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種草」記

    6月15日,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車窗外一片退化的草原上,羊群啃著幹草。

    河北省沽源縣,科研工作者們正在草原上作業。

    6月14日,在內蒙古調研的中國農業大學教授王堃。

    河北省張家口塞北區,一片經黃頂團隊修復後的草原。

    河北省沽源縣,科研工作者們正在草原上作業。本文圖片均由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張仟煜拍攝    河北省沽源縣,科研工作者們正在草原上作業。本文圖片均由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張仟煜拍攝

    盛夏,風吹草長,草原上的科研工作者們,正值一年中最忙的時候。

    連續一週,在河北省張家口沽源縣的塞北國家野外站,天濛濛亮,21歲的高振開便起床,戴上寬大的帽子,繫上面巾,準備出門。6月的塞北最高溫不超過28℃,他身著長袖長褲,跨上電動三輪車,前往3公裡外的草原做實驗,再回來時,已是深夜。

    這是一片低矮的草原,由於過度利用,現已退化。牛常吃的苜蓿基本找不到了,部分草具有毒性,牲畜不能食用。高振開需要對土壤進行測驗,與老師、同學一起製訂草原修復計劃,包括補播的植物種類和數量等,以期在未來3-5年取得明顯改善效果。

    據國家林業和草原局《2023年度全國草種供需分析報告》,受氣候變化、不合理利用等因素的影響,70%以上天然草原存在不同程度的退化,中重度退化面積達30%以上。「(全國)很難找到一塊不退化的草原。」中國農業大學草業科學與技術學院教授王堃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王堃從事草原生態研究30餘年,高振開是他學生的學生。

    30年間,三代草學研究者都在做著同一件事——給退化的草原「治病」。

    「皮膚」病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是少年時期王堃眼裡草原的樣貌。他邊比畫邊說:「那時草普遍都長一米多高呢。」王堃於20世紀60年代出生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在他看來,現在的草原都不能算是真正的草原,「都太矮了」。

    「退化後的草原,你看,風都不用吹,直接見地皮了。」王堃指著一片光禿禿的草原說,這是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貝力克牧場的一處草原。附近的居民反映,今年的雨水特別少,「草長不起來,牛羊也吃不飽」。遠遠看去,草原已被黃色的地皮覆蓋,還有一群羊,三三兩兩地啃著枯黃色的乾草。

    草是牧民重要的生產資料,為牛、羊、馬等家畜提供「口糧」。同時,「草是地球的皮膚」,王堃說,草在保護生態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草能防風固沙、涵養水源,「有句話叫寸草遮丈風,就是說有了草的覆蓋,沙塵就吹不起來」。他給出一份研究數據,當草地植被覆蓋達到30%以上時,沙塵就減少了,植被覆蓋達到60%以上時,基本就揚不起塵了。

    「20世紀七八十年代到21世紀初,經濟發展加速,人們在草原開墾、放牧……」王堃分析著草原退化的原因,他舉了個例子——10畝草原只夠放5隻羊,但實際放了10隻羊,這就是過度放牧。

    1978年,為解決我國「三北」地區(西北、華北和東北)風沙危害和水土流失等突出問題,我國決定啟動實施「三北」工程,開啟了大規模治理風沙、改善生態的先河。根據總體規劃,從1978年開始到2050年結束,曆時73年,分三個階段八期工程進行。據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統計,20世紀70年代,「三北」地區森林覆蓋率僅為5.05%,每年風沙天數超過80天。截至2020年年底,「三北」工程區森林覆蓋率增長到13.84%,累計完成營造林保存面積達3174.29萬公頃、治理退化草原12.8億畝。

    「三北」地區荒漠化、沙化土地的主要植被類型是草原。根據第三次全國國土調查有關數據,「三北」工程區草原面積21.96億畝,佔全國草原總面積的55.35%,約為森林面積的2.5倍。草原生態修復成為「三北」地區防治荒漠化的重要形式,是「三北」工程建設的重要一環。

