘓,依然工作掙錢。但是我發現隨著年齡上升,原來可以依靠的技藝漸漸變得不可靠了。我感覺自己在走下坡路,好像日暮的黃昏,我該怎麼辦?」

這是「漸凍人」馮錦源向AI拋出的問題。

過去39年,全身上下只有兩根手指和一雙眼睛能活動的他,考取日語一級證書,翻譯過20部作品,完成超百萬字的劇本,還設計了多款遊戲可在網絡下載。站在人工智能的風口,他也積極擁抱最新的技術,嘗試用AI寫小說、與AI對話,討論有哲學意味的話題。

馮錦源製作的遊戲預告片。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陳斯斯 攝馮錦源製作的遊戲預告片。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陳斯斯 攝

2024年6月21日是第二十四個「世界漸凍人日」,也是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跟蹤報導馮錦源的第八年。

過去一年中,他生活中最大的變化,是90多歲的奶奶因病去世。6年前,馮錦源的爺爺也因身患癌症去世。此前人生時光中,與之相伴最多的兩位親人就此作別,也讓馮錦源對生死有了更多思考,甚至關注起當下熱議的AI複活。

如今,他從原本住的百來平方米的大房子搬到一房一廳的小房子,由家政阿姨照顧日常起居。「我的父母也老了,正是因為不想讓年邁體弱的父母過度擔憂自己的病情,所以選擇一個人生活。」馮錦源說。

馮錦源2024年4月搬入的新住處,一房一廳,他和家政阿姨一起居住。馮錦源2024年4月搬入的新住處,一房一廳,他和家政阿姨一起居住。

擔憂與困惑之下,學會順其自然

位於上海市中興路的一處高層建築,就是馮錦源現在的家,大約三四十平方米,租金5000元一個月,由他和媽媽一起承擔。每天24小時,與其共同生活的是家政阿姨。他的媽媽住在附近,時常來探望,爸爸則患有帕金森病,已無法下地行走,父子倆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

馮錦源的作息很規律:早上5點多醒來,躺在床上想想怎樣安排一天的生活和工作,也常常胡思亂想、思考些人生哲學。直到7點多,阿姨扶他從床上起來,幫助他吃好早餐,開啟電腦,一個漸凍人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一張靠背椅、一台電腦桌,馮錦源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一平方米空間里度過,

他曾說自己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人」。出生後不久,馮錦源就腿腳無力,父母帶他四處求醫,「無力感」逐漸從雙腿擴展到雙臂、雙手,再到頭部,全身上下能活動的只有左手兩根手指以及一雙眼睛。

但馮錦源卻一次次創造生命奇蹟。他曾考取日語一級證書、翻譯過約20部作品;從2018年起,他還嘗試寫遊戲劇本、設計遊戲,一些劇本如《幽鈴蘭》、《山茶列車》等已經成為遊戲產品,正式對外發佈。

馮錦源與人工智能聊哲學話題。馮錦源與人工智能聊哲學話題。

近年來,馮錦源時常感慨人工智能對其翻譯工作的「打擊」,「現在,翻譯的活也不好找,一年來只翻譯了2本日語社科類書籍。」

除了翻譯,他最大的興趣愛好是遊戲創作,但似乎也遇到了瓶頸。2019年到2021年期間,他創作了一部近百萬字的遊戲劇本《暮海聆濤》,目前仍然在尋找投資方,希望可以完成後續的美術、配音等一系列後期製作。

「找投資是最難的一件事,只有資金注入,才可以讓一個遊戲劇本最終成為一個遊戲產品,光靠我一個人,是無法做到的。」馮錦源說,「在《暮海聆濤》找到投資方前,我花了半年多時間嘗試製作了個遊戲demo,如同遊戲的試玩版,時長半個小時,電腦程序由我來設計,講述了故事的開頭。」

一張靠背椅、一台電腦桌,馮錦源的每一天幾乎都這樣度過。 

對馮錦源來說,在互聯網上接觸最新的科技,是他生活的最大樂趣和動力,近年來,他還持續關注AI的發展,嘗試著用人工智能寫遊戲劇本、寫懸疑小說等,甚至與AI展開對話,討論有關疾病、生死、生存的話題。

「能詳細解釋下‘人類處於一個永恒的自我與理想自我的張力’之中嗎?」當馮錦源把這個問題拋給AI時,他得到的答案是:「當然可以。」他曾讀過丹麥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的《致死的疾病》,書中探討了個體生存狀態中的絕望形態,以及如何從絕望中解脫出來獲得真正的信仰。AI給他的答案是:「要解決這種張力和絕望,人類需要通過信仰來認同自己的存在。信仰是一種超越理性的信念,它可以幫助人們理解和接受自己在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張力,從而克服絕望。」

他還曾問AI:「我自年輕時就重視智慧,也願意學習,雖然身體癱瘓,依然工作掙錢。但是我發現隨著年齡的上升,原來可以依靠的技藝漸漸變得不可靠了。我感覺自己在走下坡路,好像日暮的黃昏,我該怎麼辦?」這個問題似乎也是他一年來的最大的憂慮和困惑。AI告訴他:「不要為明天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擔當就夠了。」

