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崔慶龍:有了AI,我們能擺脫孤獨嗎?

你會常常感到孤獨嗎?當你下班後回到空蕩的房間,或是置身於熱鬧的人群;無論你是奔波在擁擠的城市,還是生活在寂靜的村莊。

幾年前,兩家機構收集了來自國內364個城市的18751份「孤獨數據」,結果顯示,92%的受訪者經歷著不同程度的孤獨。經濟學者諾瑞納·赫茲更是在作品《孤獨世紀》中提出,孤獨已經成為21世紀的代名詞。

為什麼在互聯網讓社交、娛樂越來越便利的今天,我們卻越來越孤獨了?驅逐這種感受的方式似乎很多,有人開始找各種「搭子」,有人沉浸於刷短影片,還有人轉向能共情、會唱歌的AI(人工智能),頻繁對著屏幕聊天。但心理諮詢師崔慶龍認為,這些都只是一種「代償」和「遮蓋」。

崔慶龍在依戀心理學和自體心理學方面有不少見解,他持續在微博上寫作,吸引了不少粉絲。當代人的孤獨感是他近兩年反復討論的話題,這源於他的個人經歷,也有對社會的觀察。前段時間,他在微博上提到,由於時間和精力的缺乏、線下活動機會的減少以及網絡媒介的影響,如今大部分人都處在一種渴望關係卻被動孤獨的狀態下,引起了不少網民的共鳴。

在崔慶龍看來,尋求高質量的關係,才是克服孤獨的真正方法,但由於各種代償方式的便利性,人們越來越失去了在現實生活中投身行動、建立關係的慾望,「我們溫和地、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種孤獨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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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孤獨給人和社會帶來的負面影響不能被忽視。我們和崔慶龍聊了聊,為什麼孤獨成了普遍的社會情緒,我們該如何應對,在未來,AI能否成為治癒孤獨的「解藥」,以及,我們有沒有徹底擺脫孤獨的可能?

每個人的情緒都千差萬別,複雜難言。因此,這不是一份唯一的「正確答案」,但算得上是一份有可操作性的參考指南。

以下是新京報記者和崔慶龍的對話。

當今,緩解孤獨更容易還是更難了?

新京報:你常常在微博上討論孤獨感,是什麼讓你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崔慶龍:這和我曾經的一段經歷有關,我也曾很深地體驗過這種感覺。而且,在我的工作中,很多來訪者也越來越多地受到孤獨感的困擾。

兩年前,可能和我當時沒接觸微博有關,來訪者多是受一些具體人際關係問題的困擾,比如成長過程中親情的缺失、婚姻的變故,或者是對個人價值感到迷茫。近兩年,來訪者主訴的問題變得多元化,但有一些共同的特徵,孤獨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多是一個人生活,不少是20多歲、正在讀書、考研或者剛畢業的年青人。他們大多處在沒有親密關係、甚至沒有緊密關係的狀態下。所謂的緊密關係就是足夠好的朋友,當心裡有一些難以言說的情緒,你能找到的一個傾聽者。但這種訴求無法在現實生活中得到疏解,所以他們選擇在心理諮詢過程中表達。

其實孤獨並不是一個時代性的問題,它是貫穿人類存在始終的,我們可以說人生來就是孤獨的。但當今的時代可能放大了這種感覺,社交媒體、電子設備的發展,導致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疏離,它顯然也已經成為了一個時代話題。

新京報:既然孤獨感是一直存在、每代人都要面對的問題,為什麼我感覺近些年它被越來越頻繁地提及,甚至成了一種普遍的情緒感受?

崔慶龍:我覺得以前人們有應對孤獨的方法,就是通過和一個活生生的人建立關係。比如,翻一下通訊錄,給對方發個短信或打個電話問一下他在忙什麼,然後約出來見面一起做點事情。

但現在有一種困境。某種意義上講,當今緩解孤獨是一件更「容易」的事情——我們有很多讓自己舒服、得到安慰的代償方式,比如刷一會兒短影片、看個劇、玩遊戲,這種刺激體驗不能完全消除孤獨感,但是可以遮蓋一下。這會讓人形成一種路徑依賴和心理慣性,慢慢地,我們就不再在現實的層面去投身行動、建立關係,人溫和地、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一種孤獨的處境,而我們的生活也越來越拒斥關係。

我見過很多其實蠻需要關係的人,但是他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時的消耗感和不舒適。我之前在微博也提到,「社恐」是這幾年越來越常看到的一個詞,它描述的就是這種面對社交時的不適體驗。