    「草原退化,就跟人生病一樣,不同的病要採取不同的措施。」王堃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有些輕度退化的草原就像人得了感冒一樣——好得快,甚至不需要用藥;有的重度退化的草原,特別是鹽堿化的草地,就像患癌症的病人一樣,需要數十年甚至上百年時間的治療。

    三代人

    1994年,王堃到張家口沽源縣開展草原修復工作,他的實驗室邊上就有一片4000畝重度退化的草原,「白茫茫的,已經成了鹽堿地」,農牧民都已棄之而去,王堃帶著幾個學生一頭就「紮」了進去。

    在最初的5年,種下去的草剛長起來就被堿「壓」下去了,王堃每天都去地裡「滾」好幾遍,查看草和土的情況,同時利用生物治堿和工程治堿相結合的方法,將地裡的鹽蒸發。往往,穿出去的乾淨衣服,在回來的時候都會被鹽堿的粉末染白。「天天就是一腳水、一腳泥,就這麼幹出來的。」王堃說。

    鹽堿地逐漸有了起色。王堃和他的學生選了耐鹽的牧草播種,將鹽「吸」走,秋天的時候又將這些牧草割走,這樣,鹽就越來越少了。第二年,又重新種一茬牧草,到了秋天,再割走。年複一年,5-10年的光景,鹽被吸走了一大半。

    現在,這片4000畝的草原經過科研工作者30年的努力,褪去了白色的覆蓋物,取而代之的是廣袤的綠——草已經長到1米多高了,牧民也帶著牛羊回來了。

    在這30年的草原修復光陰中,王堃已數不清帶過多少學生參與這片草原的治理,在他印象中,學生是「一茬一茬」地來,這些年輕的學生構成了草原修復的主力軍。

    黃頂是王堃招收的第一批博士生,老家位於湖北宜昌。起初,黃頂很不適應草原上的飲食習慣,但更不適應的是草原上的夜晚。2002年前後,黃頂就在這片草原上搭帳篷做研究、睡覺,一到晚上就害怕,那時草原上沒有電,晚上風還大,黃頂就給王堃打電話。

    「喝二兩酒就不害怕了。」王堃在電話那頭說。

    漸漸地,黃頂克服了對黑夜的恐懼,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天一亮,他就起來讀英語,他回憶:「那兩年我的英語水平明顯提高了。」

    現在,黃頂也是一名老師了,帶著3名博士生、5名碩士生。

    作為黃頂的學生,高振開沒有見過1米多高的草。2002年,他出生於內蒙古呼和浩特,小時候父母時常帶他去草原騎馬遊玩,在他印象中,草大概四五十釐米高,黃黃的。高中時,每到春天,呼和浩特都會刮沙塵暴。高振開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沙塵暴過後,車上的沙子能鋪2-3釐米厚。

    也是在那時,他萌生出了要保護生態和草原的想法。於是,在高考填報誌願時,他就報了內蒙古農業大學的草學專業。他所在的高中班級50個人左右,有10多個人都跟他一樣,選擇了環境、生態相關專業。父母和親戚朋友都很支持他。「他們(父母)經常跟我說,這裏跟他們小時候比起來,變化很大,如果我能作一些貢獻,就會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高振開說。

    一筆賬

    起初,牧民們不能理解草原修復的價值和意義,對他們來說,雖然國家會發放一定的補貼,但修復草原意味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能放牧,牛羊吃不上草,進而導致產出減少,收入就會受到影響。

    「一個農業科學家向農牧民推廣新技術、新理念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堃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21世紀初,他想向牧民推廣種植青玉米、苜蓿、燕麥、豌豆等農作物,並採取「種草養畜」的方法進行放牧和養殖,嘗試種植牧草青貯,解決冬春飼草料不足的問題。「一開始他們都不接受。」王堃說,於是他選擇了10戶職業是教師、轉業軍人的牧民家庭,說服他們率先嘗試種植,並教他們用科學的方式養護。