這樣有些哲學意味的對話時常進行,馮錦源感慨道:「跟電腦聊哲學,腦子就會跟著一起動起來,這樣至少會讓我思考,還能回去多讀一些書,比胡思亂想好。」

他坦言:「過去幾年來,始終不相信命運的安排,覺得自己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我相信一個人可以改變命運。如今,我學會了順其自然,不再為自己設定一個非完成不可的目標,約束自己去努力實現。現在我會把更多的時間,花在感恩生命中的每一個小細節,以及每天我可以看到什麼樣的風景、與哪些人互動,每天我做了哪些事,有什麼樣的收穫上。」

奶奶離世後,拒絕和母親共同生活

對馮錦源來說,過去一年來,人生最大的變化,莫過於奶奶的離世。

2024年4月中旬,他從原來與奶奶一同租住的蘇州河邊的高層住宅,搬到中興路的高樓。這裏距離媽媽的住處更近一些,也是媽媽幫他選的房子。如今,70歲的媽媽每週保持2-3次的頻率來探望他。

此前6年多的時間里,他一直和年邁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有些耳背,很多話聽不進去,與馮錦源溝通的時間也不算多,但她一直都很關心他。而就在2024年2月23日,93歲高齡的奶奶因病去世了。

「今年元旦節後,奶奶就越來越覺得沒力氣,也吃不下飯。2月初,家人就把她送去住院了,那一次之後,我也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她了。」馮錦源說,「奶奶是因為年齡原因,臟器衰竭走的,她一走,我很捨不得。以前奶奶在家裡,我還要關心下她的血壓、血糖、血氧等指標,現在突然人不在了,總覺得自己少了很多事情,心裡空落落的。」

由於行動不便,馮錦源沒能去醫院見奶奶最後一面。奶奶去世的那一天,他給自己買了個麥當勞巨無霸漢堡。「奶奶很喜歡吃,我也買來吃,為了紀念她。」他說,在奶奶80歲以後,自己就一直在網上下單給奶奶買漢堡吃,「小時候,奶奶給我買漢堡吃,而她老了,就我買給她吃,沒想到她那麼喜歡吃,還一直吃了那麼多年。」

在馮錦源的記憶中,他的成長時光更多與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父親早年因工作在外,很少能在身邊陪伴,母親則時常來探望。2018年,爺爺因患癌症去世,馮錦源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從傷痛中走出來。

今年奶奶去世後,馮錦源的母親提出與他一同生活,馮錦源沒有同意。「媽媽70歲了,年紀大了,如果我跟她住在一起,一旦有個小毛小痛,我們都會彼此擔心對方;如果不住在一起,一些無關緊要的疼痛,我也不會告訴她,她有點小毛病,也不會告訴我,這樣一來,大家都會活得更加輕鬆坦然一些,保持一些距離也是好的。」

思考AI複活親人,感慨「漸凍人」蔡磊的偉大

奶奶去世後不久,馮錦源加入了一個名叫「藍信封留守兒童關愛中心」的公益組織,成為了一名誌願者。他與一名正在讀初中的留守兒童建立起了一對一的聯繫。

「他時常來消息,諮詢我學習上的問題和困惑,譬如要不要考大學、該如何高效學習等。我也會把我的學習經歷告訴他。」馮錦源說,這樣的幫扶和奉獻,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對社會多少有些貢獻的人。

春節前,馮錦源曾經歷了一場疾病。長達三個月的褥瘡,手掌般大小的傷口感染、化膿,每天持續發高燒……那段時間,他只能每天臥躺在床。手腳無法動彈的他,不能使用電腦,於是他便嘗試用iPad閱讀,用語音控制翻頁和按鍵操作。三個月的時間里,他讀了10多本書,涵蓋了神學、文學、恐怖小說等等,其中一本書是史鐵生的《我與地壇》。

作為同樣有著癱瘓歷程的寫作者,馮錦源在書中讀到了史鐵生對生死、命運的思考,很多地方都給他帶來了共鳴。「相似的心境、相似的人生,這樣的閱讀,讓我感覺到‘溫飽’,其實人生並沒有那麼痛苦。」

馮錦源透露,自己也是一名澎湃新聞的讀者,時常閱讀澎湃新聞的人物故事,尤其關注「AI複活親人」以及漸凍人「蔡磊」的進展。「如果條件允許,我也想要嘗試下用AI‘複活’親人。但有時候我也在思考,這樣的AI可以模仿家人的聲音、外貌,但無法複製他們的心靈和思想。從這個角度思考,我其實有些牴觸這樣的技術。」

對於漸凍人「蔡磊」, 馮錦源感慨他的偉大。「他是一個很不容易的人,前半生事業那麼成功,也曾付出過很多努力去達到這樣的事業高度,很難想像在得知自己患病的一刹那,他是如何去接受這個現實的,畢竟這樣的疾病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很難接受的苦難。」對比自己的人生,他覺得,「我生下來沒多久就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從小到大都在接受這樣的現實。或許,這樣的‘接受’和‘順應’來得更簡單一些吧。」

讓他更為之敬佩的是,蔡磊在這樣的疾病條件下,仍然竭盡全力地想要造福更多相同的患者,推動人類在漸凍症診療領域的進步。「這彷彿是進入了一片‘寂靜嶺’,發現前面沒有路了,面對著很深的懸崖,他仍然想著要走出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尋找一條光明大道。他說‘要打光最後一顆子彈’,這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他的妻子也同樣很偉大,一直支持著丈夫,去尋找著一條光明之路。」馮錦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