在今天,因為越來越高強度的工作、缺少冗餘的時間和真正增長的收入,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感、線下場所和活動機會減少等原因,人們不愛出家門,很多人都處在一種渴望關係卻又被動孤獨的狀態下。再加上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的興起,人們長時間浸泡在社交媒體等娛樂媒介中,各種社會事件以聳人聽聞的方式對所有個體擴散情緒,人們自然會以某種形式聚攏,也越來越需要基於價值觀念的相互認同。有的人甚至一出生就浸泡在這種情境里,像一個不再需要上岸的兩棲動物,最終完全適應了水裡的生活,陸地上反而是不適的。所以很多人在社交媒體上無比活躍自如,但線下卻表現出害羞和膽怯。

而且如今,追求淺層的情感回應可能容易,但深層的回應很難。比如很流行的「搭子」文化,人們找「飯搭子」「旅遊搭子」,本質上就是人需要關係,但在沒有深度關係的情況下,用這種相對淺的、容易的方式去代替。正因為這些代償方式的便利性,人們對認認真真和一個人建立一段深度關係的慾望會降低,就覺得沒必要,不需要冒那麼大風險了。不過,內心最深層的感覺可以被蓋住,但不會消失。

新京報:社交媒體上,很多大城市里的年青人會討論自己的孤獨感。城市里的人們要求個人空間,要求徹底擺脫原來家庭的桎梏,希望獲得自由,但這樣似乎也更容易感到孤獨和被遺棄?

崔慶龍:是的,城市、尤其是大城市,更注重經濟性,有明顯的功利色彩和精英主義,在這種氛圍下,人們對於情感、人際關係是比較淡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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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但在縣城、鄉村,孤獨感似乎也是逃不開的問題。前段時間很火的山西代縣農村老人張福青,去世前的28年間,他在家中庭院牆上書寫了數萬字的家居瑣事、日常農事、生活心事,大家紛紛感歎這些文字透露出來的孤獨。

崔慶龍:我覺得現在的縣城、鄉村和以前也是不一樣的。有一陣子我回到小時候生活過的一個城市,覺得有種陌生感。小時候,那個城市是有很多人的,一到晚上,能看到很多年青人聚在一起,但我回去的那幾天什麼都沒看到,我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已經離開了,他們都聚集在省會或者一二線城市,很多小縣城和鄉村已經被抽空了。

一個城市應該有活力感、有年輕生命帶來的朝氣,當它只剩下老年人時,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除了年青人,那些即將步入或已經步入老年的人,我覺得他們也孤獨,但他們可能很少像年青人這樣以社交分享的方式去表達,可能會沉浸在刷短影片里。現在中老年人刷短影片的問題也相當嚴重,我看好多人說自己的父母一下班或者整個晚上都躺在沙發上刷短影片。他們也經常在家族群分享、轉發一些鏈接,我覺得他們也是希望能和人有連接,但不知道找誰,也不知道怎麼開口、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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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孤獨感一般會在什麼階段顯現?

崔慶龍:其實人在讀書的時候,是不太容易體驗到孤獨的,因為身邊一直是有人的,環境提供了社交的便利性,是否會孤獨更多取決於這個人能不能和周圍的人建立起相對好的關係。

畢業以後,社會上的同事關係和校園里的同學關係完全不一樣,天然是疏遠、不容易親近的。尤其是如果離開家鄉、到大城市獨自生活,人就處在不太能得到關係支持的狀態,這時孤獨感可能更容易顯現出來。

還有一些是觸發性的,人在經歷一些觸發事件後會突然感到孤獨,比如和伴侶的分離、家人的喪失,或者個人其他方面的挫敗。

新京報:在心理學上,孤獨是怎樣被定義的?

崔慶龍:首先要區分一下孤單和孤獨。孤單是一種處境,比如你現在一個人呆著,或者長時間一個人在異地生活,身邊沒有親人、伴侶或朋友,但孤單不等於孤獨,因為你可能在其他地方有一些人際關係,這些關係能支持你,或者你也能夠建立新的關係,不容易有孤獨的感覺。

孤獨是一種情緒。不同的心理學流派有不同的定義,存在主義心理學家奧雲·亞隆把孤獨分為三種類型,一種是社會性孤獨,也就是社交網絡缺失導致的孤獨,比如人轉學、搬家或退休後,原來能支持自己的社交關係都沒有了,這是純粹基於現實層面的、最表淺的孤獨。

更深一層的孤獨就是情感孤獨,指的是由於缺少深層的情感連接導致的孤獨,一般涉及親情、親密關係的缺乏。有的人可能有很多朋友,每天都在密集的社交聚會中,但他依然感覺孤獨,因為這些社交關係都是很表面的。

