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水包圍的鄉鎮小學，建一個「泳池」

在距湖南衡山縣城五十公里的山腳下，一個擁有兩萬多人口的鎮子——新橋鎮，坐落於此。湘江的支流涓水河，像一根綠色飄帶穿過小鎮，又順著高低起伏的山勢蔓延，留下一串與水緊密相連的村落。

這裏的人習慣與水打交道。他們在家附近修起魚塘，方便農耕、養殖，也講求風水，「遇水則發。」

但對當地學生來說，水是禁區。《2022中國青少年防溺水大數據報告》顯示，我國每年有約5.9萬人死於溺水，其中未成年人佔據95%以上，河道、水庫、池塘、河壩密佈的鄉村是高發場合。孩子們被反復警告，「不要下水。」

2022年夏季，在鎮子東北角的一所鄉鎮小學內，卻冒出了一片藍色「水域」。更準確地說，這是一個只有75平方米大小的支架式充氣泳池。此後的兩年間，200多名學生在這個泳池里學會了游泳。

授課的是新橋鎮中心完小（以下簡稱「中心完小」）體育老師唐歡，泳池是他自掏腰包買的，花了近半年的薪金。從泳池的選址到搭建，唐歡花了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但下定決心去做這件事，用了四年。

7月25日，是世界預防溺水日。今年夏季，新橋鎮的雨下個不停，水流順著排水溝倒灌進學校，游泳課停了下來。

但唐歡沒有為糟糕的天氣發愁。正值暑期，他開始為一個新的「泳池計劃」奔波。

造出一片「安全水域」

新橋鎮的生活大多數時候是平淡的。午後，老人們三三兩兩搬著椅子，坐在門前閑聊。大門敞開，一陣陣穿堂風吹來，暑意消了不少。每天下午四點半，放學鈴聲響起，中心完小500多名學生陸續走出校門。

大小不一的魚塘密佈在回家的途中。他們穿過石橋，橋下「嘩嘩」作響的涓水河，吸引著他們的目光。

孩子們渴望下水玩耍。但在課堂上，他們被反復告知「要遠離戶外水域」。那裡常與死亡關聯起來。但總有貪玩的孩子避開大人的目光，在水邊嬉戲，危險往往在那時發生。

2022年的夏天，學生們驚訝地發現，在教師公寓與圍牆隔出來的空地上，冒出了一片新的「水域」。那是一個15×5米大小，1米深的支架式泳池。幾層藍色PVC夾網布構成了它的池體，五十多根白色鐵製管支撐在池體四周，確保這片「水域」足夠穩定。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裏不再是無法靠近的「禁區」。泳池是體育老師唐歡自費購買、搭設的，目的是教學生們游泳。這名34歲的教師，因常年在戶外教學，皮膚被曬得黝黑。一米七高的個子，留著一頭乾淨俐落的板寸，鼻樑上架著一副黑色窄框眼鏡，嗓音洪亮。

不熟悉唐歡的人，覺得他嚴肅。實際上，他為人爽朗，村民家遇上難搞的馬蜂窩，總會請他幫忙。面對學生，他同樣慷慨。一個月到手薪金不足4000元，為了造泳池，他花了近半年的薪金。

安裝泳池的那天，空地上圍滿了學生，五年級學生陶小佳也跑去幫忙。她沒想到，學游泳的願望竟然成真了。在這之前，她鮮少有與水接觸的機會。離家最近的游泳館，也在50公裡外的衡山縣城。

那年5月底，天氣漸漸熱起來。一天，教學樓樓梯口傳來一陣哨聲，學生們穿著五顏六色的泳衣聚集在泳池邊。這是他們第一節下水游泳課。而在這之前，他們反復地在平地上練習蛙泳姿勢。「相對其他泳姿來說，蛙泳更省力、更簡單，在遇到危險的時候，適合用來自救。」唐歡有他的考慮。

中心完小的前任校長趙勇超是那堂課的安全員。課上的一幕，他至今印象深刻。「當時男生都集合了，女生遲遲不見出來。」趙勇超瞭解後才得知，女孩們第一次穿泳裝，覺得不好意思，「誰也不敢第一個走出來。」

後來，恰好遇上「6月1日兒童防性侵教育活動」，趙勇超請來心理專家做講座。課上，老師用卡通畫給孩子們講如何正確認識自己的身體部位，哪些隱私部位是不能暴露和被人觸摸的，哪些部位是像五官一樣可以暴露的。學生們盯著黑板，聽得認真。

講座結束後，趙勇超發現，孩子們的心理逐漸發生了變化。到游泳課後期，「她們（學生）可以穿著泳衣很自然地走在人群裡，男、女同學在一起上課，也不會覺得彆扭。」趙勇超很高興，他覺得，通過學游泳這件事，學生們還學會了如何正確看待、保護自己的身體，「這是我們意外的收穫。」