    一年以後,這10戶嘗試新作物的牧民家庭,牲畜的死亡率從20%左右降低到5%左右,其中一個小夥子,那一年掙了兩萬塊錢,收入提高了。於是,牧民們「蜂擁而至」,跑到王堃的實驗站門口,主動要求學習新品種作物的種植方法。

    「農業科學家不得不計算經濟效益。」王堃說,因為每一項技術的創新與研發都與百姓的錢袋子息息相關。在王堃團隊的研發中,每一項技術和草種的培育、研發,都會將「提高牧民的生產效率和經濟收益」作為主要目標。比如,在年降雨量超過350毫米的草原上,通過人工種植、干預,一畝這樣的人工草原,產量相當於20-30畝天然草原。

    最近5-8年,黃頂和團隊針對退化草原修復改良技術瓶頸,突破了多項技術卡點。黃頂介紹,其中一種技術實行後,產草量在當年就實現翻番;另一種技術則能將黃花苜蓿這種牛常吃的豆科牧草補播到退化草原,並將牧草的粗蛋白含量提高2-3個百分點。在市場上,每噸乾草的蛋白質含量提高1個百分點,價格就相應提高100元。

    草原上的科研工作者是和當地牧民互相成就的。「我們不僅要恢復草地的生態,還要讓牧民掙到錢。」高振開說。在地廣人稀的草原上,科研工作者做實驗、改良、培育草種、修復草原,牧民們在習得科研工作者帶來的新技術和新理念後,將它們延伸、傳播至更廣袤的草原及其深處更多的牧民人家。

    未了願

    現在,黃頂明顯感覺到,牧民對草原保護的意識增強了、生產技術水平也提高了。他和學生高振開,一到草原上就會和牧民打成一片。牧民會告訴他們這片草原的土壤、草種、草質、降水量等情況,也會表達希望在這片草原上播種什麼類型的草。在生態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黃頂和團隊都會儘量滿足。

    黃頂還記得,10多年前,當他還是學生的時候,有一天在地裡做了一整天實驗,鞋子上沾滿了泥,灰頭土臉的。「雖然年輕,但也覺得挺累的。」黃頂說。回到住處,他驚喜地發現牧戶做了滿滿一桌的菜。黃頂是湖北人,學生階段的一半時光都是在草原上度過的,牧戶做的這頓飯就像家一樣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隨著國家的重視和時代的發展,現在在草原上做實驗的年輕一代不用住在帳篷里,也不用連走帶騎地趕上半天路才能到達實驗基地。高振開現在住的實驗基地,每年夏天都會接待來自全國各地草學相關專業的學生做實驗,為草原生態修復貢獻力量。

    除了在草的生長、培育上下功夫,培育優質、適宜的草種也是科研工作者的重要工作。國家林業和草原局《2023年度全國草種供需分析報告》就提到:「草種與糧食作物、經濟作物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培育草種,是一項長期的工作,短則兩三年,長則五六年甚至十年。2002年,王堃在前輩科學家的研究基礎上,率領團隊用5年的時間,首次在青藏高原上登記培育15個野生馴化品種,實現我國青藏高寒草原人工牧草品種零的突破。其中一個草種叫「老芒麥」,因其優良特性在我國已推廣了上千萬畝。

    王堃明年就要退休了,他培養了90多名碩士和博士研究生,修復草原這件事他幹了30多年,「未來年青人還要繼續幹下去」。王堃和黃頂認為,最近幾年的生態環境在向好發展,一個直觀的感受是「沙塵暴少了」。但要實現「水變清、山變綠」,還需要幾代人持續不斷努力。

    黃頂今年47歲,他本科是學園林的,研究生轉到草學專業。他希望未來培養出能超過自己的學生,把改良優質牧草的技術發展成產業集群,並在牧草產能提升和品質改善上有所突破,減輕我國對飼草的進口壓力,服務國家草原生態文明建設。

    00後的高振開,很喜歡在草原上溜躂的感覺,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繼續讀博士,但他肯定,未來自己一定會在草原上工作,「修復草原,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不僅能為家鄉作貢獻,還能為國家作貢獻」。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張仟煜 記者 樊未晨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4年07月08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