還有一種孤獨是存在孤獨,指的是人生來孤獨的那部分,不管你在深度關係還是在淺層關係里,你都能體驗到這種孤獨。有人曾經分享過這樣一種體驗,他要去做一場有風險的手術,儘管他愛人、家人都陪在身邊,但就在自己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他發現誰都不能替代自己、只有自己在承擔疼痛和恐懼,進而強烈地感受到了孤獨。當人面對疾病、死亡,或者內心最深處有難以被理解的東西的時候,人就會體會到存在孤獨,這是一種完全個人化的體驗,也許可以分享,對方可以給你慰藉,但它永遠不能被真正意義上地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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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夠享受孤獨嗎?

新京報:孤獨會給人帶來怎樣的影響?

崔慶龍:其實孤獨對人的影響特別大。如果長時間在孤獨的狀態中,人可能會變得脆弱、虛弱,也更容易處在警覺的狀態里,更容易感受到敵意。其實我現在觀察很多人講話的狀態,就能感覺到大家都是孤獨的。如果一個人非常敏感,容易被擾動,特別容易被喚起敵意而且久久難以平息,他大概率是缺少情感帶來的安全體驗的。

新京報:孤獨能給人帶來好的影響嗎?

崔慶龍:大概是有利於創作吧,很多作曲家、歌手、作家的好作品是在孤獨的狀態下創作出來的。有位心理學家說,人的精神痛苦是文學藝術創造最大的驅動力,而人在創作或者分享深度感受的時候,就是在消除痛苦。這位心理學家研究了一些有精神危機的創作者,包括畫家和詩人,發現他們通過創作作品把自己的精神狀態維持在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里,不讓它繼續破碎。

新京報:很多人提倡要享受孤獨,但是孤獨畢竟是一種負面情緒,人能真正地享受它的存在嗎?

崔慶龍:我也會看到有人分享類似的內容,其實我能理解,因為如果你本來就在孤獨的處境下,如果繼續說「好難受」「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可能會讓自己覺得更脆弱,這個時候不如美化它,「我是一個自由的人,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其實是一種給自己打氣、緩解痛感的方式。但這也是一種對脆弱的否認,因為孤獨是人作為需要依戀、需要關係的一個物種,在缺失這些關係後會必然體驗到的一種情緒,過度美化會讓人合理化這種處境,而放棄真正有可能解決它的方式。

而「可享受的孤獨」,指的是能在關係中獨處。比如你剛和朋友相聚了,回到家後覺得一個人特別自在、舒適,因為關係的餘溫還在作用著,它成了一種背景。當關係作為背景,人體驗孤獨的時候就非常滿足。就像一對伴侶,一個人在書房看書,一個人在客廳做事,兩人沒有互動,但感覺特別自在踏實。假設這個關係是健康的,可能對方出門一兩天再回來,你也覺得挺踏實、挺享受的。但如果時間持續拉長,可能就不一樣了。最近剛有一個人跟我分享,說以前和伴侶也沒有那麼卿卿我我,在家裡呆著的時候話也不多,但是最近伴侶被調到外地長期出差,他突然發現自己的狀態越來越差了,對有負荷、有挑戰的工作的承受力也越來越弱,回到家以後也覺得空落落的。

而且,不論性格外向還是內向,我至今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是可以不需要關係的,這裡面包括代償形式的關係,包括在網上發表一些內容,哪怕只是評論一下,也算是人際互動。內向的人可能自己呆著會更舒服,但如果獨處時間過久,可能也會陷入很深的抑鬱或脆弱中。就像一種動物可以長時間不去水面換氣,但如果一直都在深水區,就會遭受危機。

所以人際關係體驗就像是精神氧氣,或者一種精神營養,人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觸人的,包括看劇的時候,人也是希望感受到人類的氣息、能打動自己的心,如果把所有和人類有關的東西都隔絕掉,我們真的是活不下去的。

新京報:如果大家普遍感受到孤獨,這反過來又會怎樣影響這個社會呢?

崔慶龍:在一個孤獨的氛圍和時代里,人會變得脆弱、虛弱,對別人更警覺,大家都處在防備優先、以防備示人的狀態下,更傾向於認為對方是有敵意的,同時我們自己也會如此,從而製造很多猜疑、分裂和不信任。這可能會長遠地影響人與人之間的基本感受,而這些感受進一步會影響我們建立深度關係甚至親密關係的困難程度。在這種情況下,彼此會把彼此渲染成更加危險、不可信的樣子。

新京報:這樣不就惡性循環了嗎?越孤獨就越防備,但越防備,人就越難與人建立關係,就越孤獨。

崔慶龍:對,這也是這些年的一個演變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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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AI,人有可能克服孤獨嗎?