泳池里的水位總會維持在80釐米，「學生肚臍的位置，保證他們的安全。」唐歡說。第一堂課上，學生們一個接一個跳入水中，笑聲、浪花聲混在一起。在水中摔倒後迅速地站起來，是他們首先要學會的本領，「目的是避免淺水區溺水的可能性。」

那節課上，孩子們也第一次學習了水中憋氣。陶小佳很緊張，她嘗試了幾次，頭剛紮進水裡就衝了出來，「很害怕。」見其他同學都能堅持下來，她還是壯著膽兒，「三秒、五秒、十秒，」身邊的朋友為她數著秒鼓勁兒。

從練習憋氣，到學會浮在水面，再到摘掉背漂，遊十米、二十米。陶小佳發現自己愛上了在水裡的感覺，「感覺像電視里的美人魚一樣。」

「我也怕惹上麻煩」

在社交媒體帳號上，唐歡用影片記錄下學生每一堂課的成長，快樂的瞬間也在那時被捕捉。

一節課上，唐歡把6個西瓜丟進泳池，舉辦搶西瓜大賽。學生們搶著舉手報名，眼中難掩興奮。比賽正式開始，6名「選手」擺好入水姿勢，口號響起，他們猛地紮進水裡，擺動著雙臂，腳下蹬起的浪花快速翻滾著。不久，終點迎來表現出色的「選手」：一個男孩一手抱著一個西瓜，站在水裡，表情得意，樣子過於滑稽，引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課程接近尾聲，學生陸續走出泳池，尋一處空地，一起吃著西瓜，聊著今天的趣事情。「很多學生是留守兒童，性格本就相對沉悶。我想至少有一個泳池，可以讓他們擁有發自內心的快樂，這就夠了。」

很快，唐歡的影片在網絡上走紅，偶爾會有其他鄉鎮的老師找來，說也想為孩子建造一個泳池。全國各地的媒體也在2022年的夏天，湧進這個位於湖南衡山縣西北角的小鎮。

唐歡自費為學生搭建泳池的故事被反復講述，質疑聲也隨之而來。「他們說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輿論的壓力，讓唐歡不得不面對鏡頭，說起他開設游泳課的初衷。

六年前，唐歡教過的兩名學生，在升入高中的那個暑假，先後溺亡。「一個是為了救落水的同伴，一個是在水庫遊玩時落水。兩人都不會游泳。」唐歡回憶，他曾帶著其中一個男孩去縣里參加籃球比賽，男孩在球場的表現非常突出，「升入初中後，他一直是校隊的主力。」而就在事發前，男孩剛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被當地一所重點高中錄取。

壞消息傳回鎮子的那天，唐歡一宿沒睡，腦海里總浮現起男孩笑著和他打招呼的樣子。「只需要三四天的時間，我就能教會他們游泳。如果他們會游泳，是不是可以自救？」開設游泳課的想法，在那時冒了出來。

2018年，唐歡找到中心完小時任校長趙勇超。當時，趙勇超面露難色，他深知在鄉鎮小學開設游泳課所面臨的阻力。「資金、教學壓力、外界的輿論，都是麻煩。」更現實的問題擺在眼前，「如果孩子出事了，誰來負責？」趙勇超勸他好好考慮。

唐歡身邊的親友也勸他放棄，「我想為我的學生做一些事情，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也怕惹上麻煩。」接踵而來的壓力，讓唐歡泄了氣。直到3年後，一次生死一線的經歷，讓他下定決心。

2022年2月22日，衡山地區下了一場大暴雪。那天，在距離唐歡不到10米的地方，一處幾噸重的鋼棚瞬間垮塌。「我本來要去棚里幹活，就差幾秒鍾，我可能就被埋在裡面了。」

他想明白了，「活在當下，做我想做的事情比什麼都重要。」

更有意義的目標

2022年4月，唐歡帶著手寫的計劃書，再次找到趙勇超。從泳池的造價、安全性，到泳池的維護，再到如何與學生家長溝通。每個細節，都被唐歡考慮在內。

收到計劃書後，趙勇超點了頭。開設游泳課，還需要政策的支持。在衡陽市教育局下發的文件中，他們找到了開課的「依據」——文件提到，各地各學校要充分發掘潛力，開展游泳教學訓練，實現學生游泳教育的普及。

毫無疑問，唐歡擁有開設游泳課的能力。2009年，唐歡考入武漢體育學院，學習散打專業。在大學期間，他拿到了游泳救生員證和游泳教練證。唐歡原本夢想在畢業後開一家游泳館，當游泳教練。變故出現在大四那年，父母被檢出患有重病，他一整年都待在醫院，只能放棄原有的計劃，轉而報考新橋鎮的特崗教師，陪伴在父母身邊。

如今，在中心完小，他再次找回了曾經的目標，「而且這個目標變得更有意義了。」

2022年5月，游泳課進入正式籌備階段。唐歡明白，學校拿不出經費購買泳池，「那時候學校籃球場的水泥地都是爛的。」直到2023年，球場才重新鋪上一層瀝青。唐歡自掏腰包，購買了泳池的材料和游泳裝備，學校只用出水費和保安費。