新京報:心理學上有什麼工具能幫助緩解孤獨感嗎?

崔慶龍:所有的自助療法都關於建立更好的個人生活秩序,比如在飲食、作息、基於個人興趣和愛好的技能發展等方面的投入,除此之外,感恩、正念等自我安撫、自我接納的方法也有作用。人每天醒來可以告訴自己,現在躺在一個沒有風雨的環境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威脅到我。在吃飯之前,也可以想自己能安靜地享受一頓美食,是值得感恩的。正念就是所謂的冥想,網上有很多關於正念行走、正念呼吸的方法,都可以採用。

但這些方法只是讓你先舒服一點。就像身體缺乏某種微量元素時會出現症狀一樣,孤獨感的出現,本質上是在提示你,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接觸人了,或者你的情感需求很長時間沒有被回應過了,你要去尋求。所以,在安撫自己之後,可以嘗試去建立高質量的關係。這可能無法立刻實現,但只要你在嘗試用正確、健康、有技巧的方式去做這件事,就不太容易陷入很無助、孤獨的境地裡。

至於具體建立怎樣的關係,要看每個人的需求,有人希望能和對方定期出來吃飯、聚會;有人需要的是更緊密的靠近和依戀,能每天分享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得到回應;有人想要親密關係,一個能每天陪伴在身邊、有肢體接觸、也能回應情感需要的人;有人要的是一個室友,能在一起生活、相互照顧就可以了。

我覺得關係應該是多元的,很多人覺得除了朋友、親密關係就沒有其他類別了,一想到親密關係就聯想到婚姻,好像這個關係只能往這個方向走,覺得它成本太高,寧可不要了。但其實在關係圖譜上還有很多位置,我們可以找到一種更親近也更安全、更有界限的關係,這是可以被創造出來的。

另外,飼養寵物(尤其是貓狗)也是一種高質量的代償,有相關研究證明,它可以緩解焦慮和抑鬱水平,減少皮質醇(一種壓力激素)的分泌,提高人對生活的滿意度。

新京報:我看到過一種說法,尤其是在親密關係的語境里——當你狀態不好的時候,不要去建立關係,也不要因為害怕孤獨而走進一段關係,因為你會「饑不擇食」。這個說法有沒有道理?

崔慶龍:我覺得有道理,心理效能理論認為一個人的心理能量水平決定了他優先的偏好,就像人饑餓疲憊時可能會更想吃垃圾食品,人在情感上虛弱時更想獲得撫慰和慾望,而不是構建高水平的關係。按照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當人在最低層級(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發出情感需求時,能回應自己的關係很可能不在健康的水平。你可能隨便遇到一個人,只要這個人對你好一點、陪著你、緩解了孤獨,也不管其他方面合不合適,就在一起了,但很有可能你會慢慢發現,你們的上層需求完全不匹配,但那個時候再分開,成本就很高了。

當今的社交軟件就反映了人的這種孤獨困境,不少人看起來是奔著滿足生理需求去的,其實是因為人在心理上、情感上「餓」太久了,性就像油炸食品一樣,可以短時間內解決這種「餓」,但這背後是人對關係的需要。

所以不論是用感恩、正念還是其他方法,要先把基本生活照顧好,作息規律,讓生活有秩序,每天做一兩件讓自己心情愉悅的事情,給自己定個小目標,培養一個長期的興趣愛好,然後在這樣的秩序中去建立關係。

新京報:前段時間,OpenAI發佈了人工智能新模型ChatGPT-4o,GPT-4o支持文本、音頻和圖像的任意組合輸入,也提高了響應速度,人與它的對話不再有延時。它能從用戶急促的喘氣聲中理解「緊張」的含義,並且指導用戶進行深呼吸,也能在被誇獎之後表現出「害羞」,還可以根據要求變換語氣、講笑話、唱歌。總之,AI變得更自然,更像人,像是電影《Her》里的場景。你覺得,這樣的一款AI模型在緩解人類孤獨感上有幫助嗎?

崔慶龍:如果把它的功能限定成「緩解」,肯定是有的。而且隨著技術的成熟,緩解的程度會越來越高。最新的AI模型,在捕捉情緒、共情這方面可能做得比大多數人要好,不是說AI比人厲害,只能說大部分人沒有這個意識,而AI是基於一種善意設定的工具,它知道在某個點上要去共情。

我們設想一個終極形態,有一天AI變成擬真人的樣子,一直陪在人身邊,這或許能在很大程度上緩解孤獨感,而且也會成為很多人的剛需。但是,我覺得它依然無法完全和真正的人一樣,本質上依然是一種代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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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所以從建立社交關係的角度來說,人是無法被AI替代的?