最困難的還不是資金，而是家長們的反對。為徵求家長同意，唐歡印了200多張活動通知書，發給4、5年級學生的家長們，「這些學生年齡在10歲左右，身高、接受能力及自我保護意識都更強一些。」

他在通知書上寫明，學校免費開設游泳課，並反復強調課程的安全性，但最後還是遭到了50多名家長的拒絕。

唐歡理解家長的顧慮：老一輩擔心孩子學會游泳後，私下跑去水塘遊玩。「真要出事了，我還是要擔責任。」他不敢多勸，唯一能做的，是在教會孩子們游泳的同時，把防溺水教育貫穿在每一堂課中。

游泳課被安排在每年的5月底至6月底。泳池沒有溫度控制裝置，只能靠自然調節。只有那段時間室外的水溫才能達到下水的條件。因此他需要在一個月內，教會100多名孩子游泳。他不得不加快教學計劃。「一天5節課，一節課40分鐘，有時候上到最後累得說不出話。」

那段時間，唐歡總繃著一根弦。為了防止學生私自闖入游泳池發生意外，學校用兩米高的藍色施工圍擋擋住出入口，安裝了門鎖、監控設備和報警器。有一次，手機在半夜響起，唐歡急忙跑到學校查看，最後發現只是小動物經過，他才鬆了口氣。

這些壓力之外，唐歡和妻子兩人還承擔起泳池的維護工作。它不同於城市里貼滿白色瓷磚的正規泳池，擁有一套完備的清潔系統。這處藍色泳池，幾乎每隔兩到三天，就需要放水、清洗一次。為了防止昆蟲在水裡產卵，定期消毒也是一項必備工作。

趙勇超至今記得，2022年6月份下了場暴雨，放在學校里的背漂都被衝走。唐歡冒著大雨，跳進水裡，把背漂一個個撈了回來。

在2022年最後一節課的影片里，唐歡把沒有報名游泳課的學生叫到池邊，反復講解、展示防溺水的關鍵動作、細節。影片最後，唐歡笑稱自己曬得像非洲人。

「好在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一學期結束，100多名學生中，有三分之二都學會了游泳。

期待一座正式的泳池

中心完小的游泳課在2024年夏季被按下暫停鍵。

新橋鎮已經連著下了兩個月的雨。中心完小地勢低窪，雨水順著排水溝，灌進圍牆，泳池逐漸被黑色的污水包圍。唐歡只能停了游泳課。泳池也被收好、折起來，躺在學校的庫房內。有時候，學生們垂著頭站在屋簷下，看起來有些沮喪。

唐歡知道，學生們渴望下水玩耍。在他小的時候，鎮子上很少有供兒童玩耍的設施，那時他常和玩伴跑去家附近的小溪摸魚。時間一晃三十幾年，大多數青壯年南下務工，老人和孩子留了下來，鎮子變得更加落寞。女孩們通常在空地上跳皮筋，或和同伴繞著鎮子閑聊，男孩們則騎著單車，在小鎮的馬路上穿梭，以此打發時間。

唐歡回想起大學，在城市游泳館兼職時教過的小朋友，那些孩子擁有設施完備的游泳池，接受知識的能力也更強。課上，他們盡情地在水裡撒歡，根本無需擔心室外的晴風陰雨。

唐歡決定不再等待雨停。他計劃為學生們建造一座新的泳池。預想中，這座泳池大約200平方米，它會擁有完整的排水系統和能夠遮蔽風雨的頂棚，「這樣下雨也能遊。」

中心完小現任校長劉國軍支持唐歡的計劃。今年在審批運動場時，學校在操場草坪旁的一塊空地上，預留出了泳池的位置。

只是，新泳池的建造同樣困難重重。唐歡算了一下，這座帶有鋼棚的泳池造價需要30萬元。對於他和學校來說，無疑是一筆高昂的費用。

不過，唐歡並不打算放棄。在一個名為「鄉野歡子」的短影片帳號上，唐歡更新著自己的鄉野生活。暑期，他在山野間養了一群蜜蜂。畫面里，他割下一塊蜂巢，與朋友一起品嚐蜂蜜；更多時候，他穿著厚重的防蜂衣，出現在村民的家中，免費幫人處理蜂巢；新買的魚籠到了，唐歡把它丟進水塘，最後收穫滿滿一桶泥鰍。

唐歡希望通過這個社交帳號，籌得一筆建造泳池的資金。

他期望，不久的將來，在這個佔地約1.2萬平方米的鄉鎮小學，重新出現一抹湛藍色，讓留守在小鎮里的孩子們，可以在一片安全的水域里，學會游泳，也肆意玩耍。

（文中人物陶小佳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熊麗欣 韓福濤

編輯 彭衝 校對 李立軍