崔慶龍:人是多元的存在,不僅僅是一種聲音、一段文字,還有氣息、氣味、輪廓、體型、穿著、面相,這種整體的、「活生生」的感覺是AI在短時間內很難模仿的。包括剛剛提到的共情,雖然最新的AI模型做得不錯,但人有時候需要的是高級共情,就像是一位朋友帶著關心責備你,那些話聽起來可能並不舒服,但你能體會到對方把你放在很重要的位置,這種感覺AI也是很難做出來的。

我有來訪者也在使用AI,比如他第二天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很緊張,就會互動一下,讓AI給自己一些建議和回應,但他也感覺AI沒有達到預期。因為目前大部分產品在擬真度上做得並不好,它或許能提供一些正確的方法和建議,但人要的不僅僅是這個,人需要的是一個在意自己的人對自己的情感回應。

現在很多人對關係失望,可能覺得AI比人能共情或者會講話,但如果一段關繫在本質上是良好的,人的作用力效果肯定比AI強。而且人與人之間是需要一些缺陷和瑕疵的,如果某個地方發生了不愉快,還能對關繫起到推動作用,兩個人尋求變革,然後共同構築一個更好的狀態。AI或許永遠不犯錯,但也意味著這種變革不會發生。

新京報:AI會不會讓人和人之間的接觸更少了?

崔慶龍:有可能,因為和真正的人接觸是有時間、情感、經濟成本的,也有不確定性,有被拋棄和背叛的風險。但和AI在一起的話就永遠不用擔心這部分問題,人肯定優先選擇讓自己感到安全的關係,一旦有了確定感,可能就不會傾向於啟動更複雜的程序、去尋找真實的關繫了。

AI的發展已經成為了一個趨勢,有人說GPT這種大語言模型的出現堪比蒸汽革命,其實我是認同的,我以前從沒想過自己說出去的話能被一個非人類對象「接住」。「接住」的意思是,不論你說什麼,它都有回應,而且不是在答非所問。它雖然沒有靈魂,卻有自己的規則,有自己不可思議的湧現性和創造性。

我第一次和GPT對話時,每句話說完,它都會補充一句,「如果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歡迎你隨時問我。」雖然我知道它只是個永遠不會疲憊的AI,但在感受到它極大的「耐性」和涵容時,我不由自主說了一句「謝謝」。我有一個來訪者,在向GPT求助時,甚至害怕對方突然來一句貶低和嘲諷自己的話。這裡面當然包含著我們自己的情感投射,但這也意味著AI已經具備了讓我們主動建構這種想像的能力。

GPT只是這次AI浪潮的起點,它還在快速迭代,未來能進化到什麼水平,我們完全無法預料,比如有可以自定義的虛擬形象、性格,並且和高度具備人類外形的機器人融合在一起,AI可能會在感知意義上越來越接近真實的人類,當代人的孤獨感一定會催生相關產業的發展並市場化。不過,要在技術上達到需要人類思考倫理問題的階段,估計還要很多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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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我們該怎樣正確使用AI呢?

崔慶龍:首先,在心態和目標上設一個明確的界限,把AI當做陪伴者或者替代者,不要期待它完全取代現實關係。使用的時候,最好設定一個類似主題的東西,比如把它當作知識性的或是能提供有趣內容的交流對象,用戶的提問方式決定了AI回應的水平,如果只是和它尷尬聊天,比如講個笑話、唱個歌,可能沒多久你自己也覺得無聊了。簡單來說,你的複雜性決定了它的豐富性。

我曾試著把它當作諮詢師來使用,給它設定一些界限指令,比如對話時,不要給我任何建議,只是試著共情我、回應我即可。因為如果在長時間的對話裡,AI總是提一些類似樂觀生活、每天運動的建議,就會讓人覺得很機械。設定完指令,一旦AI沒有遵循,你可以繼續提醒它,這樣你會覺得更像和一個人在互動。

新京報: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擺脫孤獨?

崔慶龍:我覺得不可能完全擺脫,就像我們不可能擺脫悲傷和脆弱。世界是不確定的,總有一些東西會在某個瞬間打破人的心理平衡、防禦和自洽,讓我們體驗到這種情緒。

但負面情緒不是壞事,就像疼痛感也不是壞事,如果沒有痛感的話,人就不知道身體哪個部位出了問題。孤獨驅使著我們去尋找關係、建立關係,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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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記者 彭衝

編輯 楊海 校對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